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罗震中
来源 | "医学界"微信号
我是一个ICU医生。
“百草枯”中毒是让所有急诊，ICU医生倍感挫折的一类病人。
2012年那一年，我们科接诊了十余个百草枯中毒的病人，从“一口干掉半瓶”的，到“喝一口漱漱口，马上吐掉，就为了吓唬一下老公”的。无一例外死于呼吸衰竭。更何况还有一些在急诊室，治疗时间不长就“自动出院”的病人。
为了改善治疗的有效度，我们修订了流程：加快急诊洗胃的速度和量，加快补液速度，千方百计搞到了百草枯的尿液监测试剂，加快血液灌流的上机时间，加长首次灌流的时间，大剂量激素，......还去了传说中治疗最有经验的几家医院学习。
听到急诊有百草枯中毒，会有一个高年资的ICU医生带着吸附毒物的活性炭，带着监测尿中百草枯浓度的试剂，飞奔到急诊去帮助加快初期治疗的效率。
ICU立刻准备血液灌流的机器待命，以便病人一到，最快速度可以上机......
但是，我们看到的仍然是一个一个年轻的生命缺氧而死。不管怎么努力，病人在服药后的几天里，一个个在恐惧和后悔中慢慢迎来缺氧而死的那一刻。
总觉得还要做些什么，还要改进些什么。面对这样清醒而残酷的死亡，医生的内心雷电交加，最后，却还是空白！
ICU门外亲人肝肠寸断，ICU内医生倍感挫折。
一个一个失望累积再累积起来之后，我们还在坚持最快的流程，最快的速度，和最积极的治疗措施，但是内心真的是认输了。人的肺就是草的叶子，草能枯，肺也枯了。
小雨，是那一年唯一活下来的一个，她现在，还活着。
“急诊有百草枯病人。”护士接了电话，报给我。我示意已经是主治医师的鹏马上去急诊会诊。他是我的徒弟，已经是一个技艺成熟的ICU医生。
这个大学的百米冠军带着活性炭，带着试剂就跑急诊去了。
20分钟后，鹏带着急诊的护士，用平车快速把病人送进了ICU。另有高年资的ICU医生立刻迎出去，用准备好的一叠签字单，去完成知情告知的医疗流程。这也是让医生精疲力尽的困难谈话。
ICU内，鹏马上开始穿刺血透管道，上机做血液灌流。
“25岁，半个小时前喝了一大口，送医院途中吐过，洗胃的液体绿色很明显。尿液监测浓度是这个颜色”。鹏快速把和病情严重度直接相关的内容报给我，并给我看比色卡上的尿液颜色。
尿液加入试剂后，百草枯如果浓度很高，颜色就会变成一种浓如墨汁一样的深蓝绿色。这个病人的尿液颜色发绿，但并没有绿到发黑。
“我没有喝，喝的全吐出来了。”病床上的方雨（化名）大哭大吵。送进ICU后，她已经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没有人太理会她。医生和护士都看上去很忙，很严肃，大家都在快速地工作，要给她上解毒的机器。病人经常因为害怕，自欺欺人地反复声明“没有喝”。医务人员对此已经习惯。
百草枯的致死剂量仅仅5-15毫升。如果洗胃液中大量绿色的话，她肯定吐得不干净，在胃肠的皱褶中肯定还会有一些毒物的吸收。尿液如果显示这个绿色的话，她的血液中肯定已经吸收了一些百草枯，她的肺也肯定会受到百草枯的攻击。
每个给她上治疗的医生和护士，都已经摇头叹息：这恐怕又是一个重复再重复的悲剧。片刻间，已经上了血液灌流机。胃管里灌入大量导泻的药物。
用尽一切办法，把体内的毒物清洗出来。但是谁都知道，肺的“枯萎”会在接下来的几天到几周内持续加重，这个过程象一列无法减速的火车，直到冲下悬崖。
“我不会死吧？！店里告诉我这是低毒的，我不想死啊！”小雨的后悔来得比谁都快，看她的样子，只是为了吓唬男朋友的。
我在一边已经安慰不出口，能告诉她：“你不会死的，你要坚持好好治疗吗？”即使是在ICU做了十多年，见惯生死，说出口来，我会感觉很内疚。
“没事，你好好把脚放平，让机器顺畅工作，恶心的话，就吐出来。”鹏淡定的话语对小雨有镇静心神的作用，小雨求救似的望望他，摆好腿的位置，很合作地压抑住哭吵。
第二天，鹏带着小雨，去做了一下CT。肺部病灶并不明显，清晰的纹理。血气也正常。但这只是暂时的……
与此完全不同状态的是家属谈话室里，几轮让人绝望的冗长的谈话，小雨的父母亲和姐姐已经接近绝望了，不停翻百度，翻各种不靠谱的论坛，求土郎中的偏方，请熟人去求庙里的符水......
五雷轰顶，爱女心切，家里人压抑着所有的悲痛，小心翼翼地看着小雨的种种变化，祈求老天给她一点机会。
小心翼翼的第五天，小雨的病情并没有给人一点希望，监护仪上显示的氧饱和度，一点、一点从98%下降到90%。
小雨从医护人员的表情里知道这个数值很重要，她会象保护身上的器官一样保护这个夹子，如果数字下降，她会夹夹好，期待数字的短暂好转。
“解毒的过程已经基本完成了，接下来，会等身体里剩下的毒物自己完全排出去。”鹏依旧淡定地对小雨解释。小雨很相信鹏对他说的话。可能是因为鹏是最愿意对她解释的人。
“肺受了一点伤，需要时间来慢慢修复”听了鹏的解释，小雨会拼命点头。
但是对家属的告知，鹏也是很严肃而直白的。没有医生敢说，小雨有几成活下来的机会，抑或，一成都没有。
又做了一次CT，肺上病灶已经开始明显，大片磨玻璃样的渗出，小雨的肺象给百草枯浇过的叶子，开始萎靡。明显感觉到缺氧，她发暗的面色，预示着缺氧在继续。严重的口腔粘膜糜烂，是毒物作用的结果，一定很痛，但是小雨被强烈的求生欲望支持着，无限配合治疗。
“用无创呼吸机给她支撑一下。”鹏问我。百草枯的缺氧无法用常规吸氧的方式改善，吸氧会加重和加速肺的病变，病情到这个地步，在大多数人看来，已经只是时间问题了。
“吸空气，无创给点支持。我觉得她解毒也算及时，也许现在已经是顶峰状态，再顶一顶可能过关。”鹏征询我的意见。
“你想无创通气，我不反对。”我不置可否。徒弟已经是成熟的ICU医生，在治疗方面自己的想法当然可以实践。即使我认为成功的机会不大，我也不会去阻止他。
小雨很听话地戴上的无创面罩，接受无创通气治疗。和以前所有病例不同的是：氧饱和度90%左右的“勉强及格”状态持续了整整10天。并没有继续下滑，当然也没有好转。她可能成为一个特例吗？
鹏成了小雨的救命稻草，每天，他温言安慰，对小雨的安心作用最明显。一步一步在无望中往前挨。巨大耐性，让小雨的家人也把他当成救命稻草。
我最知道床位主管医生面对的压力，那是无望中的坚持，但是他的淡定和坚定是超出预期的。
小雨也在坚持，再一次CT，肺部的进展，本来纹理清晰象一片蓬勃生机的叶子，现在丝丝缕缕，只见经络和破裂的大泡。纤维化非常严重，还有少量的气胸和纵膈气肿。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肺泡的渗出结束了。小雨在无创呼吸机的支撑下，摇摇晃晃，坚持了1个月。这已经是奇迹。
一个半月后，小雨脱离了无创呼吸机，转到病房去了。仍然在悬崖状态摇摇晃晃，仍然会气急，肺已经千疮百孔，时不时气胸会加重。但活着已经是奇迹。老天总算给了小雨后悔的机会。
鹏时不时会去呼吸科病房望她一眼，直到3个月后，小雨勉强出院回家的那一天。
肺纤维化已经是小雨终生不愈的疾病状态，但是年轻的细胞始终在修复中，千疮百孔的肺比最严重的时候，有了一点点好转。她可以安静地在家生活下去，等待时间给她另一点点机会。
鹏给了小雨的父母自己的电话，以便出现状况的时候可以紧急求助。
这是两年间唯一长时间存活的一例百草枯病人。在鹏的耐心和坚持下活了下来。
我对徒弟刮目相看，在医生的技艺上，他还在提高，但是对医学本身的人文本质，或许这一次，他已经可以做我的老师。
无望的疾病上，他在努力实践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
教学相长，他也在教我学会，治疗可以无望，但过程中不要放弃帮助和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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