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堇年:火空海 | 新刊预览+创作谈
在高山上追寻崇高精神
——评七堇年小说《火空海》
文|宋明蔚
顺着蜿蜒曲折的节理,最终我随阿斗一同攀向最后一段绳距的尽头。这47小节的阅读过程犹如一次漫长而又回味无穷的攀爬,文本之外的我也在现实中用了47段绳距攀援而上,经历过酣畅淋漓的心流时刻,也经历过晴天霹雳的极端天气,最终来到了那个必然的终点。故事来到了结尾,人物走向了终点,而我的双手却依然不自觉地停留在这纯粹的、归真般的动作之中。
这47节绳距组成的“大岩壁攀登路线”大致分为两条时间线索:共计13小节的主线为攀登火空海的过程,另外34小节回溯阿斗、刘白、叶子等人物的成长经历与关系纠葛。随着全文第44节,作者借山脚下僧人之口揭秘了“火空海”名字的深刻含义,那种梦幻泡影般的怅然感与高山的梦幻景观合二为一,全篇推向最后的高潮。
我是把《火空海》打印出来、坐在咖啡馆里一页页翻看的。在嘈杂的声量中反复阅读几遍过后,再打量着身边漫谈金融投资、怒批社会现状的过客,不免有些滑稽感。1850年的赫尔曼·梅尔维尔在格雷洛克山获得了创作的灵感。1888年的尼采在阿尔卑斯山感召到了“创造的可能性”。我们未必要站在同样的视角领略如此的自然景观与伟大哲思,但我难免有些怀疑当下这些在城市里反复探讨观念与思想的知识分子们,应该很难彻底理解这部带着些许汗味的登山美学之作吧。正如当我在文中读到“当一个人,见识过了比自己更崇高的事物,并以此为信念,就再也没有办法甘于平庸的生活”这样的句子时,我怀疑躲在温室里的都市人未必都能真切体会到那种崇高感带来的沁入骨髓的战栗。
日常被包裹在宏大的情绪与时代价值之中,也许我们对“崇高”这样的字眼并不陌生。但此崇高非彼崇高。崇高作为一种思潮诞生于18世纪。“它与美有一定的类似,然而它不是秩序与和谐,它也不必然产生快乐。”人文主义地理学家段义孚在《浪漫地理学》中写道,“是的,它可以唤起完全相反的情绪:被巨大、混乱甚至丑陋之物所淹没,被几近痛苦的狂喜所浸蚀,陷入激烈地生存却渴求死亡的困境。”
壮丽而浑朴,狂喜又迷乱,恐惧且兴奋,激烈却宁静,七堇年的《火空海》给中文书写领域带来的感受亦如这种“崇高感”。它所呈现给读者的绝非一部阅读经验之外的作品与几段猎奇的情节。攀登的质感深刻融入了作品的语言,也就有了许多独属于作者的精妙语句。刺伤人物内心的不再是一把刀子、一片碎玻璃,而是一支螺纹的金属冰锥,“他的话好像给那支冰锥猛地加了一把劲儿,金属螺纹又拧了一圈,带着血,往心脏深处使劲儿拧。”“她说的每个字仿佛岩钉,一寸寸敲进阿斗的心。”高山的气质与山野的气息也弥漫全篇,“若说岩壁是山川的掌纹,那么冰瀑就是山川的垂泪。”“他好像看见了一种浩瀚的,壮观的大爱,如海如山:对岩壁,对生命,对身边的人。”
对于主人公阿斗来说,攀登是一次人生救赎,也是一次通向内部自我与外部挑战的追寻。正如同大海之于赫尔曼·梅尔维尔的《白鲸》、大河之于张承志的《北方的河》,真正恢弘而深邃的山岳文学作品也从人的困境出发,最终回归于高山之中。这些文学作品中的人物总是在通往内在自我的途中,摆脱了城市生活中的社会性,从而焕发出了全新的意识。高山是人物的原始驱动力,是命运的羁绊,是人生的归宿,给予他们孤独而暴烈的存在感,也觉醒了生而为人的自由意志。
鲜少在自然景观与伟大哲思中见识过崇高感的人或许有所不解,进而把故事中人物复杂的行动逻辑简化为朴素的人生观:何必向死而生呢?“何必”——当我们执迷于以功利为导向的思考方式时,这个问题便注定无解。我们在社会生活中习惯性地考虑到结果与利益,事物的纯粹本质也在这“深思熟虑”中消解掉了。想想动物吧:捕食,交媾,冬眠,死亡。一名登山者——真正的登山者——攀向高处的理由可以有一万种,也可以没有理由,就如同一头熊钻回洞穴只是想本能地取暖、一只鳟鱼在冰冷的河水中逆流而上、一头凶猛的巨兽轰然倒在大地上。我想到了日本山岳文学家新田次郎的《孤高之人》。故事主人公森文太郎的生活(或者说生存)一切都是为攀登而存在:打工赚钱是为了攒路费,睡冷库是为了预演高山上的极寒,做苦力是为了锻炼肌肉。与攀登精神觉醒后的阿斗一样,他活得就像个动物——如果以人类道德伦理为准绳,“活得像个动物”未必是一句赞美。但在一个功利社会里,评价一个人为了自己热爱的事物“活得像个动物”又是一句无上的赞美。也许这赞美中蕴含着些许可望而不可及的孤高,但也揭示了人类内心深处对回归动物性、纯粹性的原始渴望。
当我们在城市的场域内重复过于单一的议程,思想似乎也就局限于在了既定的框架之中。《火空海》在用一种反叛的姿态对抗着社会对现代人与城市生活的挤压。作者在用山野的召唤来对抗这种单一的现代生活,即便这对抗如此地孤寂——“我想,嗯我就要写这个,”七堇年在创作谈中写道——这种反抗主流的倔强也许正沿袭自攀登精神的内核,只遵从内心的选择与眼前的事物。带着这股倔强,我相信这部作品的视角不仅丰富了中文书写的文学景观,其题材的广度也创造了另一种可能性:文学的议题不仅可以向内挖掘人类内心深处的复杂,也可以同时向外舒展,蔓延至无人之地,从而找寻人在旷野与高山中的存在感。
“如果说文学已经是小众的,那么这样的题材,真是小众中的小众,窄之又窄的路……但至少,我找到了一条路。哪怕它再小,再绕,走起来也是风景宜人,自我愉悦的。”七堇年写道。她清楚这种书写并非为了迎合某种时代的情绪或是收获市场上的成功,而是如登山者般义无反顾地走进山川,孤独却陶醉地漫步在这小径上。如今,她的文学漫步本身也构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
作者简介:宋明蔚,记者、译者、写作者,高海拔攀登、越野跑、探险爱好者。曾任《户外探险》杂志执行主编,中国户外金犀牛奖评委。曾参与国内外近百起重大户外事件的采访、调查与报道。著有《比山更高:自由攀登者的悲情与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