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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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是石头,但已不再坚固。
依然是火焰,但已不复温暖。
依然是水,但既不柔软也不流逝。
欧阳江河,《玻璃工厂》
林晚躲过了冬天的第一轮裁员。
到了第二年春天,公司情况一点也没有好转。她知道自己虽然干得不错,可是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要是这个项目砍了,整组连锅端,她岂能幸免?她一个人,要付房贷,要是工作没了,房子就付不起了,各种日常开销也是问题,连健康保险也会跟着没有。最糟糕的是绿卡马上就要办下来了,工作一丢,绿卡就办不下来,她怎么回国?又一想,裁了干脆海归回国,美国也不待了。只是有了绿卡,就多了个选择,有退路到底好些。这样一想,又是着急。那些天她心里焦虑得很,睡不好,吃不香。她觉得自己像是大海里飘着的一叶孤舟,偏又碰上了暴风骤雨,命运的狂流,到底要把她推到哪里去?
第二轮裁员来了。林晚那天去公司看到不少人被保安陪着出了公司门,里面有好几个老中的面孔,她心里慌,一上午什么事都做不成。下午她又陆续收到一些同事告别的email,兔死狐悲,她心里又为他们难过又为自己担心。到了下午快5点,都还没人喊她或者是打电话,她心里松了口气。后来,林晚才知道自己是侥幸躲过这次裁员。这次裁员20%,她的名字都上了裁员的名单。幸亏她老板Monica想了个主意,给他们产品客户打了电话,说他们这个组好几个开发人员会被裁掉,裁掉了就没法做下一代产品了。这是公司的一个大客户,马上给他们VP打电话,说是你们这个产品的开发人员谁也不能动,不然就不买你们产品了。就这么着,才把林晚和他们组另外两个开发人员从裁员名单上撤下来。
陈迪就没那么幸运了。那天他到了公司,公司的email怎么也进不去,他就知道不妙。没多久老板喊他到办公室去。“非常抱歉,迪,因为你是刚进来的,只好挑了你了。你其实做的很不错。”老板是个印度人,说的英语口音很重,陈迪平常都听不太懂,这回倒是听得清清楚楚。老印递给他一个信封,说是公司失业赔偿金和领取政府救济金的表格。陈迪打开一看,其实是公司要求员工不诉讼的协议书,签了字才给一点赔偿金。而且他没有绿卡,政府失业救济金也不能领。他心里暗骂资本家黑心,但也只能乖乖签字。他回到自己小隔间收拾了几件东西,就被保安护送着出了公司大门。
正好那天海婷还没去实验室,看到陈迪拿着个纸盒子进了门,心里就明白了大半。
“不急的,再去慢慢找吧。”海婷说,陈迪没吭声,海婷走过去拍拍他的肩,“饿不着人的,我会做馒头,你看美国的面粉多便宜,再说还有我的奖学金呢。”
陈迪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就是绿卡才刚刚开始办。”
“你再找找,不行你先转成F2。”海婷说。旁边的大龙才一岁多一点,正开始学走路,他蹒跚着走到陈迪面前伸出手要他抱。陈迪抱着儿子,脸上露出了一丝笑。
怡敏的工作也不稳当。做销售的人员,一般是最先受冲击的。做销售的每个季度都有销售配额,如果没有达到,就得走人。夏天的时候,威尔逊偷偷告诉她,她在裁员名单上,让她在公司内部先找找,一个月之内如果找不到,就得走人了。
怡敏马上在公司内部网站开始找。她发了好多个email,有些老板还算好,说是现在限制,没法招人,有些根本就不回。找了两个多星期,怡敏还没找着下家。怡敏那天心情低落,一个人跑到中央公园里去。是个阴天,成荫的绿树静默在灰色的天空下,公园边沿便是城市的skyline。那些绿树和高楼重叠又重叠,投影在浅灰的天空上,柔和素淡,竟有几分中国画的意境。中央公园就如纽约的肺,它呼吸着这个城市的焦躁和杂乱,吐纳出一片片清新和安宁。怡敏慢慢走着,走过一大片浓密青翠的草地,到了一个喷泉旁边,喷泉中央是一个带着翅膀的天使站立其中。她突然看到喷泉对面一个熟悉的身影,便走了过去。
“阿芳!”她惊讶地叫了出来。她看到阿芳推着一个轮椅,上面坐着个上了些年纪的男人。
那个年轻女子抬起头,看到了怡敏,“姐!”她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笑容。
“这是阿章。”她跟怡敏说。轮椅的男人脸色有些憔悴,他对怡敏笑了一下,笑容很快就收回了,好像有根橡皮筋在后面把笑容给拽了回来。
“阿章你在这坐一会儿,我跟我姐说一会儿话。”阿芳把怡敏拉到了一边。原来就在阿芳准备和阿峰私奔到圣地亚哥前几天,阿章中风了,送到了医院,还好抢救了过来,但是腿脚都不利索了。
“我实在狠不下心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阿峰一个人去了圣地亚哥。”阿芳神色黯然。
“阿芳你是个好人。”怡敏说。
“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算好人。我只知道我这么扔下他,我良心不安。都是命吧。”阿芳叹气。
怡敏想起了林晚,她曾经说过类似的话,又是命,世界上真的有个叫命运的东西吗?命运是偶然中的必然,还是必然中的意外?命运是人生道路上一个一个的陷阱还是一座一座的迷宫?怡敏说不上来。 分别的时候她拥抱了阿芳,“阿芳你多保重。” 阿芳脸上露出一丝笑。怡敏看着阿芳推着阿章往前走,他们走过一座小桥,然后走进一大片绿草地和一大片阴天里。
过了一个星期,有一个市场营销部门的老板给怡敏打电话了。这个老板以前和威尔逊很熟,并且刚打开中国的市场,需要中文好的人。怡敏和他聊得顺畅,马上又去面试。总算在一个月期限来临之前找好了一份工作,怡敏松了口气,又很有些担心,下一波裁员不知道能不能躲得过?
到了秋天,林晚绿卡的I-485终于下来了,I-485一下来,就可以自由出入美国了。玉溪上的学校和一般学校上学时间不太一样,有秋季假期。林晚订了9月底回北京的机票,想趁玉溪放秋假的时候回一趟国。
首都机场比她上次回国翻新了不少,新修的候客厅高大敞亮,林晚却觉得多了一分陌生感。出海关的时候耽误了一点,出来的时候,她们两个几乎是这一班飞机的最后几个乘客了。林晚在洗手间又弄了半天,用了口红,还画了眉。
“妈妈,你看起来怪怪的。”玉溪说。
林晚看着镜子 , “有吗? ”
“你平常的样子很好看啊。”玉溪说。
林晚不再说什么,她们出了通道,她一眼看见了人群里的周鸿飞。他看起来好像有些憔悴,但是看到她们,他笑了,很大的一个微笑。
周鸿飞低下头看着玉溪,“玉溪,都这么高了啊。”
玉溪把头埋下来,不作声。
“玉溪,叫爸爸。”林晚说,“你不是想见他吗?”
“爸爸。”玉溪小声地说,她觉得这个人看着倒不陌生,但是她还是没有办法和他马上熟络。她一个人跑到前头。
“她是慢热型的。”林晚说。
“没关系。真不容易,三个人又能聚在一起。”鸿飞想说一家三口,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来。
他们等到了一辆出租车,鸿飞把行李从行李推车上拿下来,“这么重,里面装了石头吗?”周鸿飞笑着问。“都是给七大姑八大姨的礼物。”林晚说,她时间忙,临时从costco买了一堆的鱼油,维生素,开心果,腰果和化妆品。上了出租车,玉溪坐到最里面,林晚便坐在中间。车子在北京的车水马龙里穿行,林晚看着车外的高楼和人流。周鸿飞看着这一对母女,清秀,安静,样子神态都如出一辙。他心里有了好多的怜惜,他把林晚的手拿过来,放进他的手心。林晚一颤,回头看着他,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你的手还是那么瘦。”周鸿飞说。
晚上他们就在宾馆的餐厅里吃。周鸿飞点了好几个菜,可是玉溪和林晚都没有什么胃口。他们便回到宾馆房间里。玉溪在那看动画片,林晚和周鸿飞就坐在那说话。
“小家伙好瘦。”周鸿飞说。
“她不好好吃饭,总是吃零嘴。脑子倒是好使。”林晚说。周鸿飞就在纸上写了几道题。
“玉溪,看看你会不会。”玉溪走过来,很快就做好了,然后把纸递给鸿飞。鸿飞很快地浏览了一下,“都对了。这孩子聪明,像你。”
“像你吧。”林晚笑了。
“她长的还真像我爸爸。”鸿飞说,他想起了故去的父亲,心里有些黯然。
“你的孩子,当然了。”林晚说。
“可是我都没有照顾她。”周鸿飞叹气,“她成长的路上,我是缺失的。”
“还要缺失多久?”林晚问,眼睛却看着玉溪。
“我也不知道。”周鸿飞简短地回了一句。
林晚不再作声,像是揭开一个没好透的旧伤疤,她心里有一丝丝的痛。鸿飞把她的手又拿了过来,她下意识地抽了出来。周鸿飞不再说什么。他拿出一个锦盒,里面是一块翡翠玉,和林晚的很像,也是一只小老鼠,是玉溪的属相。鸿飞后来特意去了一趟昆明,同一家店子,买了这块玉。四块玉,给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四个人。
他不是没想过离开北京的家,去洛杉矶找林晚玉溪。但是他知道自己做不到。他工作上还算顺利,前几年评上了副教授,实验室也做得不错。如果出国,从头再来,谈何容易!何况这几年他妈妈身体不好,都是住在他家。晓岩是个大气的人,虽然和他母亲有各种过节,但是他母亲真生病了,还是她忙上忙下地照顾。她是个好妻子,好妈妈。玉泉聪明,学习也好,在别人眼里,这是个幸福的小家。他没有勇气打碎它。他心里头像是有把锯,拉来拉去,拉到哪头都难受。也许最简单的就是维持原状,什么也不做。他于是什么也不做。只是他知道自己两边都亏欠,而人做了亏心事并不是件好受的事情。有时候,黑夜里,他醒过来,看到身边的晓岩,猛然想起还有一对母子,那种不可置信的感觉迎面袭来,让他不由心惊。
快十二点了, 鸿飞跟他们道了别,就回去了。林晚躺在宾馆的床上,熟悉又陌生的白床单,似曾相识的夜晚,她看着身边的玉溪,无法入睡。
第二天白天林晚带着玉溪去儿童剧院看看白雪公主。舞台布景很美,玉溪看得眼睛一动也不动,散了场,她还盯着舞台看。
“妈妈,真好看,可是为什么没有王子啊?”
“没有王子也一样过啊。我们平常没有爸爸不也是一样过吗。”
“是啊,你还把我的自行车修好了。”
林晚想,可不是,这些年她一个人学会了好多事,小到换灯泡,大到给车子换电池,换轮胎。有一次她还心血来潮,把车库的水泥地弄成小石子地面,这可是个不小的工程。做好了之后,好几个朋友问她是哪家公司做的,都不敢相信是林晚自己动手做的。
晚上的时候,周鸿飞又来了。他们去了王府井,林晚并不喜欢热闹,可是好像也没有什么去处了,玉溪倒是喜欢,盯着五颜六色的糖果和小点心看,鸿飞买了三串糖葫芦,他们一人一串,可是玉溪吃了一口就扔了,“妈妈,好酸。”
“不会啊,我觉得挺甜的。”林晚诧异。
“你是你,我们标准不一样。”玉溪说。
“就是,多简单的道理。”周鸿飞笑了,“咱丫头还挺会想事。”
在王府井逛了一圈,回到旅馆,已经很晚了。玉溪又累又乏,很快就睡了,两个人又聊了一阵。林晚靠在鸿飞肩上,她又闻到熟悉的香烟味。
“还在抽烟。”
“现在抽的少了。”
她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一包烟。
“还是这个牌子。”
“是啊,习惯了。你们明天就回四川了。啥时回来?”
“也就两个星期,我的年假不多。”
“好像又不能送你们。”周鸿飞说。
“没事。我打个的就好。”林晚说,但是她心里有一些难受。
“你爱我吗?”黑暗里,她又轻轻地问了一句。
罗德学者讲座预告:
明晚9点,2016年中国大陆4名罗德奖学金获选者之一张淳映和大家分享关于初心与坚持的故事。
张淳映,2015年从浙江大学毕业,经济学与英语双学士。2016年5月从哥伦比亚大学新闻学院取得新闻学硕士。2016年10月起在牛津大学法学院犯罪学与犯罪正义中心攻读第二个硕士学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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