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教师张露的苹果手机里,装着一个相亲APP“adore”。最近的一个月,她不断与一个又一个新男生见面、吃饭,然后告别,再不与他们往来。
不久前的一天,她谈了三年的男朋友,突然劈腿了。他们两人已经见过家长,但有一次用手机跟男朋友视频,她发现男朋友床上还有个小女生。追问之下,他已经和这个18岁的小女生发生了关系。
张露30岁,把对爱情的美好想象全都寄托在这个人身上。那一刻,她觉得“无比的恶心”。
她把与这个男人有关的东西都扔进了垃圾桶,包括手机。她又买了一部新的iPhone7plus,并在这部手机里装了“adore”,从春节开始,她不断和其他男生聊天,并约他们出来见面。
如今,说起那个让她痛心的未婚夫,她眼中依然闪有泪光。但她随即想证明什么似的,紧紧握着手机,做出一个向前挥舞的动作,强调说:“我想找老公,也是分分钟能找到的。”
常常有人试图攻破手机里的情感秘密。林瑞和王朗在石景山一家国企相识相恋,预计年底成婚。
现在,一切都改变了。
除了iPad之外,林瑞在自己的手机里也安装了定位软件
去年的圣诞节,林瑞送了王朗一台iPhone,王朗送了林瑞一台iPad。林瑞安装了一个名字叫“Find U”的APP,悄悄将两者绑定。用iPad查看王朗iPhone的位置,成了林瑞的隐秘爱好。
很少有人能经受住考验:她追踪到本该去南方城市出差的王朗,一整天都待在三里屯的位置。在iPad的定位地图上,那个蓝色的点像一跟讽刺的针,扎在了她的心上。她跑过去,看到自己的未婚夫正跟一个年轻女子选衣服。
有些问题是很难有答案的。
经营一家手机店的老杨,有一项业务是帮人下载手机软件。三年下来,老杨见识了形形色色的手机,苹果、三星这些是高端货,更多的人用的是小米,华为,还有越来越多起来的OPPO,他自然也见识了手机里形形色色的秘密。
电影《完美陌生人》中,几个人以游戏的形式窥探对方手机里的秘密
“有的人过来专门找我,问有没有给手机加密的软件。”老杨说,三年里来提出这种需求的人不下十个,他专门从网上搜集了一批类似软件,比如给短信加密,给照片加密,又或是让某种信息在手机里彻底消除的软件。
一次,一个30多岁的女人拿着丈夫的手机找到他,让他看看里面加密的短信是什么。这个女人的眼神里满是怀疑和委屈。老杨拿过手机一看,那个加密软件竟然是他上个月帮忙装上去的。
他鼓捣了一番,帮那个丈夫瞒着,说“里面没啥隐私,都是正常消息。”女人欢天喜地付了钱离开了。老杨叹口气,“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
怀念过去的人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许博都要听着手机里“下雨”APP的雨声入眠。戴上耳机,就可以倾听雨声:这样的雨声是可以调节的,小雨、中雨、大雨,还能加入雷声和蝉鸣。
他不禁想起小时候河北唐山农村的平房时光,“小时候盼着下大雨,因为一下大雨,农村的小学就可以放假一天,十来岁的我就可以在家睡懒觉了。”
许博在一家创业公司上班,一个标准的白领,生活高度机械化,“十分无趣”:每天按时工作、回家,给老婆做饭、洗碗,然后上床睡觉,周而复始。
他用的是一款iPhone6,里面装的APP非常简单,能够放满一面屏幕:没有游戏,没有交友软件,没有娱乐APP,一如许博的个性。
聊起曾经安装过的APP时,他的眼睛亮了起来。“下雨”,那款APP让他的记忆回到了小时候的自然,他感受到了一份久违的安全感。
那时,雨点滴在家门前的小水塘里,打在平房玻璃上,从屋檐上滴下来,各种各样的雨声交汇到一起,传入正在赖床的许博耳中,成了最动听的声音。
1998年,全国很多地方闹水灾。他和小伙伴“小眼镜”、“大白鼠”,三人一起到水池里游泳冒险,结果发现一处小水洼里,有密密麻麻的小鱼。
许博回忆起过去,哈哈大笑。但他随即又黯然下来,“如今环境变差了,老家那些水池子也都没了,自己在北京,再也听不到那样自然的雨声了。”
后来,这个“下雨”APP不知为何打不开了,许博只能删了它。
手机里隐藏着许多过去的回忆。对于在北京家政公司工作的52岁的段莉来说,她的手机里最常用的是“爱奇艺”和“今日头条”。
段莉来北京已经三年了。北京的生活意味着孤独。她用的是一台小米2手机,在去做保洁的路上,她拿出手机,用爱奇艺来刷明星赵丽颖拍过的电视剧,然后用今日头条看与赵丽颖有关的消息。
她或许是赵丽颖年纪最大的追星族之一。她喜欢赵丽颖,有自己隐秘的理由。
1987年出生的赵丽颖成了段莉人生中重要的一部分
52岁的段莉经历过动荡的时期,她自己被人喊“地主崽子”喊了十多年,“吓得跟猫似的,根本不敢还嘴。”她说。
直到1980年,她家平了反,她才终于能直起腰做人。
当她开始用第一个智能手机时,她只会用几个最简单的应用,“今日头条”是其中之一。她翻到了赵丽颖的新闻。
这成了她从手机中获得的不多的乐趣。赵丽颖,1987年出生,来自段莉的故乡。在北京这个城市,她觉得赵丽颖身上,能找到那个曾经被隐藏起来的活泼、直爽的自己。
想要赚钱的人
对于那些想要在北京站稳脚跟的白领,他们更关注口袋里的金钱。
孙雪的手机里有两个APP没有删。这个毕业3年的女生,在一家传媒公司工作。她经常抱怨自己赚得太少,曾经多次密谋同事一起“造反”,找领导要求涨工资。
她用一款白色的iPhone6,贴的玻璃膜碎了一半,但也舍不得花钱换。对她来说,两个没删的APP时刻昭示着曾经的“耻辱”,她希望有朝一日能够“一雪前耻”。
这两个应用名叫“佣金宝”和“雪球”。
“雪球”是一款看股市资讯的软件,而“佣金宝”则是入市买股票的软件。对孙雪这个毕业没多久的女生来说,一看到手机里的这两个软件,就能回想起两年前那段“大起大落”的疯狂。
2015年上半年,全国都陷入了入市炒股的疯狂之中。在那个被宣传为“闭着眼睛都能挣钱”的年头,刚毕业一年的孙雪经不住办公室里领导的再三劝说,终于入市了。
她记得当时在茶餐厅里,领导翘着二郎腿,叼着烟,指着她们说话的样子,“你们还不入市,还等什么呢?炒股一天赚的钱,都能顶你工作半个月了。”
2015年6月,几乎在股市5000点的最高点,孙雪把一年辛苦攒下的4万元钱,分成两部分,通过手机里的“佣金宝”软件,2万投入到了股市里,另2万投入到了基金里。
头一个星期,确实每天都在涨。
原本节省的孙雪也开始了消费。她给自己买了一瓶400块钱的“祖马龙香水”,还把1600元一个月租的房子退了,搬进2100元一个月的房子里,“反正钱也是股市里凭空涨出来的。”
直到2015年6月26日,股市出现断崖式暴跌。两市总市值蒸发近5万亿元,2000股跌停。孙雪也未能幸免,她一天看十几次手机,眼睁睁看着手机软件里最初的2万元本钱,跌了只剩三分之二。
她后来“割了肉”,损失近一万块:“心痛得难以呼吸。”天蝎座的她决定“报仇”,她要留着这两个APP在自己的手机里,“等到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再入股市,把这损失的小一万块钱赚回来,我就立即从股市里脱身。”
赚钱的问题也苦恼着莉莉。在北京簋街一家小龙虾店打工,莉莉目前最关心的事情是怎么赚更多的钱,她需要钱结婚。
她曾经在手机里下载了超过十个“赚钱软件”,但在试用过之后,又很沮丧地把它们全删光了。她发现,这些号称可以用手机赚钱的软件,要么需要注册收费,要么则像传销一样要发展下线,“全部不靠谱”。
孤独的打工者
手机还被用来对抗孤独。
李志的手机里装满了消磨时间的应用:烈火遮天、快手、贪吃蛇、直播……李志如今在北京的一家快递公司当快递员。送了一整天快递之后,夜晚是他难得的清闲时光。
但这也往往是一个外来打工者,在北京最孤独的时光。
李志的手机界面
他住在公司分配的宿舍里。铁架子双层床,被子散发出多年没洗的发霉味道,一个脸盆,几乎能将他的大半家当装进去——剃须刀、牙刷、毛巾、肥皂。他无论去哪儿都会带着它们。
在快手APP里,他不再感到孤独。他关注了一个老家的东北人,那个人经常把自己的恶作剧拍成短视频。这一天,他发布了一脚把别人踢到雪堆里去的视频,李志看得哈哈大笑,笑声回荡在宿舍里。
他和另外6个同事住在一起。不过大家对于彼此的生活都不甚在意,李志甚至不知道其他6个人叫什么。他看快手看得哈哈大笑,也没有人在意。
和李志一样,在北京亚运村一个小区中,保安王强的手机里不会出现“动动”这样的跑步健身软件,也不会出现“下厨房”这样的厨房做菜软件,他最常用的软件是“UC浏览器”,这个浏览器几乎包含了他的一切需求,看新闻、看小说、查东西。
自从王强从山东老家来到北京之后,他一度陷入“啥都可以干,但不知道干啥好”的状态。
在山东老家,他的父辈在山上种了大半辈子苹果,按他以前的观点,这颇为“没出息”,因为“年轻就应该出去闯荡”。而且种苹果,一年到头,也就能到手两万块钱,他觉得北京机会很多,高中毕业就来了北京。
等到了北京之后,他才发现一切并不是这么简单。他身无分文,除了身份证之外,身上最值钱的就是一台800块钱的手机。他在大兴的工地干过活儿,在天通苑跑过快递,如今又换了保安的清闲工作。现在,他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瞒着保安队长的巡查,偷偷在岗位上看手机。
他正在看的是一部叫做《最强弃少》的都市玄幻小说,整本电子小说接近千万字,就像小说的名字那样,它讲述一个被抛弃的少年最终变为全地球最强,甚至到了全宇宙最强的故事。
这类小说大都有着同样的逻辑:“今天你对我爱答不理,明天我让你高攀不起。”
炫酷的年轻人
手机用户中有一个庞大的人群,他们对成年人的事情丝毫不感兴趣。不管这个世界如何变化,他们总是与众不同。
今年读初二的阿哲,用的最多的软件是QQ。
他的手机界面相当炫酷:滑动解锁按钮设置成了一把刀,而手机应用的图片,则换成了自己喜欢的动漫角色的脸。
00后的手机界面
“QQ有QQ空间啊!”阿哲似乎颇为得意,嘲笑其他人老土。而让他显得“高贵”一些的原因是,他充值了黄钻会员和QQ会员,以便让他的QQ空间显得更加炫美,“微信就没法充值,也没法弄好看的界面,多没意思。”
手机产生了代际和年龄之间的鸿沟。用QQ空间的阿哲也会在手机里下载一个“知乎”,但原因只是他觉得这个软件很“牛”,是个“装逼利器”。
阿哲展示了自己的QQ空间,背景图是浓重的深红色墙壁,墙壁上面写了两句话:“小孩才分对错,大人只讲利弊”。
平均每过三天,他就会换一次背景图片。用的比较久一点的图片也只用了一个月,上面写了句子:“听过很多道理,依然好不过这一生。”
阿哲觉得这句话说得很对,“我爸妈天天给我讲道理,不也是才混到如今这个水平。”
而北京的大一学生姚丽,她装扮QQ空间,把手机图标都修改成了卡通小兔子,她的手机里还装着“MineCraft(我的世界)”的手机游戏。
姚丽提到这款游戏,颇为激动。
它为玩家们提供了一种逃离现实的可能性。在这种可能性里,玩家成了另一个世界的建造者,与自己的同伴一起,向未知的区域发起探索,又或者是在已知的地方,建立自己的城堡和家园。
姚丽十分感激,因为她一度与初中的同学们走散了。但在游戏的社交版块里,她又找到了正在玩这款游戏的朋友,两人准备一起在游戏里盖一座小船型的塔楼,命名为“友谊的小船”。
调查数据显示,由于中国代际人口出生率不断降低,这使得95后以及00后人口越来越难有兄弟姐妹,00后1.2%的出生率较85后最高2.4%的出生率减半,未来十年95后、00后青少年人口将较80后减少33%,这一代人的孤独感将更加强烈。
工信部统计,中国目前的手机用户已经超过了13亿。算下来,几乎每人拥有一部手机。
毋庸置疑的是,无论是打工者,还是白领、学生,作为世界上最大的智能手机消费国家,智能手机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了显著的变化。一些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改变正在沉默地发生。
不论是多大的收入差距,或是生活在多么不同的地方,在交流更便利、生活更丰富、消磨时间的方式更多样的当下,手机里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始终不变的是,我们依旧孤独。
(根据受访者要求,文中人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