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已有近40年历史的台北兄弟大饭店,踏盘旋而上的楼梯到二层,远远有人向我们招手示意。《太平轮一九四九》的作者张典婉比照片里看起来更瘦,络黄色的过耳短发下,架起红色边框猫形上翘的眼镜,虽然是夏日,但身上仍然披着乳白色长款针织衫。从她自然深切的露齿微笑里,很难看出前些年她曾经历了一场大病。
“来,点了一些经典的台菜,都是当季的食材,一定要尝尝。”这一次采访,张典婉邀请我们加入她和几位好友的饭局。随和温暖的生活气息,在杯盏碗碟碰撞声里涓涓流露,张典婉的过往在一蔬一饭、一字一句间变得更立体有神。
1959年,张典婉出生于台湾北部的苗栗的农村。由于母亲过早离世,父亲不得不将她托付给同村年近六旬的养父母,随养父姓张,名典婉。但这对养父母并不简单。父亲张汉文曾是康有为门下万木草堂中唯一的台湾学生,母亲司马秀媛是上海滩大糖商司马聘三的千金。夫妇二人淡泊名利,过着耕田育果的农夫生活,但家中往来,都是文化“鸿儒”,比如林海音、郁达夫等等。
16岁,张典婉到台北世新大学念新闻专科,毕业后进了《台湾日报》当地方记者。1995年和1996年,张典婉的两部当代报告文学作品《一些大陈人的故事》和《海上女骑士》,蝉联两届联合报报导文学奖,这也为她完成《太平轮一九四九》的创作打下了报告文学的基础。
1948年12月,张典婉的养母搭乘太平轮从上海来到台湾。一个月后的1月27日,巨轮在它的第35个航程沉至舟山海底。死里逃生的养母听闻噩耗,默默将从上海带到台湾来的小狗改名为“太平狗”。童年的张典婉是听着太平轮的故事长大的,饭桌上,养母总会不厌其烦地提起,“这刀子是坐太平轮来的,这叉子是坐太平轮来的,这桌布是坐太平轮来的……”
直到2000年养母去世,张典婉在她的遗物中看到父母早年在上海的私人物品。有她和父亲民国三十五年的上海身份证,记满上海时光的记事本,上面有每位朋友的地址和电话:愚园路、淮海路……电话都再也无法接通。张典婉抱着养母留下的皮箱嚎啕大哭,才意识到“太平轮”对养母和自己而言的意义。这艘永远沉没的巨轮,是养母无法再度回溯的、永远沉默的往昔,也是自己未曾谋面的乡愁。
“冥冥中我就是注定要帮那个年代写一个故事的。”张典婉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2004年,张典婉参与到凤凰卫视《寻找太平轮》纪录片的采访,此后正式开始了《太平轮一九四九》的资料采集工作,一埋头便是五年。
太平轮安平百货
她到台湾和上海的档案馆翻阅历史资料,不放过任何一篇旧报纸上关于太平轮事件的报道。为了采访到与太平轮有关的人物,包括生还者、罹难者家属等等,她在报纸上刊登启事,一有消息就立刻动身前去确认,收集一切可能的记忆碎片。
回忆的过程也是在被访者“伤口上撒盐”的过程,有人拒绝接听电话,有人勃然大怒,有人怀疑她的动机,好几次到了被访者家门口,还是被轰了出去。一年多后,张典婉才等到了《太平轮一九四九》的第一个故事,巨轮沉没后被救起的38人之一,叶明伦,当时已经90出头。慢慢的,其他的幸存者、罹难者家属、见证人都慢慢汇聚过来,最终采访了一百余人。
花了整整5年时间去写太平轮,见证了太多的悲欢离合故事,这对张典婉来说像一场洗礼。“历史没有颜色,只有温度”,她常常用这句话来注解自己坚持做这件事的原因,她不想写历史洪流,只想记录大时代里的小人物命运。
《太平轮》电影
2014年12月,吴宇森导演的电影《太平轮》上映,演员阵容强大,金城武、章子怡、宋慧乔、长泽雅美一众明星加持,讲述了在1949年的那场近千人罹难的“中国泰坦尼克”海难中交织的三段跨国爱情故事。
在真实的灾难中,大部分乘客如蒋经国好友俞季虞,袁世凯的孙子袁家艺,神探李昌钰的父亲都命陨深海,无数家庭的命运因此改变走向。有妹妹一直在打听大哥的下落,将近十年后才得知他想尽办法买到一张退票,登上了最后一班太平轮,有位父亲在登上太平轮前,给已到达台湾的妻子和女儿拍电报,要“与你们一起过年”,从此再也没有音信。
张典婉的作品《太平轮一九四九》出版于2009年,耗费五年心力,与同年面世的齐半媛的《巨流河》、龙应台的《大江大海1949》并称为台湾女性写史三部曲。得知电影《太平轮》即将拍摄,许多朋友都以为是张典婉的书要改编成电影,纷纷跑来恭喜。这让她哭笑不得,因为电影情节并未使用《太平轮一九四九》书中记录的真实故事。
坐着太平轮来的黄金是早年大家逃命钱
开拍前,吴宇森曾约见张典婉聊天,张典婉讲述了许多采访到的动人爱情故事。吴宇森听完后久久沉默,那时电影剧本已经完成,无法更改。最终电影借鉴了书中对历史碎片和场景的还原,这让张典婉感到很郁闷,“连太平轮的受难者家属都没有见过,就拍了这个电影,这样有点对不起那些遇难者和家属。”
2011年,《太平轮一九四九》简体版在大陆出版,和台湾版一样,她将版税全数捐出,用于太平轮纪念和记录的相关活动。如今,张典婉与不少太平轮事件的诉说者仍保持着朋友般的关系,时常惦念,偶尔探望。言语里每谈及感人的细节和命运的奇妙之处,眼里都有光。
太平轮事件是乱世中人性的灯塔,它覆灭过,现在被亲历者用意识点亮,重新照亮了过往。当读者说这本书写得好时,张典婉总觉得不是自己文笔有多好,是那个时代讲出了自己的故事,她只是个记录者、代笔人。就像她在书中自序中说的那样,“逝者受苦的魂魄需要祈祷安息,幸存者及后代们的暗夜哭泣需要被聆听。”
岁月潜行中,张典婉仿佛也成了一条船,将那些无法自言的往事,渡到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