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每个组织里,一旦有老员工离开,剩下的人都想占据刚刚空出来的更好的办公室,最高法院也不例外。一般当有好房间空缺时,剩下的八个人有时会根据资历排序决定谁搬进去。但是斯卡利亚大法官去世后,所有人都没有动作。金斯伯格喜欢她远离大楼正面喧嚣的屋子,而布雷耶的窗户刚好可以看到国会大厦的景色。索托马约尔喜欢独自一人在楼上办公,因为楼上的空间更大,患有糖尿病的她开了一间小厨房来控制自己的饮食,还在屋子里陈列了许多纪念品。最终,曾经做过肯尼迪大法官书记员的尼尔·戈萨奇大法官搬进了斯卡利亚的房间,但是认识他的人说,如果哪天肯尼迪退休了,戈萨奇肯定会乐意搬进他那间更宽敞的办公室。
斯卡利亚的追悼仪式后,法官们回到法院开始工作,罗伯茨试图安慰他的同事们。尽管斯卡利亚言语犀利、脾气暴躁,但其他法官依然很尊崇他。抛开个人观点上的不和,法官们最愿意和斯卡利亚交流,只要他不和别人“吵架”,他就是最有趣的人。
有的法官是第一次在没有斯卡利亚的情况下坐在法官席上,斯卡利亚的任期比其余八位都长。罗伯茨坐在法官席的中间,看着斯卡利亚的空椅子,开始了对这位同事一生的高度评价:“杰出的意大利裔美国人,乔治城大学的优秀毕业生,哈佛法学院的骄傲。”他动情地说,“我们怀念他敏锐的头脑、敏捷的思路和迷人的文笔”,尽管斯卡利亚有时会用他的“头脑、思路和文笔”抨击罗伯茨。例如,前一年,罗伯茨投票支持奥巴马医改;斯卡利亚激烈反对,批评罗伯茨的论证是“欺骗性的解释”,“相当荒谬”,“简直一派胡言”。罗伯茨还说,“我们不会忘记他的激情,他是我们的‘及时雨’,我们会永远想念他”。
“及时雨”其实是用来形容托马斯·莫尔爵士的,斯卡利亚的办公桌上就放着一幅莫尔的画像。1535年,莫尔拒绝承认亨利八世为英国新教的领袖,因此被处决,英勇就义的莫尔被视为律师的保护神。斯卡利亚常常是法庭上唯一一个持尖锐异见的人,他自以为也是某种程度上的“殉道者”。罗伯茨说,其实,斯卡利亚大法官也曾发表过282份多数意见,“但他就是以持反对意见而闻名”。说到这里,法庭爆发出会心的笑声。
伤感的话题结束了,首席大法官转而开始谈论“法院的事务”,包括几个案件的争点。著名的犹他州诉斯特里夫案涉及到宪法第四修正案的搜查扣押程序,这一案件曾引起斯卡利亚的密切关注。警方因怀疑爱德华·斯特里夫的住所存在毒品交易行为,于是对其住所进行监视。在观察到斯特里夫离开住所后,一名警察在盐湖城拦停了斯特里夫进行询问。警方对斯特里夫没有特别的怀疑。但是,一名调查员发现斯特里夫有一项尚待执行的交通违法逮捕令,于是警察立即逮捕、搜查了他,搜出了一袋随身携带的甲基苯丙胺。本案中的宪法问题是:既然最初的拦停盘查行为是非法的,那么这些毒品是否可以作为证据?还有,有待执行的交通违法逮捕令是否可以成为搜查的正当理由?对此,法官们的意见出现了分歧。
“我们难道要变成警察专制的国家了么?”索托马约尔问到,警察难道可以“站在街角处”,“拦住每一个人询问身份,一旦发现有待执行的交通违法逮捕令,就搜查他们么?”
她和埃琳娜·卡根大法官指出,在密苏里州的弗格森市,大约80%的居民都有待执行的交通违法逮捕令,警察的这种执法方式已经引起了紧张的种族冲突。卡根说:“我惊讶地发现,竟然有那么多人都有未执行的逮捕令,而且这些地区还正是违法拦截行为的高发区。”
罗伯茨大法官倒不是很在意这一比例。参照佛罗里达州的统计数据,他告诉卡根,“虽然323000是一个很大的数字,但这可是整个佛罗里达州的统计,对比这个数字和总人数,我惊讶的是,佛罗里达州拥有待执行的交通违法逮捕令的人竟然这么少”。他还指出,如果警察没有在斯特里夫停车后才发现逮捕令,而是在拦截之前就发现了,那才有可能符合斯特里夫辩称的“一名警察走到汽车前来搜查我的逮捕令”的说辞。这仍然没有解释清楚,为什么一个未执行交通逮捕令的存在就可以使搜查行为正当化。最高法院内部就此问题的激烈争论提醒每一位法官,尽管“反对派”斯卡利亚已经不在了,但法官之间仍然存在着鲜明的观点差异,同时也表明,要尽快提名新法官来接替斯卡利亚的空位。
四个月后,法院作出了不利于斯特里夫的裁决,并对宪法第四条修正案中的非法证据排除规则提出了一个例外。随着布雷耶加入了反对阵营,最高法院以5—3多数意见认定警官“最多是疏忽大意”。虽然克拉伦斯·托马斯大法官赞成多数意见,但是他反对将违法拦截行为看做是“任何一种警察执法不当的行为”。他说,先前未执行的逮捕令是完全合法的,并且“是完全独立与违法拦截行为之外的介入情形”。
与之前偏向执法机关的态度不同,索托马约尔大法官这一次强烈反对多数意见,她重申自己的观点,反对多数意见对警察动机的乐观态度,并指责她的同事对违反第四修正案将带来的持续性影响漠不关心,甚至视而不见。“不要因为法庭意见中的技术性语言而感到安慰:本案使得警察可以在街上拦住你,要求你出示身份证明,并且根据待执行的交通案件逮捕令进行搜查——即便你什么也没有做错。”
它将会让“每个人,不论白人还是黑人,有罪还是无罪”都觉得“自己不是一个民主国家的公民,而是专制国家中的臣服者,只等待着命运被掌控。”
她写的后几段反对意见非常鼓舞人心。“有色人种是这种违法审查行为的受害者,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这样说也许是在向法院唯一的黑人法官、多数意见的主作者托马斯大法官喊话。索托马约尔引用杜波伊斯、詹姆斯·鲍德温以及塔内希斯·科茨的话,继续写到:“几代人以来,美国黑人和印第安人一直告诫他们的孩子:不要在街上跑步;把手放在别人能看到的地方;不要和陌生人说话——这些都是因为害怕执法者会开枪射击他们。”
随后,索托马约尔,最高法院第一位拉美裔法官,总结道:“我们不能自欺欺人地将警察针对的目标人群说成是‘孤立的’。他们就像矿井中死亡的金丝雀,不论法律上还是字面上,都在警告我们:没有人可以在这种氛围中呼吸。是他们意识到警察的非法拦停损害了所有的公民自由,并对我们的生命产生威胁。如果他们的观点得不到重视,我们的司法系统将难以维系。”
索托马约尔和托马斯、罗伯茨在观点上的差异,既是法理上的差异,也是个人价值观上的差异。基于他们的背景和在职业生涯早期表现出的政治信仰,没有人会对他们各自的立场感到惊讶。尽管他们都接受精英教育,但观点的差异、价值观的不同和各自的弱点,都将不可避免地对他们的工作产生影响。
最终,法院不受限制、不容质疑的权力归于九人共同掌握。“九人”中的每一个都勤奋工作,捍卫正义。正如亚历山大·汉密尔顿的对手“布鲁图斯”在1788年所说,大法官们是完全独立的。“他们独立于人民,独立于立法机构,独立于天下所有的权力。”他们拥有世界上最理想的政府工作:没有老板,没有强制退休,不需要大量劳动,同事们全都才华横溢,有丰厚的养老金,甚至还有很长的休假期。当约翰·罗伯茨在白宫为里根总统工作时,曾经嘲笑国会当时正在考虑的一项减轻法官工作负担的议案。他在1983年的一份备忘录中写道:
“虽然在最高法院工作,难免会经历一些催人泪下的悲惨故事,但也只有最高法院的法官和学生才拥有整个夏天的假期。”
目前法官们的工作负担更是减少到了罗伯茨写备忘录时的一半,使得他每年夏天都有时间去缅因州中海岸的一个小岛上度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