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好东西》无疑是今年最值得讨论的华语电影作品、女性主义文本及流行文化现象。自11月9日点映以来,它就以鲜明的女性意识、幽默的文本风格、新颖的人物形象以及切合当下的情绪表达赢得了各路观众的喜爱。
截至今天,《好东西》票房已破 6 亿,豆瓣评分高居 9.1(57 万余人参与评分)。然而,争议也随之而来。无论是对它电影水准的质疑,对女性主义话语的抨击,还是在电影之外对导演邵艺辉本人行为的审判,都逐渐取代了关于电影本身的深度讨论。
于是在这期节目中,我们将带着新的视角重回文本,打捞那些未被充分关注的议题,例如酷儿表达的困境与可能性、女性主义创作的对抗性与多样性。我们也讨论了《好东西》和邵艺辉遭遇的争议背后的问题所在,即创作者的伦理责任与社会期待、创作者的公共形象与私人生活、女性主义者在真实与正确的两难选择等等。最后,我们注意到了《好东西》对电影评价标准的扰动,展开探讨了“情感”和“情动”作为一种新的观看维度可以如何革新老登们的电影历史。
这是一期关于电影《好东西》的滞后讨论,我们将聊聊那些主流声音之外的“边角料”,以及邵艺辉本人遭遇的舆论困境。
陈陈
| aka 酒喝了一点点,青年志专栏作者,想成为像王铁梅那样能给出很多爱的大女人!
小吓
| 青年志作者,女性影评人,目前是王铁梅的女下属,未来是正直勇敢有阅读量的小孩!
Sharon
| 青年志编辑,性别研究者,是小孩儿写作文的那支笔,铁梅穿女性主义T恤的宣言
陈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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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近刷到了《好东西》的路演视频,看到邵艺辉的状态特别不好,肉眼可见的憔悴,才知道她最近在经历一些风波。目前她暂时关闭了豆瓣账号,在视频中,她也说:“我还是应该回到房间中继续创作。”
我在看到这个视频的时候是特别伤心的,想就邵艺辉最近的状态,以及《好东西》受到的争议延展开来聊一聊,
导演作为一个创作者,和她自己做一个活人之间是不是可以区分开?
我们也许可以从其中一个争议点聊起,就是电影中的同性情节是不是“酷儿诱饵”。电影中,铁梅和小叶做了(女)同性关系的扮演,作为笑话和包袱出现。
我看到的时候是惊喜的,它像是上海生活中性/性别多元群体的一种展演。我不假思索地、本能地喜欢这个情节,因为它在要求观众必须理解或者承认这个世界上存在着这样的关系形态,你才能够笑出来。所以我没有感觉到被冒犯。
小吓:
我看到“端传媒”上有一篇文章提到了这一点,说可惜的是,它里面连女同性恋都是假扮的,也说明《好东西》这部电影的冒犯就到这个地步了。
但是我们不能忽视的是,它背后是(同性群体)一直以来不被允许呈现的问题。
所以“扮演”是一个聪明的方式,一种提示,也是一个蛮勇敢的表达。
这个桥段以外,很多眼尖的观众也发现了贯穿全片有一对 gay couple 一直出现在背景中,接孩子放学,杂货铺面前送花。我辨认出来其中一位男演员是关雅荻老师。所以这个问题值得探讨的是,让顺直演员去扮演酷儿群体,是否存在伦理问题?
大家都知道让一个健全人去饰演身心障碍者,是对 TA 们权利的二度剥削。但是酷儿群体确实在我们的环境里面又变得很复杂,因为它不被允许(比如公开出柜)的层次太多了。
陈陈:
关雅荻去扮演 gay couple 的时候,我反而觉得是一种戏弄,因为中国没有公开出柜的男演员,这是一个背景问题,一个结构的问题。其次是它让一个“大爹”去扮演gay 是一种冒犯,因为导演有权力去实现这样的事情。
小吓:
这个讨论引申出来的一个局面就是,本身伦理问题是该被讨论的,但是放在这个环境里面没有任何讨论的空间了,因为它“有”就已经很不错了。
陈陈:
所以这不是《好东西》的局限,是我们整个环境的局限。
陈陈:
比如同性题材只能出现在爱酷电影节上,没有办法出现在主流电影里,作为一个正常的常态存在。我猜测邵艺辉作为一个创作者,她的心态更像是一个切片,记录了在 2024 年的上海街头会存在 gay couple。很多人也批评说这个电影是异性恋为主角的电影......
陈陈:
你不能因为她只做出了一小步,来说她没有做出一大步,就否认她是一个勇敢的人。这是需要表彰的,而不是攻击她做的不足的部分。
Sharon:
我可以补充一下,什么是“
酷儿诱饵(queer baiting)
”。“酷儿诱饵”是一种营销方法,指创作者、品牌或媒体在内容中暗示或利用酷儿元素(例如同性恋情、性少数身份等)来吸引 LGBTQ+ 群体或支持者的兴趣,但最终并未明确呈现、承认或充分展开这些内容。
这种方法有问题的原因是,它可能并未真正支持 LGBTQ+ 群体,仅仅利用酷儿形象来获取经济或文化利益。所以性少数群体会面临的结果是,TA 们在媒介中是不是就只能以隐性或消极的代表出现?比如《好东西》中假扮和隐匿在背景中的同性恋形象。
但是我自己看这个电影的时候同样是感到惊喜的。因为在同性伴侣长期以来不被允许呈现的背景之下,让TA 们更高频次出现在大荧幕当中,是不是也是一种正视?
我也有酷儿的好朋友跟我说,她会担心(片中女同关系的扮演)
在某种意义上会不会又重复了女性爱情和女性友情互相吞噬、蒙蔽的社会现状?但是换一个方向来看的话,这也是女性友情升华成亲情的一种母性象征的意义,
也是可以肯定的。
陈陈:
我觉得这就是要去考验创作者的初心是否是“营销”。但是让创作者出来自证,写这个戏的时候是为了吸引同性观众,还是单纯地记录和呈现,就又会给创作者,尤其是女性和酷儿创作者对自己反复质询的要求。这可能会推向另一种极端,大家都不去碰这类题材了。同时,有多少男导演的片子里除了顺直男之外几乎没有任何人,大家似乎都已经默认男性创作者没有让边缘可见的责任。
Sharon:
而且我们需要看见的是,片中出现的同性形象的场景也都是在对 TA 们表达肯定。比如小胡在展览中发现小叶和铁梅都是小孩儿妈妈的时候,他的反应是一种表示肯定的惊喜,觉得小叶是一个很酷的女人,也说支持她们继续在一起。
陈陈:
对,那一场在酒吧的戏,小胡也承认说,你们这个群体在社会上要碰到很多挑战,是经历了千辛万苦才在一起的,是对 TA 们处境的认同和同情。
©《好东西》
Sharon:
我也很希望可以有像《爱做饭女人和爱吃饭女人》这样大方承认她们是女同性恋并讨论同性恋处境的影视叙事出现,但是如果再很有限条件下,确实是需要给予创作者更多空间吧。
小吓:
对,你之前在提纲上面写了一个问题“加入同性情节会更好吗?”。那我肯定是觉得有比没有好。这是一个非常根本性的问题。
Sharon:
那你们怎么看网友在讨论的《好东西》和热拉(主要售卖女女性/爱用品)、萨福(主要售卖女女性/爱用品)的合作?
她们的声音是,“请不要这样做,因为你们是一个顺性别异性恋视角的电影。”
陈陈:
我觉得这个要跟电影分开。和热拉、萨福联名就是可以归为“酷儿诱饵”,这是毋庸置疑的,因为它就是一种营销手段。但是我觉得也需要判断营销事件和邵艺辉本人真实意图之间的关系,其次是这些品牌的想法,最后它能吸引到的受众对这次联名的看法。
微博上的意见领袖会比较反感这个营销活动,但是小红书上大部分是比较积极正向的,她们都很希望“宋佳是我的老婆”,一种同性恋梦女。
Sharon:
有一个背景是,邵艺辉和毛尖对谈的时候提到了她的性取向。毛尖问是不是比男人爱情更美好?邵艺辉说,“是,但是也不一样,肯定没有荷尔蒙的刺激,因为咱们还是该死的异性恋的,还是需要男人的。但是在生活上好像和女人生活在一起就很快乐,首先志同道合,两个人能聊到一起去,在生活上也能彼此照顾。”
“在观影时惊讶于双性恋同性恋暗示的片段,因为那像是一种“我知道,你们存在”的暗语。但用散步奶啤的话来说,这透露着一种‘heteronormative innocence(编译:异性恋规范的天真)’。
我认为这个评价并非指责,而是指出电影的视角受限。这是女性的电影,这也是异性恋女人的电影,创新的点在于,异性恋女人在电影中表达她们的世界。而她们接受这个世界的同性恋、双性恋存在,且顺畅地与其划清边界。这也是她们的世界的一部分。
但与 wlw 交友软件、wlw 性相关合作,这无疑是把潜台词中仅仅作为“背景”“非我同类”的女同性恋社群拉入这场“女性友谊”的讨论之中,请不要这样。这个群体中的人,不是‘毕竟还是需要男人’的人,不是与女人生活‘没有荷尔蒙的刺激’的人,请不要这样,我不想说这个词,但是既然明白酷儿存在,明白性取向的不同,就请不要以女同性恋诱饵的样子出现。”(引用自@切孔达)
小吓:
相对来说,它还是一个希望在商业上获得成功的电影。那与女性主义广泛的、内在的议题可能存在天然的相悖或者冲突,这个是必须要承认的。因为商业框架本身就存在局限,所以用更边缘群体的视角来看,它必然是有疏漏的。
Sharon:
我也很能共情,酷儿博主为什么这么说。当然我们是希望同性恋作者去写同性恋叙事,但是社会现状如此,除非打碎一切重新来。权力关系到现在的情况是,不允许弱势那一方有任何的声音,最多就只能是作为背景出现或者反抗。同样我也不太喜欢 Pride,虽然它很重要,我也会去,但我内心仍然觉得有“我们只有这一天,只能被看见,不能要更多”的悲观想法。
陈陈:
它是一个视角的受限,不是一个主观上的恶。
我想要像这个世界信任男性那样,无条件地相信女性。体感上我们都知道,舆论对创作者是不信任的,是非常严苛的。所以我会相信她的底色是好的,我想像这个世界“爱男”那样,用尽我所有的逻辑去理解她,我也很希望这个世界有更多对女性的善意。
小吓:
我想到了近年另外一部很重要的女性主义电影《还有明天》。这是意大利女性演员宝拉·科特莱西转型做导演拍的片子。它里面有几个非常精彩的片段,就是用歌舞的形式呈现了家暴。
当时这个片段引发了很多争议。一方面有人说,这样呈现家暴的方式避免了把镜头对准惨烈的女性受害者的画面,扭转了摄影机的权力,是很好的。并且歌舞也属于一种日常,能让人感受到暴力是无处不在的。另一种观点是,这样就把“家暴”这样严肃的议题轻飘飘地带过了,对于真正经受过家暴的人看了之后会不会觉得很伤心?
这或许邵艺辉去呈现性少数议题遭遇的争议是一样的。
因为我们太不熟悉一些表达和表现形式,所以必然会有不一样观感。我现在是倾向把它和文化上的概念解绑,
因为有的时候就是个人喜恶,但是套了一个“你不符合女性主义拍摄手法”的幌子,来批评这个电影拍的不好。
©《还有明天》
Sharon:
我必须要重申我没有不喜欢这部电影,也没有觉得邵艺辉做的不够好。
而且我不希望发生的是,大家对于女性主义现象的讨论都是以暴力的语言收尾,来否认大家在这条道路上的努力,说你做了但是还不够多、不够好、不够多元、不够丰满种种,因为这最终也沦为了一种父权的思维、暴力的思维,就是对女性的互相贬抑和否认。
我很害怕在实践女性主义道路上发生的是小孩儿在电影里写的题目为《我不在幻想》的作文,就是我们真的不再幻想,因为我觉得
还敢于去幻想、去相信我们所做的、所反抗的、所争取的不会付之东流,是女性主义者在痛苦、愤怒和恨意之外还能拥有的让人有希望的东西。
小吓:
对,包括我们今天讨论的关于《好东西》的所有内容,都是建立在我们非常喜欢这部电影的基础上,去进行更疏离的观看。成为女权主义者,对我来说就是要贯彻批判性思维。它是指向我看到的世界、我所处的环境,我的朋友,甚至是女权的同温层,也是指向我自己的。所以我们就是要不断地去批判,这是作为女权主义者,会油然而生的行动。
陈陈:
这些问题也是需要被指出的,应当被展开讨论的,而不是被更多主流的话题给遮蔽过去,这是我们提出它的一个必要性。
小吓:
而且我们最后指向的不是说《好东西》做得不够,而是
我们需要更多、更不同的女性导演、酷儿导演,用不同的作品来呈现不同的我们关心的话题。
我们肯定不能把所有的期待和要求架在邵艺辉一个人身上。
陈陈:
接下来我们要聊的是另一个让很多女权主义者对邵艺辉感到失望的事件,就是《好东西》的片尾感谢了李松蔚和张春。
这来源于“冬妮诉李松蔚性骚扰”事件,是受害者冬妮(来访者)起诉李松蔚(咨询师)在心理咨询室中对她言行上实施了性骚扰,同时违反咨询伦理。冬妮最近两年都在对李松蔚进行诉讼,结果是她最近败诉了。
但这个败诉就和“弦子诉朱军”“Jingyao诉刘强东”这些事件的败诉是一样的,司法的裁定并不代表完全的正义,也不代表对诉讼事件的否认。国内很多女权主义者都会像站在弦子这边一样,倾向于站在冬妮的一边。
那为什么会扯到张春呢?根据冬妮的说法,李松蔚相当于引领了张春走向心理咨询事业的道路。张春曾经是冬妮的好朋友,后面断交了。
当张春被认作是冬妮好友、女性主义心理咨询师的时候,她没有站出来为冬妮发声,也没有作出任何回应,选择了沉默,这让许多女权同僚愤怒和失望。在这个事件爆发后,有网友也发现张春确实存在伦理争议。
所以当邵艺辉在电影片尾字幕感谢了张春和李松蔚的时候,很多女权也感到了背刺。
这引发了一个有意思的问题,即导演的艺术作品和她本人的观点、社交关系以及联系之间是不是一定要符合某种要求?是否能区分开?
小吓:
我一开始是觉得可以区分,后来看了@voiceyaya(一直跟踪冬妮诉李松蔚性侵事件的女权主义者)的微博,觉得也有道理。她说,创作女性题材和参与女性议题上的行动存在内在的一贯性,所以她希望邵艺辉可以出来回应。但我也在想,这到底是不是邵艺辉的问题。
可能背后有一个值得讨论的点,就是(国内电影行业)机制的问题。当我们在操作一个商业项目合作的时候,本质上没有任何伦理上的监督,比如过去还有很多电影会为了拍戏虐杀动物,会遭到很多批评。
李松蔚和张春这个事情就是更微妙的一种伦理上缺乏监督的一种表现,这会让我觉得不仅是心理咨询行业像一个黑箱,大家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这些电影商业操作过程中也有很多含混不清的部分。在国外的一些地方,TA 们会有行业协会,至少会提供一些咨询或者支持,但是国内这部分确实是没有建设起来,所有人都像无头苍蝇一样。
Sharon:
之前青年志有一位男性作者,被其她女性受害者发声指认他有性骚扰的行为,我们后台接到了受害者的留言,希望青年志可以下架他所有的文章,之后我们决定下架来表达我们的态度。
但我自己也有一些矛盾,当我是当事人的时候,我会比较坚定地站在受害者的一方去行动,但是我不知道可不可以要求别人也这么做。
同时,就电影来说,邵艺辉感谢张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因为她确实引用了张春的亲身经历去写了一段剧情,不论是行业还是道德的角度来讲都是应该做的,不去做这个事情也会被批评。再者,我们也不清楚邵艺辉她对冬妮诉李松蔚这个事件的实情了解多少,她是不是有考虑过行动但是被其他权力所阻拦,以及我们是不是要去要求每一名女性主义者一定要发生行动。
况且,不论是作为创作者还是女性主义者,她肯定会有自己不完美的地方,像我们三个也都在不断成长和洗刷自己的过程当中。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包容一个女性主义者在现阶段还不那么完美,而她已经在电影中尽可能多地发出声音。
我觉得一个女权需要有她观念和行动的一贯性,但是她的一贯性可以有不完美的地方,因为这个“不完美”的原因可能很隐蔽、复杂。
©《好东西》
陈陈:
这也是真实和正确之间,我们要如何做选择的问题。在我心中,
虽然邵艺辉没有达到所有人都认可的正确,但是她做到了诚实的表达,她在做一个真实的选择。
比如,电影里倡导的是单身妈妈也可以脆弱,女性为什么一定要所有都做得很好呢?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恋爱脑?
就像很多女性主义者会觉得为什么我还是恋爱脑?它会变成对内的攻击,这个时候正确和真实就是站在你面前的两个选择。
如果你想要追求一种观念上的正确,就必须杜绝自己的感官本能,或者是被训练后留下来的这种过时的性癖。但是如果你选择了真实,就是你接受了自己过时的性癖,比如说你还爱看言情小说,还会为浪漫爱感动,还会向往浪漫关系。以前喂养你长大的东西没有办法完全做切割的时候,自然会变成一个真实的,但是会被攻击和指摘的一个人。
我觉得邵艺辉的答案是比较明确的。她是一个有反思的人,会反思在创作《爱情神话》的时候,为什么会下意识觉得这个主角必须是一个男性?然后她在第二部的时候,就做出了改变,这是需要包容的。
为什么我觉得女性主义的议题如此驳杂?因为它和很多边缘议题都有交叉,所以在观念和理念的正确,以及真实的人和体感之间会有非常大的鸿沟。这是一代一代女权主义者都在尽力去弥合的一件事情。
Sharon:
而且要允许一个创作者有所进步,就像铁梅包容小叶的不完美一样。而且邵艺辉的表达是真诚的,这个很难、很珍贵。
陈陈:
这让我想到看《花儿与少年5》的时候,秦岚就说,我们每个人都会犯错,没有人是完美的。如果我们每个人都在追求完美的话,那人跟人之间是没有办法相处的。她说只要你的底色是好的,这些小的过错大家可以原谅,这样人和人之间才能相处下去。
小吓:
我们环境的容错率很低。我很多时候都在想,我写东西有很多练习的机会,但导演她拍一部电影要花费这么多钱财、人力、时间,有什么练习的机会呢?好像每个人的第一部作品就要去电影节上面拿奖了,这是蛮难想象的创作风气。
但是我还得强调,那些不是以审判的方式提出疑问的观众声音非常好,也是应当存在的。
陈陈:
小吓之前聊《好东西》的时候提到了什么是对电影标准的扰动,可以展开讲讲。
小吓:
我第一次思考什么是对电影标准的扰动是从《热辣滚烫》开始的。当时很多人说贾玲就是在拍小品、 vlog,就是在减肥,靠的都是电影之外的加成,使得这个电影获得了破圈的成绩。
但我作为第一批观众去看贾玲电影的时候,感受到了一种很原始的、情感的冲击力,就像电影刚刚诞生的时候带给人们的震撼。我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虚假,是很难能可贵的体验,为什么会把它划归到不属于电影的范畴?因为我觉得电影是可以把一切难以名状的东西都包容进去。
其次是这种批评就像我在看《如何抑止女性写作》,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给你找一堆理由说你拍的不算是电影。
在我看来《好东西》没有什么值得指摘的地方,
只是说人家的台词写的过于突出了,以致于让你觉得只有台词,但本质是因为她在某方面特别优秀。
Sharon:
我觉得女性创作者和写作者就很少能够得到完全的肯定,好像只要是女性做的作品都会有一些天生的缺陷。甚至是韩江,即便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她写作的《素质者》也被批评不够“宏大”,或者《少年来了》不够“女性”。但反观男性的作品,你就不会觉得他写战争就是太男性化,也不会认为会是背离男性的写作,他们完全不会得到这样的批评。
或许我们需要看见的是这些女性创作者为社会、为女性做了什么,而不是她们还没做什么,要做的是保护她们多一些,让她们少一些对自己的自证。
邵艺辉她已经做的足够多了,就像她在自己的电影里去谈月经羞耻、母女之恨、原生家庭、疫情创伤、单身母亲、女性互助、建立新的游戏规则等等,她将在生活中身为女性所能感知到的不适和自觉都写进了电影,并且不是以伤痛的形式出现,已经在尝试设置新的女性主义议程了....
而韩江也已经写得足够多了,写女性的反抗、写对暴力的拒绝、写人性的柔软,况且她在得知自己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第一时间是拒绝庆祝的,因为她知道在这个世界还在发生暴力和战争。我们需要多多看见的不仅仅是把她们当作一个创作者来看待,她们还是一个女性,是一个有自觉和知觉的人。
©《好东西》
陈陈:
最近大家也在讲小妞电影和老登电影,把很多影史上的电影都打为老登电影。我心中有一种暗爽,因为我早就看不惯这些东西了。他们觉得只有某些电影才是电影,比如电影要么要讲一个宏大的、深刻的故事,要么讲战争,要么就讲一场伟大的爱情。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没有办法带入一个男人的故事,带入他们的伟大、失败和失落。我也发现男性创造的很多影像里面首先没有“我”,没有一个立体丰富的女人,让我相信我以后会有更多可能性。
我最近在看张爱玲编剧的 1947 年上映的一部电影《太太万岁》,有一种和《好东西》很像的感觉。她在银幕上书写了女性的日常,讲的是思珍作为家庭里的妻子,怎么在一个家里面作为粘合剂,撒了很多谎,这些谎都会被戳穿,变成一个笑话,但它里面非常深刻地讲了女性的命运,套在了一个悲喜剧的壳里。
《好东西》也是这样,拍铁梅是怎么上班的,小叶是乐队主唱的身份之外,她是怎么生活的?王茉莉是怎么学习的?比如说打鼓,她的课余生活是什么样的?我觉得反而是这些细节很弥足珍贵,是我想在影像中找到的。
因此,我在上大学的时候就看了很多 VLOG 女性博主是怎么生活的。
我们很需要影像上的真实,让下一代的人可以看到女人是怎么样生活的。
我前几天看到了关于“残障群体在银幕上”的观点,说描写女性的电影就会被归类为女性电影,描写性少数的电影会被归为同志电影,描写障碍人群的电影会被归为残障主题的电影,剩下的所有的都是电影。老登电影的发明就是一种突破。
©《太太万岁》
小吓:
我非常愿意称一部电影为女性主义电影,并不局限说它仅仅是特供于女性电影。
“女性主义”是一个很宽阔、具有包容性的概念,可以把很多议题都容纳进来。
但后来我发现很多男性影评人,会写《好东西》不仅或者不只是一部女性主义电影,还是关于其他的电影。他们可能还会觉得这是一种推销电影的方式,但背后是对女性主义的窄化。
陈陈:
我经常听到的一种讨论,说这个电影算不算女性主义电影?然后我会想,我们能不能稍微流动一点,用光谱的眼光去理解,
不是说只有在女性主义指标上打 100 分才是女性主义电影。
Sharon:
而且我也不是很喜欢一种说法,就是大家拿《好东西》来和《芭比》做比较,说到底哪一个拍得更好、更女性主义?这也是对于女性创作者的分化和分裂,就是你非要挑选一个更好的、更优秀的,但是她们为什么不能同时是好的呢?为什么你又不拿女导演的女性主义作品去和男导演的女性主义作品比较呢?
我采访颜怡颜悦的时候,她们也有一点很启发我,就是几乎每个女性都在经历这个被锚定在女性的领域里面被比较、被比较的过程。
对于女性的最大的伤害,不是去批评、贬低一个女性,而是去夸奖一个女性说你跟别的女孩不一样。
因为我们需要彼此,我们需要团结。
陈陈:
回到电影的一幕,小叶对王茉莉打鼓的时候说“你怎么打鼓,女孩就怎么打鼓。”小吓写《好东西》影评的结尾说,邵艺辉怎么拍电影,女人就怎么拍电影啊!为什么这个世界总是对女性创作者那么严苛?
陈陈:
我还想让小吓展开给我们讲一讲之前去平遥电影节做观众评审的经历,是《黑箱日记》和《还有明天》之间的一段讨论。这个讨论非常经典,也是很必要的对电影标准的一个校正。
小吓:
这个事情的前情是,我们去平遥电影节是 15 个人一组,我们那组看了大概十部电影,需要在这十部电影里面票选出一部观众最喜爱的电影。
《黑箱日记》是日本 MeToo 当事人伊藤诗织拍的一部纪录片。围绕她作为受害者去调查自己性侵事件。在平遥放的时候,基本上全场的人都在哭,你无法抑制地和她共情,因为这一切离我们太近了。它所表现的日本社会,她所经历的这些伤害和阻拦、她所用的语言,她的行动都让你受到不同层面的振动和感动。
《还有明天》是一部非常标准的在商业类型片的框架下去表达女性视角、女性思考的一部电影。无论是从任何角度看,它都非常好。但是可能对于很多人来说,它的冲击力就没有《黑箱日记》那么大。但是最后在评选的时候,大家会提出说,“虽然我看《黑箱日记》很感动,但是它有很多不足。比如它作为纪录片来说,素材是不足够的,拍摄视角没有成熟等等。”
但事实上,这是一种苛责,
因为《黑箱日记》作为纪录片本身来说也很出色,这些批评的话语依然可以用于批判所有的纪录片。所以当时我内心会冒出一个想法是,难道女性主义电影要拍成《还有明天》这种“完美”的地步,才可以受到所有认可吗?我在现场也表达了我的不解,
我看到所有人对自己情感的一种否认。
为什么所有人都哭得泣不成声之后要去否认,说虽然我很感动,但是它不符合某个标准,为什么情感不可以作为评判的一个标准之一呢?并且当你已经被感动了,又去否认自己的感动,你到底是客观还是不客观?
我觉得那肯定是不客观啊,因为你的感动才是客观的,这个时候你去抑制了你的感受。
我们整个社会都处于非常反情感、压抑个人感受的环境之下,会产生所谓对理性、对权威的那种推崇,导致了这样的评审结果。
当时现场也有一个女生说,《黑箱日记》确实是一个最能抵达观众的一个片子,但是她也在想,这是不是因为她作为女性太能共情的结论,不够客观?她还想听一下其他男性是怎么看的?我觉得能说这个话是非常勇敢和善良的,但是我也非常不赞成这个思维,因为我们应该要肯定自己的感受嘛。
陈陈:
当时你提出的两个问题都让我非常震撼。第一个是,电影到底是不是只能进行综合标准的评分,如果它在单一维度上做到卓越,它可以是一个很好的电影吗?
小吓:
对,我的观念是,如果有一个100的打分模型,给“题材选择/故事呈现/人物塑造/影像表达”一样分 25 分的比重其实是不公平的。因为我们不能假定任何电影在任何一个小项里只能做到 25 分封顶,我想这是对电影艺术的误解。如果一个电影的题材有 90 分,那么它的制作不是负分就当然可以名列前茅。如果不是这样,贾樟柯的《小武》,新浪潮的大师们又如何能走到前台呢?
陈陈:
第二个就是当时很多人都喜欢《黑箱日记》,把它选成第二名。所有人都不假思索认为是第二名的电影,难道不就是大家都喜爱的电影吗?
小吓:
对,当时我表达了这样的想法后也有人质疑我“不够客观”。但我想对方指的是情绪,但我强调的是情感。情感与理性不对立,情感也不代表不公平(相应的理性也不直接指向公平),情感更不意味着没有进行综合全面的考虑。其实对于当时在电影节看片的人来说,或许理性人人都具备一二,电影史教育与社会教育让我们时刻保有某种理性,审美与技术的理性,反而情感维度却是我们一直忽视的。
陈陈:
我很认同你当时写《好东西》影评中的一句,“
这便是让当下的内视角感受,超越了历史中外视角的评判。Herstory 不需要留在 history 上。
”
©《黑箱日记》
Sharon:
说到对于情感的否认,我去学性别研究的时候,也有感受到这一层。我会发现整个社会就是把人狠狠分级了,不仅仅从性别、种族、阶层这些维度分级,即便是在学术领域,大家也会更认可逻辑的、严谨的学术写作,这些写作会比经验性的、情感性的、具身性的写作更有权威性。
比如大家都知道在女性主义研究领域,朱迪斯·巴特勒的理论就会比像 Sara Ahmed、Audre Lorde 这些书写情感研究的黑人女性主义者会更出名、更得到认可。所以我学习性别研究以后,开始关注情感和情动对于女性主义研究的影响,带给我了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它会告诉你
情感本身是有能动性的
。比如我们女性会害怕夜晚独自在小路上走,所以会选择早回家或者不深夜出门。这个判断其实是“害怕”这个情感在告诉我们的,而不是一个理论或者逻辑。
我想引用 Sara Ahmed 的一句话,她说:“情动(affect)既不是个体内部的,也不是独立于社会之外的存在,情感是通过流动于不同对象或身体之中,才让我们的形状更加清晰。”
还有一句话是来自 Audre Lorde,她说:“我与愤怒共存了大半生,有时会忽视他,有时任由他滋养我,有时学着在他将我的视野摧毁之前加以利用。曾几何时,我选择默默承受害怕这种愤怒的重量,而对愤怒的恐惧并未教会我任何东西。同样,你对这种愤怒的恐惧也不会带给你任何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