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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擎对话严飞:把世界作为我们的参考答案

學人Scholar  · 公众号  ·  · 2025-02-14 23:38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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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刘擎 严飞


因为离开,才会有故乡


刘擎: 乡愁是一个永恒的主题,李白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之类的思乡情绪在中国的诗词里比比皆是,在国外至少在近代以来的文艺作品中也很多。捷克作曲家德沃夏克《自新大陆》第二乐章的主题就是“思故乡”,非常有名。还有苏联的导演塔可夫斯基有一部著名的电影叫《乡愁》,里面有一个几分钟的长镜头,令人印象至深。乡愁挥之不去,一直是文学艺术的重要主题,这意味着乡愁是一个永恒的心境,这个状态意味着什么呢?我觉得这昭示着现代人的存在境况。


从一个更大的视野来看,人类文明演化的一个基本动力就是奔赴新的天地,冒险地探索未知的领域。但这种探索自由几乎总是带着伤感和落寞。人有多种不同愿望,最深层的渴望也不是单一的而是多样的,多种渴望之间常常存在张力。我在其他场合讲过,人至少有两种深刻的意愿是相互矛盾的,一种是向往自由、探索新的天地,想象具有创造性的、在别处的生活,不断地变化,这好像是喜新厌旧。但实际上,人类是“喜新恋旧”, 因为我们也需要故乡的那种亲切和熟悉,那种确定性和归属感,让我们能完全安心的地方,那就是家乡。但是,我们又不甘愿留守在家乡安顿自己,总是想要出走,去探索外面的世界。所以才有了“故乡”。如果你不离开家乡,就没有所谓故乡,故乡是过去的家乡。有故乡的人就已经离开家乡了。


但是,外面的世界总是既精彩又无奈,感到无奈的时候,我们就会思故乡,就会心生乡愁,感到所谓的nostalgia。这种情怀古今中外都有,只是到了现代,越来越多的人出走了,不仅在地理的意义上,而且在精神和文化的意义上,告别了故乡。乡愁就成了几乎每个现代人挥之不去的情怀,变成永恒的主题。怎么办呢?现代人好像是一面喜新、一面恋旧,就是怀着乡愁的同时享受探索的自由。


严飞: 正如刘老师所说,因为离开,才会有故乡;因为出走,才会有怀旧。如果没有现代性,没有社会的快速发展,大家也许都还局限在自己出生的地方,没有任何网络连接或向上流动的趋势,那么社会将是静止的、固化的,也就不会有出走的故事存在。换句话说,道别是艰难的,上海彩虹合唱团在《道别是一件难事》里唱道:


和故乡去道别

遥远的地平线

那端是一场冬的雪

和往事说再见

可过去的影子

又怎么能填埋清洁

说是都忘记了吧

其实比谁都要记得

那个场所那个刘海那个雨天

……

故乡哟故乡

爱人哟爱人

既然都忘不掉

不如就装着吧


刘擎: 在家乡的时候会不甘心,一种向往自由要出走的渴望会喷发出来。乡愁这个话题会激发我们对自己处境更深入的反思,其中核心的问题就是:“家”对于我们意味着什么?至少可以把它分解成两重含义,一个是物理意义上的家,一个是精神意义上的家。家最朴素的意义就是你熟悉、确定、可以信赖和依靠的处所。人在家里会有一种天然的自由,这是感到无拘无束的自在。英语国家的人邀请客人到家里做客时会说“Please feel at home”,就是请你像在自己家一样随意、放松或者自在,这是家的重要意义。在家,意味着你对于环境或物件了如指掌,随手拿起杯子、笔、纸、餐具,坐进沙发或者座椅,都不用思索。在精神意义上也是类似的,你使用你特定的语言,有时候可能是方言,是特别自在的。你特定的言谈用词,近旁的人都听得明白,时而可能会心一笑。所以在家你就特别从容和放松,不管你是外向的E人还是内向的I人,都不会感到紧张,不会顾虑言谈举止是否得体恰当,在家里都是自在的。


可是,如果感到过于自在,你可能会觉得乏味,没有新鲜感,也就毫无挑战性,这不会唤起你的激情。所以人又会渴望自由,向往远方的新天地。奔向外面的陌生世界,多半是既兴奋又不安。就像我们最初到外地上大学,走进新的校园,一方面是激动,一方面是不安,这种激动而不安的感觉和我们“在家”的那种自在松弛的感觉很不一样。所以现代人往往生活在这两种欲望的张力之中。究竟如何是好?这取决于每个人的个体状态,有的人慢慢适应了,能够在不断变化的新颖探索中找到自己,安顿自己,而有的人始终会有不适感,就会有很深的乡愁,不断涌起回归家园的渴望。但麻烦的是,如果你真的回到故乡,可能会发现那个“家”已经发生了巨变,家乡的景观变了,人的观念也变了,甚至面目全非。你会发现“故乡不再是故乡”,不再是那个让你能熟悉自在的故乡。于是就有了无处安放的乡愁。


严飞: 当社会流动性充满活力时,人们更愿意走出去探索新机会,选择自主的人生。这种探索不仅仅局限于个人经济层面的追求,更在精神层面拓展了更广阔的视野。最近正值博士论文答辩阶段,我正好读到一位博士生的论文致谢,里面有一句话让我特别感动。这位博士生写道,她的父母从小就鼓励她多出去看世界,当她从家乡的小县城走到北京这样的大城市学习的时候,父母对她说,你已经接触到了我们从未遇见的人,见到了我们从未见过的世界,所以对于未来的发展,你已经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的人生。但是对这位学生而言,她最幸福的时刻仍然是在家里和父母一起看电视聊天的时刻,仍然是她背着书包回来时妈妈打开家门的时刻。正是因为故乡和父母都在,她会有一个坚实的根基,有一个托举的支撑点,让她可以更大胆地探索未来的新世界。


在这个探索过程中,我们可能会在新地方找到一个新的“家乡”。然而,探索也伴随着挑战、挫折、不如意、沮丧和不适应。作为“北漂”“深漂”“沪漂”的自己,这座城市并不属于我,而故乡对我来说也变得遥不可及。这种情况下,我们就变成了一种“夹心面包”的状态,融不进的城市、回不去的故乡,既疏离又寻根。


刘擎: 你提到的那位博士生的父母,非常不容易。学生的父母在孩子离开以后,生活会发生很大改变。虽然他们仍然留在家乡,但因为孩子远离了,不在身边,失去了一种曾经熟悉的自如感,一种触手可及的、可依靠的亲近。许多父母是希望孩子大学毕业后能回到家乡工作和生活的。但有些父母我觉得非常了不起,就是鼓励孩子向外探索更广阔的世界,哪怕自己心有不舍,也放手让孩子随心所愿、追寻自己的理想。在这个意义上,虽然父母原地不动留在家乡,但对他们来说,家乡也不同了。


所以总的来说,现代人是比传统社会的人要麻烦一点。虽然现代人的生活更丰富多彩,但是有出走和回归的双重情感在拉扯——一种复杂含混的情感。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听的那首歌《故乡的云》,是费翔在1987年春晚时唱的。费翔是我们那一代人的偶像,去年在西宁的青年电影节上还遇到了他。《故乡的云》的副歌这样唱着,“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归来吧归来哟,别再四处漂泊……”。费翔是美籍华人,他的歌感动 了无数海外游子,但他自己并没有回到中国生活。我在想,如果“回归故乡”真是一个出路,那么乡愁就不存在了。前几年有所谓“逃离北上广”的说法,不知道真的逃离的人后来怎么样。可能对许多人来说,回归故里并不是一个有效的解决方案,所以乡愁才成为一个永恒的主题。



严飞: 确实,这是一个经常被讨论的现象。许多年轻人对春节回家感到害怕,因为一旦他们在饭桌上坐下来,七大姑八大姨就开始催婚催生了。


刘擎: 而且家乡的人多半会问你工作怎么样,挣多少钱。


严飞: 我们成了故乡的陌生人,只能把故乡当异乡。我曾经做过一个关于在城市里务工的边缘群体的研究,就发现大城市里的打工者,他们往往会陷入一种巨大的身份焦虑之中。离开家乡越久,就越有一种“回不去”的惆怅,这种回不去,当然不是地理上的,而更多是精神上的。习惯了城市里的生活方式、人际交往的关系,“故乡”对很多人来说,越来越像一个回家过年的符号,一年一度的仪式感。而在大城市里,他们又始终有着渴望“被看见”的强烈愿望。比如我在田野调查时就遇到过一位小伙子,他从安徽来到北京,在北京已经工作了十多年,对北京的道路非常熟悉。然而,北京对他来说并不是家,他的家在高碑店,朝阳区的一个下辖乡,那里才是让他有归属感的地方。而更广阔的北京,像三里屯这样的购物场所,以及北京的博物馆、艺术活动和体育赛事,都与他无关。他十几年前回安徽老家的时候,尚未有高铁,坐的是慢车,需要花一天的时间在路上。那时候,火车旅途虽然漫长,却挡不住一颗急切回家的心。现在,虽然交通便利了,高铁四个小时就能到家,从首都返乡的时间距离越来越近,但心理距离却越来越远。高铁站修成以后,他的家乡面目全非,他甚至有一次差点找不到回家的路。原来村口的地标——两棵槐树被砍掉后,每条路看起来好像都长得一样,他一时分辨不清,到底哪里才是通向家门的真正入口。



此身、此时、此地,蓬勃生长


严飞: 对于很多年轻人来说,在异乡漂泊,一边渴望着精彩人生,一边付出巨大的代价,身在其间的每一个人,都无法幸免。为了动辄几百万的高额房贷,每天起早贪黑、披星戴月,到了周末就累得只想躺在家里吃外卖、刷短视频。这样的异乡生活,是否意味着一种巨大的妥协与牺牲?在强烈的无根感面前,我们应该怎么办?在大城市和小城市之间,到底应该做出何种选择?用德国社会学家齐美尔在《大城市与精神生活》一文中所提出的一个经典问题,就是:“一个现代人在城市生活中如何保持独立个性并存活?”


我最近发现了一个特别有趣的现象,年轻人沉迷上了社区夜校。40元就能在夜校里上一节乐器、刺绣、书法或绘画课,这些活动也变成了年轻人逃离日常工作单调性的一种方式,尤其是对于那些在公司格子间里拼命对齐颗粒度的年轻人来说,他们的精神世界无处寻觅,下班后去健身又太贵,反而是在社区夜校里找到了一方新的天地。通过这些课程,他们不仅可以学习到有趣的新技能,并且还会结识许多志同道合的新朋友,这些在他乡漂泊的年轻人就这样一下子自然连接了起来。


刘擎: 这特别有启发性。最近在上海也开始流行年轻人上夜校的风尚,这是他们尝试让自己和自己喜欢的事物、和周边世界建立联系的努力。我觉得人类学家项飙老师讲的那个“附近的消逝”是不可避免的,要想在原来的地理位置上重建“附近”非常困难。但在另一方面,你总是可能重新建立自己的“附近”,也就是说,无论你走到哪里,都可能在你的所到之处去寻找和培养自己与“附近”的关联,这其实就是安顿自己。当然,这在今天比在传统社会要难得多,但也总有可能在异地他乡重新安顿自己。以前苏东坡写过一首给朋友的诗,其中有一句就说“此心安处是吾乡”。怎么才能安心?我觉得仅仅在一个地方找到工作可能是不够的,你要进入一个社群,有自己的community,上夜校可能就是一个方式。


严飞: 需要人和人之间那种真实的连接,而不是把自己完全抛置在一个虚拟的世界里。现代人需要建立一个精神上的故乡。俗话说“三十而立”,立的不是金钱的饱满,而是个人的精神世界,一个活在世界上感到意义的生活锚点。


刘擎: 对,就是要应对那种悬浮的、无根的状态。这需要你在一个地方扎根,这不是说一辈子也不离开某个地方。而是说无论到哪里,都要与周遭的人与物发生深入一些的关联,否则就只是过客。比如,我们在这里访学只有十个月的时间,就在此地结交了许多不同的朋友,有美国人,有海外客居的华人,也有和我们一样的访问学者和留学生。大家一起吃饭、出游和交谈,慢慢就找到了社群的感觉。我们不会因为远离故乡熟悉的环境就封闭自己,在陌生的环境里更需要打开自己。当然,结交朋友也是有选择性的,往往是和你有共同爱好的人,也会有吸引你的“他者”。你没有办法独自扎根,总是要建立某种connection,有了这种联结,才能扎根,让自己在异乡的生活也能蓬勃生长。


严飞: 在形成社区的过程中,经常会有意外的惊喜出现。例如,你可能会发现某人和你来自同一个地方,大家都可以讲出地道的家乡方言。芭芭拉·卡森就曾说,乡愁背后是语言,是对某种语言的眷恋。语言是一种非常重要的载体,它映射出我们对家乡的怀念,一旦大家说起家乡话,马上就能打成一片。上个礼拜我去了趟加州,拜访我以前的老师和同事时,遇到了一位新朋友。我们坐下来刚刚聊了五分钟,就发现原来是老乡。


刘擎: 南京人。


严飞: 对,不仅是南京老乡,而且我们的父母曾在同一个单位工作,甚至我们的爷爷辈也是。从小我们就生活在同一个单位院子里,上同一所小学和中学。这种连接一旦被发现,我们马上就开始用南京话聊了起来,分享旧时街道的记忆、过去的老师。比如小学的老师,她叫什么名字,教过什么科目,你还记得吗?我们还开始分享小学时候的照片。虽然刚刚认识五分钟,但十五分钟后我们之间就建立起一种非常亲密的关系。正是这种共同的语言背景,带来了意外的惊喜。


刘擎: 我们谈了这么多,对于如何面对乡愁这个问题,会有什么启发呢?当然这是没有什么标准答案的,当今这个世界上谁会有标准答案?但我们的对话可能提供某种思路,或者说是某种参考答案吧。


严飞: 刘老师说得很好。把世界作为我们的参考答案。


刘擎: 我想说,人们完全可能在任何一个地方来扎根,并与所在之地相互发生影响。比如说今天我跟严老师一起拍摄视频的这个地方,是哈佛大学东亚语言与文明系,这是哈佛大学的地方,但你会发现我们的背后有汉字的书法条幅。现在也有些师生在争取,关于中国的研究是不是可以用中文来写博士论文?因为有些与法语和德语相关的专业已经开始这样做了。


严飞: 还有西班牙文,这里很多人都在讲西班牙文。


刘擎: 对,前不久我参加过一个会议,是费正清中心和亚洲协会主办的讨论中国问题的会议,有美国的汉学家、中国研究专家,也有母语是中文的中国学者,在这个会议上,主办方就提议,让与会者自己选择用自己最熟悉的语言来发言。另外我也发现,目前在美国各地的中餐馆,比30多年前我刚到美国留学的时候,要多很多,也要好得多。你看,世界也在流动中改变。一个四川人到上海工作,想念川菜的时候不用回四川,在上海也可以找到不错的川菜馆,现在中国人在美国也可以找到许多不错的中餐馆。


这让我想起一位我们共同的朋友,她有一个特别好的表达,就是当我们面对那种无根的漂泊感的时候,可能很容易失落,感到不知身处何处,好像是生活在“no where”,但是她说,我们可以将“no where”这个词拆解之后转变为“now here”,此刻就生活在这里。也就是说,如果我们一时找不到自己可以归属的地方,可能漂泊在北上广或者在异国他乡,但我们可以就从当下的这里开始,在这里重新扎根,就是“且认他乡作故乡”。这不是说你一定要在这里永远生活下去,而是说每在一个地方生活,你都可能在此地建立关联,与自己的朋友、亲人、志同道合者联结起来,然后重新将自己与内心最深的渴望关联起来,从而安顿自己。


严飞: 尽管我们扎根异乡,在这里寻找着新的连接,不断地拓展我们的知识深度和生命的广度。但同时,我还有一个小小的建议——我们可以随时启程,来一场说走就走的回家!


刘擎: 是的,随时都可以回去。每个现代人在某种意义上都是不同程度的异乡客,哪怕你留在故乡,也可能会心生一种异乡感。但应对乡愁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我们都有可能把no where变成now here,最后可能会找到一个地方,或者获得一种方式,能够跟自己生命当中最深刻的渴望建立紧密、亲切的关联,获得自在和从容,于是就有了自己的精神家园。


严飞: 对,其实就是朱光潜先生的六个字“此身、此时、此地”。


刘擎: 对,“此身、此时、此地”。



(选自刘擎 严飞  著 世界作为参考答案 》, 由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纪文景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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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作为参考答案》

刘擎 严飞 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纪文景

2025年1月


内容简介: 本书邀请了两位顶尖学者,在全球一流学府哈佛大学,进行了八次诚挚交心的智趣对话,涵盖了教育、旅行、乡愁、痛苦等主题,带来一堂当代人找到自我确认的必修课,展开了一次关于自我认同的探索之旅,并指引我们如何在悬浮的时代重建自我的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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