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开春,母亲走了。她走得竟是那样的匆匆,连一句留给儿子的话也没有。
之前的秋天我才走进高中的门,那时我学习很勤奋很努力。早上五点多钟起床,晚上十二点以前没睡过。放学一吃过饭就回到教室学习,从来不和别人闲谝传,哪怕是漂亮的女孩子。期末考试,我考了全班第一。我却并不十分高兴,因为我心中有自己的目标与高度。母亲知道我考了第一,很高兴,脸上笑成了一朵花。我记在了心里,下定决心加倍努力,争取更好的成绩。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我的母亲能够高兴,就是为了别人能够羡慕我的母亲。
初中时,每天回家吃饭。记不清有多少次,我骑车子飞起来似得,兴冲冲地跑回家,也顾不得吃饭,就去找母亲。母亲有时候会在别人家门口唱秦腔,我会站在家门口大声喊,“妈,赶紧回来,给你说个话。”母亲回来,我凑上去说,“今天老师出了个题,几个学习好的娃都没做出来,最后是我上黑板做出来的。”母亲微笑着,“可不敢骄傲,要虚心学习哩。”
母亲爱秦腔,是村里自乐班的团长。她爱听戏,也爱唱戏。经常借上别人的戏本叫我给她抄戏词。“美不美泉中水,亲不亲故乡人。香花不离地生草,乡里见了乡里亲。”这些戏词我至今还记得。母亲唱戏得过奖,我却从来没有去看过她唱。只是近年来,时常在电脑上听戏,听的是母亲生前经常在录音机上放的《二进宫》。朋友在我电脑上发现了储存的戏曲,揶揄我好古怪。哎,她哪里知道我是想念我的母亲了。
我现在都常常惊叹母亲的为人处世,一个小学都没上完的人,人缘竟是那样出奇的好。
母亲是裁缝,在乡里很有名气,方圆很多地方的人都找她做衣服。她给我们村很多人做衣服都不要钱,这在那艰苦的岁月里实在难得。每到夏天天热的时候,母亲会把缝纫机搬到门口做裁缝活,门口有几棵大桐树,浓荫蔽日。那时我放假在家,有人来串门,母亲就朝我喊,“给你娘端板凳去。”一会又有人来,母亲又会喊,“给你伯端板凳去。”不知有多少回我竟把家里只要是能坐的东西都搬放到了门口。再有人来,就蹴到门口说话。门庭若市,好生热闹。母亲托人从县城给她捎了条自然元素的连衣裙,她穿着很好看。母亲就像一只凤凰,无论何时都能营造热闹的氛围。
母亲做事也很有计划。她会安排家里养头牛、圈里槛几头猪,在西瓜地套几行菊花。每年家里的收入村里人都眼红,我们家是村里第一个用红砖盖房子的。
我考上了高中,村里议论得沸沸扬扬,因为好几年都没人考上高中了。那个夏天真像是我的夏天,也是长这么大最愉快的一个夏天。那时,母亲更慈爱和勤劳了。我闲着没事会跑到村口看人家下象棋。母亲做好饭,会跑遍大半个村子找我。当她在村口找到我时,我却会说,“我不饿,不想吃。”“给你捻得麻食,凉了就不好吃了。吃了饭再看。”我刚学会下象棋,一心迷到上面,蹴到棋摊子跟前就是不走。“哎呀,我不饿,不吃,你赶紧回去。”母亲无奈地看着我,找到我时兴奋劲一下子没有了。
张战峰
那年夏天,老书记坐在我家门口的桐树旁边,吃着母亲切的西瓜,说着对我们兄弟极其赞美的话,也许是老书记吃了我家的西瓜才这么说的。这话一说就又十年了。门口的几棵桐树前几年就被父亲伐了,也不知从何时开始,老书记坐过的地方夏天总会长出一片蓊郁的青草来。而今,母亲已经埋在了庄南的黄土地下多年了,老书记也在前年埋在了那片黄土地下。老书记是我家的邻居,从小我就叫他邻家爷。他死的时候,我在家里却没有去他家帮忙,我没有脸见他。快埋人了,我掮了个锨去了。别人都不往墓子上撂土了,而我却还给他墓子上扔了好多锨土。等公坟里的人都回去了,我过去给母亲的墓子上也撂了几锨土。
母亲生前经常给人家说媒,不知撮合成了多少好姻缘。我那时说过她,“你图啥哩,闲的没事了。”母亲总会笑着说,“我啥都不图,我是积德哩,为的是我娃明能考个好大学。”母亲乐观、要强、豁达又悦于助人。她生前常给我讲,以后到外头,和人交往,多吃点亏。后来我到了社会上,从来不想着占人便宜,吃点亏心里反而踏实。
母亲年轻时候的一个朋友回村了。“你就是她的儿子,都长这么大了。”那次,她见了我说,“我昨晚还梦见你妈了,和她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还穿着她那身浅蓝色的西服。”我只是点头应答着。“我们年轻时在一块关系都好。你妈老了,咱村里有人给我打电话,我们一直说了几个小时的话,都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我几晚上都没睡着,想不下去,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我低下了头,她发现我神色不对,就又问我别的话了。
殓葬母亲那几天,我一直在大声哭,哭得没劲了,后来就没知觉了。醒来时还是大声地哭,我想用我的哭声感动天地,但愿上天能把我的母亲招回来,可是母亲还是没有醒过来。屋里老老少少的人都在哭,大家都不忍心眼睁睁看着这样一个好人离去呀。邻近的人说,母亲咽气的时候,痛苦地喊叫着,他们在家里都听见了。在她极需人救命的时候,他的两个儿子却都没有在她身边。我知道母亲为什喊,她还不想早早地离去呀,她放心不下自己的两个孩子呀,她的大儿子还没有结婚,小儿子才十五岁呀,她还没有盼到小儿子考上大学呢,她割舍不下这两个还需要妈的孩子呀。
母亲爱秦腔,下葬的时候,亲戚把一个单放机和几盘秦腔戏磁带放在她棺材的旁边。母亲埋了不久,我就在她的坟前栽了两棵小柏树。你的儿子以后可能不能常来看你了,就让这两棵小树陪着你吧。后来去公坟看母亲,发现柏树只剩一棵了,另一棵连影子也不见了。墓子一圈零星地开了些青白色的小花,上面长了棵大拇指粗的小椿树,灰白色的树皮,上面挂着几片墨绿色的叶片。我把椿树铲了。第二年夏天去公坟的时候,发现椿树又长了起来,我铲了墓子上的蒿草,这次却没有铲椿树。但愿是棵香椿树吧。我的母亲生前爱热闹,你就陪着我的母亲吧。
上回,离家的前一天下午,我去祭奠母亲。公坟里又多了很多黄土堆,也不知道是谁的,但一定是我认识的人。我给母亲磕了个头,烧了些钱,是真钱。先前我去祭拜母亲,会带些苹果埋在她的坟前,烧些纸和冥币,后来就觉得烧冥币的意义很寥寥,于是就烧真钱了,感觉这样才能更深刻地表达儿子的心意。你在世的时候,你的儿子没能来得及孝顺你,在你死后,给你烧些阳间人都追逐的纸币,但愿能报答你生前对我的好,哪怕一点点。希望你在另一个世界过得比别人好。
蓝天下,墓冢累累;新雨后,野草葱茏。一些老墓子上长着碗口粗的树,有洋槐树、苦楝树、椿树,还有些叫不上名字。枝叶掩映,绿荫成片。墓身上苫满了野花野草。时而,有鸟影掠过,叽叽喳喳。新坟上,雨打过的花圈失去了华美的颜色,只有那黑色的“奠”字清晰可见。我点了根烟,先是圪蹴在母亲的坟前,后来就又在公坟的四处走走了,看看母亲这里的邻居和朋友。我立在南边的壕畔上,一缕清风迎面吹来,很凉爽。突然我惊了一下,一条小青蛇闪在了离我一米多远裸露的黄土地上。片刻,心又静了下来。母亲是属蛇的,莫非母亲是想见她的儿子了,化作一条小蛇来看我的吧,或许还是想对我说点什么的呢。我望着那条小青蛇,它也瞅着我,这眼神好熟悉呀,我们似曾相识吧。良久,它又悠悠地游走了。
那天,天黑了很久,我才从母亲的坟前起身回家。那天夜里,我想了很多事情,都是关于母亲的。(2010年10月于西安)
图、文/张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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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张战峰,文化学者,《西安青年》总编,陕西省书画艺术研究院副院长,太一书院副院长,陕西终南学社特邀研究员。有文章见于《读者》《青年文摘》《中国青年报》《中国劳动报》《中国老年报》《中国建材报》等100多家刊物。有书法作品见于《文化艺术报》等刊物。微信:xaqnzzf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