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从当年那个薄霜满天的清晨,辞别父母往县城求学算起,离开故乡已经将近三十年了。
这么多年了,从芳村到京城,一路跌跌撞撞,吃了不少苦头,也受了很多生活的欺侮。总想着,有那么一天,苦尽甘来,能够安静地坐在自家的阳台上,把十丈红尘都随手抛却了,喝茶弄草,听听市声,看天边闲云飞渡。
然而,谁会想到呢,世事难料。随着年纪渐长,对过往的人和事,对身后那个遥远的芳村,竟然越来越牵挂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天给父亲打电话,成了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不论是在北京,还是到外地出差,总是要听到父亲的声音,才觉得心安。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不过是说说家常,问一问寒暖,问一问一日三餐。有时候打不通,就不停地打,心里面惊惶不定。父亲说,能有什么事呢,左右都出不了芳村。
父亲的语气模糊,听不出是埋怨,还是欢喜。每天从北京打来的电话,每隔一段从北京寄来的食物药品汇款单,令父亲在芳村颇有名声。常常是,父亲坐在街门口接电话,旁边的不知谁就大声喊道,给你爹寄钱来吧。你爹没钱啦。这完全是芳村式的玩笑话。父亲就呵呵笑。隔着千里万里,我都能想象出父亲笑的样子。
想来,我毕竟还算一个幸福的女儿。虽然母亲过早离世,可是,毕竟还有父亲在,在芳村。只要我拨通通往芳村的电话,叫一声爹,总有人答应着。我觉得幸福而满足。也有隐隐的担忧。但我把这担忧悄悄藏起来,装作若无其事。
父亲说,邻居大爷殁了。怕被发现不了,自己挪到大街上,当众喝了农药。大爷七十多岁,儿孙满堂。父亲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淡。他也是见惯不惊了。
父亲说,村西一家婆媳纠纷,当婆婆的给儿媳妇跪下了。人伦纲常都颠倒了。
父亲说,为了给儿子娶媳妇盖楼,谁谁去非洲打工去了。一去五年,不敢回来,路费太贵。
父亲说,村里的水吃不得了,污染了。人们都买水吃。
父亲说,村里闹离婚的越来越多了。世道变了。
父亲说,村里人情都凉了薄了。有钱就是爷。
父亲说,人心捉摸不定了。笑贫不笑别的。
……
那些通往芳村的电话,琐碎,家常,零乱,震惊,疼痛。这还是记忆里那个芳村吗。如今的芳村,是那么陌生。风沙扑面,人心惊惶。如今的芳村,叫人又爱又痛,叫人寝食难安。
我想写写芳村。写写那些在时代剧变中的男人女人们,他们的泪水和呼喊,他们琐细的忧愁和卑微的喜悦。那些看着我长大的长辈们,他们在时间的长河里渐渐湮灭,终至消逝。那些与我血脉相连的亲人们,在命运的起伏中彷徨歧路,身不由己。谁会知道呢,时代风潮涌动中,藏在华北大平原一隅的那个小村庄,那个村庄的人们,他们的内心,都经历了什么。大约,一个乡村妇人的内心风暴,一点都不比一个城市女性为少。甚至,或许更为猛烈和凶险。只不过,她们不会表达。
我想代她们写出来。
当我坐在电脑前,创作《陌上》的时候,我才知道,这么多年了,在城市里漂泊俯仰,自始至终,我从来没有忘记我的芳村。
我常常想,假如当年我没有读书,很有可能,我也是芳村众多女子中的一个。为了儿子的婚事,愁白了头发。为了九块钱,风里雨里奔波一天。为了二斤鸡蛋,嫡亲姊妹反目。老病相逼之时,为了不拖累儿女,也为了残余的可怜的尊严,走了绝路……
我开始反思我之前的写作。我也是写过一些关于芳村的小说的。在那些小说里,更多的是追忆,作为一个远离故土的城市知识分子,对童年经验乡村生活的追忆,怀着对乡村的眷恋,深情回望。那是对旧时光的温柔抚摩,诗性的,忧伤的,浪漫的,带着一种读书人特有的自恋。伤痛也是有的,但那也是美丽的伤痛,经了儿童视角的投射,以及时间的沉淀与过滤,苦难和痛楚被淡化了,留下的只是纯净的悠长的诗意。我不能说那是虚假的诗意,毕竟,那也是我对旧光阴的伤怀和追念,是对时光逝水永不再来的感喟。而且,凭借它们,我找到了一条曲折的回乡之路,足以抚慰一个游子的一腔愁绪满怀离情。然而,扪心自问,我何尝真正碰触过当下时代洪流中的芳村呢。
是谁说的,最难的就是写当下。追忆,因了时空的暌隔,便拥有了足够的审美空间,可以进退有据,可以闪转腾挪。那是过去时态。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情,我们总是笃定的,胸有成竹。而写当下,写当下处于矛盾旋涡中的人和事,是不断发生变化的正在进行时态。生活是伟大的。生活是复杂的。生活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生活永远走在想象力前面。面对庞大的复杂的丰富的变动不居的生活,小说家该如何以文学的方式,切入现实?是正面强攻呢,还是迂回作战?是短兵相接呢,还是十面埋伏?
就个人的审美偏好而言,我大约是偏于古典的一路。喜欢倚遍阑干,天涯望断,喜欢隔着帘子听雨,独上高楼看月。这样的审美偏爱,令我不大肯赤膊上阵,刺刀见红。我更喜欢从日常生活的细部,寻找那些微妙的细小的缝隙,然后慢慢撬开,撬开,有时候,会忽然之间有令人惊讶的发现。小说是什么呢?小说就是往小的地方说说。汪曾祺先生这话实在妙极了。小说不过是街谈巷议,飞短流长。芳村的男人女人们,谁没有怀着一腔心事呢。方才还在人前微笑着,转过身去,却是眉头紧锁,依稀有泪光。他们是中国乡村最普通的凡夫庸妇,在他们的世界里,最惊险的,不外是一盒过期的点心引发了家庭风波,一条发错的短信导致了爱恨纠结,一个场婚礼带来了一场是非,一句流言毁了一个女人的半生。这些隐隐约约的心事,同宏大的时代语境呼应着,有很多意味深长的东西在里面。
在《陌上》里,我想写出那些男人女人的心事,写出那些男人女人的心事,大约也就写出了芳村的心事,写出千千万万个村庄的心事,写出乡土中国在一个大时代的隐约心事。一个小说家的野心,大约便是,写出天下人的心事罢。
习惯了在小说中寻找线性故事的读者,很有可能,会在《陌上》这里感到失望。既有的阅读经验受到了挑战,或者说挑衅也好,往往是令人恼火的事情。可是,这由不得我。生活不就是这样子吗。无数的庸常的散乱的碎片,一地的鸡毛和蒜皮以及女人的长发,纠缠不清。我喜欢生活中那些微妙的细小的东西,不是那么清晰,不是那么确定,犹犹豫豫的,似是而非的,模糊的,暧昧的,一言难以道尽,待被追问得紧了,只好是一声叹息,然后是沉默。总觉得,这沉默里面,有很多迷人的东西,喧哗着涌动着肿胀着,大约这才是小说最华彩的部分。
全书由一系列看似独立的短篇组成,但彼此之间又有错综的勾连和交叉。有评论称这是一种艺术上的冒险或者挑战,是“了不起的大胆”。不是以时间为贯穿全篇的线索,而是以空间来布局谋篇。这个空间,便是芳村。也许会有人质疑这部书的结构。可是,文无定法。谁规定了长篇小说就必须是这样或者那样的呢。更何况,在我之前,早就有人这么干过了。
这部长篇30万字,竟没有一个贯穿始终的主人公。如果一定要找,那么,正如我的责编所说的,《陌上》的主人公,不是任何一个人,而是,芳村。
没错。芳村是这部小说最大的主人公。是女一号。我想写出时代风潮中的芳村,我想触摸时代风潮中芳村的精神奥秘。或许,触摸到了芳村的精神奥秘,也就碰触了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奥秘。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老实说,这部小说写得艰难,恰恰是因为这种冒险或挑战。如果是按照时间线性来讲故事,如同盖楼房一样,地基打好后,按部就班往上盖就是了。你只需要牵引着读者,满足他们对于故事的阅读期待。读者往往要向小说家索要一个结果。而结果是确定的,你可以很轻易地拱手相送,然后皆大欢喜。可是,《陌上》不能。写《陌上》好比是造园林,一个一个的小园子,不仅单独逛起来要精致有味,彼此之间的位置关系也要用心,飞檐错落,楼台掩映,曲径通幽,花木扶疏,都是有讲究的。最叫人苦恼的,是要不断地从头开始。谁不知道呢,万事开头难。这是对叙事难度的一种挑战。你必得时刻紧绷着,小心翼翼,片刻都不得松懈。同时,你还必得看起来十分放松,不慌不忙,从容不迫,有那么一种举重若轻的风度在。这风度,就是话语风度,浸润开来,就是小说的笔调,小说的气息,小说的审美质地。此外,大约,《陌上》也很少令读者能满足他们的好奇心。因为我不喜欢给出确定的答案。这世界本就是叫人说不清楚的。生活是那么复杂多变。我更愿意把更多的想象留给我的读者。
芳村的男男女女们,在这个村庄出出进进,串门子说闲话,鸡鸣狗吠,飞短流长。翠台,素台,小鸾,瓶子媳妇,望日莲,大全,建信……他们不过是中国乡村里最普通的男女,过着最中国的日常生活。婆媳不睦,妯娌龃龉,连襟面和心不和,夫妻同床异梦,七大姑八大姨,牵藤扯蔓,不尽的口舌与是非。中国有句俗话,家丑不可外扬。有很多东西,原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小说家却打着虚构的幌子,娓娓道来了。读者看了,忍不住叫一声好,或者,只是默默的,叹一口气。这样的一个芳村,这个芳村里的日日夜夜,大约也是中国千万个芳村的日日夜夜,甚或,是一个中国的日日夜夜吧?
曾一度,我熟悉芳村每一棵庄稼的姿势,也熟悉每一个村人的笑声与咳嗽。鸡鸣狗吠,日升月落,婚丧嫁娶,人事更迭。一些东西凋谢了,一些东西新生了。一个被中国文化喂养大的人,谁敢说,对这样的日夜不是心中有数的呢?
而今,这芳村的日夜被时代的洪流所裹挟,发生着惊人的变化。仿佛是仅仅一夜之间,一切都不一样了。一些坚固的东西烟消云散了。尘土飞扬中,一些熟悉的东西,变得面目模糊。这还是我熟悉那个芳村吗。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竟然变得这么脆弱了?老实说,我不那么自以为是了。我想老老实实地,通过《陌上》, 回到芳村,回到芳村的内心,回到我的亲人们身旁。我试着以他们的眼光,打量芳村,打量芳村的人和事。我想重新理解我的芳村。
我想写出我们这个时代的中国的心事。我想找到一条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