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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急流一样,是不可驯服 | 沈轶伦

收获  · 公众号  · 文学  · 2024-09-28 20:23

正文

周宏翔

《收获》长篇小说2024春卷刊载周宏翔长篇《当燃》


像急流一样,是不可驯服

沈轶伦

1935年3月,上海的街头出现了一家锦江川菜馆。起初店面不大,不过生意很好,上海滩的头面人物纷纷来捧场。1936年,同样以锦江命名的锦江茶室又在上海挂牌营业。饭店背后的老板,叫董竹君,1900年生于上海,出身一个底层的寒微之家,她的前半生是“霸道总裁爱上我”的网文:北伐军四川总司令夏之时救她于水火,带她出国受教育、让她做锦衣玉食的夫人,她的后半生,是开启“大女主爽文”的戏剧照进现实:当看到作风日趋保守封建、对孩子重男轻女的丈夫,她毅然离开豪宅,独自返乡,作为一个离婚带着四个女儿的单亲妈妈在上海自食其力。而上海这座精彩的舞台也回馈了她——锦江后来的故事,上海人家喻户晓:新中国成立后,董竹君将全部资产上交国家,两店成为今日锦江饭店前身,这家诞生于上海,又是用四川地名命名的锦江饭店,是新中国第一家国宾馆。

董竹君在其创办的锦江川菜馆前留影

2024年的春天,当获悉《收获》杂志即将发表《当燃》前,周宏翔到位于巨鹿路的上海市作家协会和编辑老师见面。我们在这个街区吃了一顿饭。这个街区,正是锦江饭店所在。

电视剧《世纪人生:董竹君传奇》剧照

衡量一个城市的价值,有许多参考值:GPD、高楼率、人均绿化面积,还有安全指数。在全球安全城市排行榜中,上海经常位列中国内地第一。这里所说的安全,当时是基于治安上的考虑,也由此带来另一个看不见的心理坐标系:这是否是一座女性友好城市。一个女人在天黑后能不能独自上街散步?一个单身的女人是否会因社会非议而不得不被迫结婚?以及在升学和升职通道上,女性是否会因为性别而被排斥?那道看不见的天花板会被舆论默认、允许还是会被拆除、推倒?这些,亦是衡量一座城市现代化水平的指标。这个问题,不同人心中有各自的答案,差不多一百年,也是身处上海,作为女性前辈的董竹君用精彩的人生回答了一次。现在,周宏翔用他笔下的重庆姑娘们又回答了一次。

我们相聚在上海最春寒料峭的季节,街边标志性的梧桐初展叶片,濛濛细雨中,我们绕着街区散步,说起这些路的来历,说起董竹君在上海贫民窟长大,又在四川度过脱胎换骨的婚姻生活,说起周宏翔笔下的女性,那些说着爽脆方言的重庆姑娘,说起书里书外的人,百年前和百年后的女性,在时空中奇妙交叠走过的痕迹。

巴蜀与魔都,成为双城对照组,照亮这些女性在生活中摸索着向前。她们都在婚恋中遇到困难,她们都独立而通透,一早就知道这世上没有白马王子也没有救世主,她们也都选择在上海开饭店/茶室/口水鸡快闪店,并有自信以此手艺闯一条出路。在虚构的世界和在现实的世界,滚烫的食欲就如生机勃勃女性力量的另一载体,从四川盆地凭着一股生猛劲冲过来,最终在上海汇入东海。那燃动于舌尖上如火焰的味觉体验,就是她们的精神写照。

她们就像急流一样,是不可驯服。

《当燃》里的女性力量,来的并不是理所当然。每一份勇敢背后,都有其可溯之源:来自离异家庭的程斐然与丈夫琴瑟和谐,但因为债务问题不得不办理离婚。方晓棠因为父母的施压不得不放弃去上海外企工作的机会,在创业过程中屡次受到长辈的阻扰。姚淇的母亲为了再婚,强制把女儿送去陌生城市寄宿,在得知女儿坠入风尘后,又执意脱离母女关系……年轻的女士们,是书中着墨最多的主角,但本身并不具有主角光环,她们会在无意之中毁坏父母的婚姻、会因为权衡利弊结束一段感情、会纠结、会犹豫、会被诱惑、会做出错误的决定,而最终,像河流一样,在受挤压处越发涌动,在遇到逆境时寻找顺流,她们会自净、会为选择买单,也像河流一样,川流不息,不舍昼夜,向前走,不回头。

这群土生土长的巴蜀姑娘,她们吃重庆菜、说重庆话、手挽手路过重庆一个个标志性地标,但她们又在言谈中,始终向往东海之滨的上海,对她们来说,上海似乎是一个解决问题的理想彼岸,是一个远离乡土中国的现代商业城市,这里更重视规则而非人情,更重视个人能力而非裙带关系,这里更重视契约精神而非脸面人情。所以,坐在上海的街头细细念这部小说是有趣的体验,你身处别人梦寐以求的城市,那是否在这里一切都真的梦想成真?

还是要问董竹君。一百年的上海与今天不同,但在商场上遇到的挑战和在人性上遇到的试炼恐怕逻辑相似。上海不易居,商场如战场,董竹君开设锦江的过程并非一帆风顺,她曾被背叛、曾遇到经济困难、她身处的上海五方杂陈、还有黑白两道,更不用说她经历战乱,几乎丧命,要能维持周转实属不易。倘若今天我们的“当燃”口水鸡真的在上海开店成功会如何?姑娘们在梦想之地,一样会遭遇重重困难。真实人生里,恐怕没有一个时刻是能说“公主王子从此幸福生活在一起再无烦恼的”,但不要紧,因为即便身处烦恼之河,我们永远不会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也许回头看时,我们可以说轻舟已过万重山,那连绵起伏一山放出一山拦的,最终成为我们人生的风景而非桎梏。

董竹君是了不起的。一个关于她的故事里说,“有一次,鲁迅先生在一所暑期学校演讲,题目是《上海文艺之一瞥》,她就带了四个女儿去听,明知她们都听不懂,但为了让她们在进步思想的氛围中受到熏陶,还是让她们坐在最后一排乖乖地听着。回来的路上孩子们不断地问七问八,做母亲的心里特别高兴。”

想到她在上海的时候,这座城市大先生也在,是神奇的。想到那些历史的光线中,我们渺小如尘埃的生命互相吸引、激励、见证过,也是神奇的。想到书里的姑娘们互相成为人生的支持,和母亲达成跨越代沟的赏识,是神奇的。百年后的人们会如何回望我们所处的时代,会如何评价今天的巴蜀姑娘和上海女性呢?谁知道呢?但有一点是,我们走出了灶台、走出了厨房、走出了男女之间的小情小爱、走出了被规训的第二性,这一点上海和重庆的天空下,是心同此理的。

锦江饭店,作为新中国第一家国宾馆,甫一开幕,就接到任务:中共中央决定将中国共产党八届七中全会放在锦江饭店举行,并选定建设小礼堂。1959年4月,正是在这里,中国共产党八届七中全会举行。1960年3月,毛泽东在锦江饭店专门宴请上海的革新能手、劳模代表,称赞上海技术革命搞得很好,提出要从工人中培养大学生、工程师和作家。在他的倡议下,第一批工人工程师在上海诞生。1972年,也是在锦江小礼堂,《中美联合公报》在此诞生。董竹君一直活到1997年去世。以上这些历史节点她都看到了。想到这一点,怎么不让人大喊一声“当燃”呢!

都说女人如水。水涓滴秀气,柔软如斯,但水也最宽阔壮丽、澎湃涌动,能席卷一切,能孕育一切,能承受一切,能激荡一切。周宏翔写出了重庆的水汽,也写出了上海的水力,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女性生命的水位。

而关照她们,也能映照出两性共同遇到的人生困境。我们在水一方,在水中央,目睹生命的潮起潮涌,看岁月浪奔浪流。

本文作者简介;

沈轶伦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如果上海的墙会说话》《隔壁的上海人》《似是故人来》《说宁波话的上海人》等非虚构著作。短篇小说发表于《上海文学》《西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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