“是他，死了”——儿子的故事 | 远子专栏

三峡好人

　　他没能从眼前那三具冒着寒气的冰冻尸体里认出自己的儿子。那个孩子敦实有力，实在无法同眼前这些皮包骨的躯干对应起来，他们看上去更像是实验室里的生物。这使他存有一丝侥幸的心理：也许这些人弄错了，我的儿子还活着。他转身走向停尸房外，托养中心的工作人员拿手中的文件夹挡住他，强调说登记资料里的确有他儿子的名字，让他再仔细看看。他忽然想起去年儿子到厂里玩耍时左手食指不小心被废旧机器压伤，便拎起死者的手指一根根地检查。果然有那一根畸形的。

　　他走到被拦在门外、正在抽烟的记者身旁，冷冷说了句：“是他，死了。”记者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掏出烟来给他抽，他连抽了三根。其实他并不会抽烟，只希望能借机呛出些眼泪。心里已经翻江倒海，脸上却看不见一点涟漪。他知道这种表现无疑是不恰当的，可他早就忘了该如何产出泪水，那比模具加工难得多。

　　四个月前的那一天，谁也说不清从未单独出过门、患有自闭症的儿子为什么要离家出走，明明头一天他们在超市里吃了披萨，儿子睡觉前还凑到他耳边兴奋地说：爸爸，下次还去。自从发现儿子的空床之后，他就在自责之中开始了寻子之旅。到处都有人声称见过这个身穿枣红色短袖衫的少年，一路追过去却处处落空。他们离得最近的时候，只有不到一个小时的距离，地铁保安说看见那个孩子低着头跟在别人后面往闸口外走，又被铁栏杆挡住回到了站内。他走遍了深圳地铁的每一个站台，眼前一直浮现出那个孤零零的背影。

　　厂里有个同乡为了寻找自己被拐卖的儿子大江南北地跑了十年，直到不久前才决定放弃。虽然回想起来全是辛酸，却也积累下不少寻人的经验。在同乡的建议下，他和亲友们分时段盯着“全国救助寻亲网”的更新。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国家之大，居然每天都有那么多人失踪。当然那些人都很抽象，只有那些和儿子有一点相像的照片才能让他的目光多停留几秒。他也曾想象过没有儿子的人生里能多一点甜，直到这时才发现儿子分明已经是他最后的糖。儿子失踪的这段日子里，他的嘴里苦得吃不下任何东西。

　　还是靠了同乡托人，才从救助站内部系统查到了儿子的下落。他急忙打电话过去，却被告知他要找的这个人已经死了好几天了……为什么会被送到东莞市救助站？为什么明明儿子能够准确说出自己和父母的名字，在派出所给救助站的交接表上却写着：无名氏，查无此人？为什么救助站不去网上发布信息，而是选择在东莞电视台播放三十秒的寻亲启事？他满脑子全是疑问，恨不能揪住他们的衣领一个个地当面质问。当然每一个工作人员都能提供一份清晰的标准答案：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可一切都是按照程序来的，我们没有做错什么。就连儿子的年龄从15岁变成了25岁也是有理有据的：他个头那么高，还蓄着小胡子，看起来那么成熟，一点也不像15岁嘛！

　　被强行多活了十年的儿子，无福享受未成年人的福利，便同一帮流浪乞讨的成年人一起被专车拖到了广东省北部新丰县的托养中心。在还原儿子生前最后的旅程时，这个环节他是熟悉的。他曾见过一车从武汉拉到他们县城的乞丐，那些人像鸭子一样被赶进收容所里。在他的想象中，等待那些人的是一挺挺乌黑的机关枪。而接下来的场景都在他的经验之外，他想象不出那个六神无主的孩子究竟经历了些什么。他提出想去儿子生前的房间看一眼，被托养中心一口否决的。在新丰县人民医院里，他打听到儿子被送去医院时已经瘦得不成人形，护士输液要花十几分钟才能勉强把针扎进血管。夜里儿子扯掉输液管，流了一毯子血。

　　一想到这个画面，他就来气。儿子的身体一向好得很，怎么会在短短四个月的时间里病成这样？他怀疑他在托养中心受了虐待，何况医院有着两份前后不一的死亡记录，其中一份还打着问号，明显他们也弄不清楚儿子的死因。他透露了想做尸检的想法，亲人们纷纷在电话里加以劝阻，孩子生前已经遭了不少罪，何苦死后还要给他动刀子？人死不能复生，查明真相又有什么用？同乡的回复最有说服力：“别走我的弯路，那么多年时间搭进去，最后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如早点回头。这是你儿子的命，也是你的命。”

　　其实他也只是想一想，他一个外地人在这陌生的县城，无异于身处荒山野岭，政府机构就像躲在暗处的野兽，全都是他潜在的敌手。在打电话之前他已经知道他会听到些什么，他需要那些亲友的声音替他的懦弱多做一些辩解。他只能接受儿子不明不白的死，以便不明不白地活下去。

　　尸体运回湖北老家看来是不太可能了，只能就地火化。在殡仪馆里目睹被推进火炉的儿子，他终于咬着拳头哭出声来，就好像眼睁睁地看着儿子在自己面前又死了一遍。“不瞒你讲，托养中心每年送过来的尸体很多，光前两个月就有20多个，几乎没有能找过来的家属，” 一个火化工走过来拍拍他肩膀说，“你算是很幸运，很对得起孩子了。”

　　他抱着骨灰盒往火车站走，儿子从来没有这么轻过。记者一路都陪着他，但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连烟也不再抽。在韶关火车站附近的小饭馆里，他们点了饭菜和冰镇啤酒。

　　“当年有一个叫孙志刚的大学生被收容所的管理人员活活打死，后来凶手被判决、恶法被废止，大家纷纷感叹起法制的进步和互联网的力量。可事实上，一切根本就没有变；何止没有变，简直就是在倒退。伤寒难道不是狄更斯的小说里才有的病？这样的托养中心和集中营又有什么分别？可这就是中国，时间在这里从来都不是连续的，……二十世纪过完了是十九世纪……”

　　“记者先生，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你是不是喝醉了？”

　　“不，我从来就没有这么清醒过。天花板已经越来越低，我也快要站不住了，还是和大家一起跪着比较好……”

　　他在脑海里为儿子挑选着墓地，没有再留心去听记者的话。忽然他的嘴角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他已然想好要把儿子葬在何处了。有一回他带儿子去小梅沙玩耍，沿着山路走到了一片无人的海滩。那边的山坡上有一座孤坟，他顺着墓碑的朝向看到了一整片闪闪发光的海面，那是一种梦境里才有的明亮。

　（据新京报《一个自闭症少年的死亡之路》改写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