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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东西》是邵艺辉继《爱情神话》之后的第二部电影,豆瓣开分9.1。算得上今年年度最佳。正如电影名字《好东西》所表达的那样,“一切让你快乐的东西,都是好东西”。对于城市里的男男女女,这都是松弛、真实、刻骨的一次解放。
记者|卡生
单亲妈妈王铁梅(宋佳 饰)带着9岁的女儿王茉莉(小孩)搬进了弄堂生活。在这里,她遇到了做乐队的年轻女孩小叶(钟楚曦 饰)。王铁梅工作繁忙,小叶帮忙照顾小孩,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女性渐渐从陌生变成挚友。王铁梅的前夫(赵又廷)与女儿的鼓手老师小马(章宇)偶尔来家里“做客”。他们的人生在日常生活里碰撞、交织,风趣、幽默之余,好像大家都意识到了一个新的世界正在到来……“灵动、轻盈”,是观众对邵艺辉电影最多的评价。《好东西》最为难得的地方,是在电影里提到了那些我们耳熟能详的各种女性话题,既犀利又温暖,却不让人感到冒犯。
“饭桌”是邵艺辉电影里观点交锋的发生场所。回看《爱情神话》,三女一男在饭桌上闲聊,三个女人对老白多少有着不同程度的情愫。她们对“如何成为一个完整女人”展开讨论。“不生孩子的女人不完整”“没为自己活过的女人不完整”“不挣100万的女人不完整”,末了,老白补了一句,“没有造反过的女人不完整”。老白是三个女性的倾听者,他在试图理解当下女性对婚姻和爱情的看法。
《爱情神话》剧照
《好东西》的“饭桌戏”同样精彩。饭桌上,王铁梅的前夫与现任小马之间的斗嘴,贡献了电影70%的笑料。现实中常常出现的“雌竞”变成了“雄竞”。作家上野千鹤子书中谈到的女性问题,成为了前夫和小马口中的争宠砝码。
小孩不解地问王铁梅,“他们在干什么?”
铁梅说,“他们在比拼男子气概。”
小孩:“什么是男子气概?”
小叶补充,“那是一种有毒的东西。”
每到饭桌戏,影院里观众们就笑得前仰后合。这些关于男女在社会、事业、家庭中的角色分工的讨论,既学究,又娱乐,既犀利,又温暖。
还有一场讨论“月经羞耻”的戏。王铁梅、小叶、小孩与两位乐队的男性吃日料。小孩给妈妈要了一杯热水,因为她记得妈妈的经期。当小叶自爆,小时候羞于来月经,刻意吃药回避。小孩不解地问,“月经又不是什么脏东西。世界上不是有一半人都在流血吗?”童言无忌,一句简单的道理戳破了成年人荒谬的羞耻感。
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副研究员周舟说,“邵艺辉写的饭桌戏很妙,在知识分子电影或是新浪潮电影里,这种‘沙龙话题’的使用,常常围绕一些具有争论性的敏感话题展开,但它并不指向具体的人,也不涉及评判,只是存在于当下语境的一种言语游戏,所以它不会带来冒犯。”
去年大火的《芭比》,营造了一种传统凝视模式的倒置。在芭比的乐园中,芭比们成为了凝视的主体,而肯成为了被凝视的对象,《好东西》同样如此,前夫哥与王铁梅离婚,源自不甘成为在家带娃的家庭煮夫。这样的表达不会让人感到紧张与对立,更像是带领观众参与了一次换位思考的游戏。
《好东西》剧照
也有少部分观众提出一些质疑,比如说,影片里的男性角色,无论是前夫还是小马,都是一种过于理想化的存在。邵艺辉说,她想创作一些可爱的男性角色。她告诉我,自从《爱情神话》上映,一向传统保守的父亲竟然跟她提出想要看一些女性主题相关的书籍,她给父亲邮寄了一堆回去。出乎意料的是,父亲看完后对她说,“我发现自己过去很幼稚。”
“为什么单亲妈妈的故事一定是悲惨的叙事呢?”这是《好东西》里的单亲妈妈王铁梅,一位营销号主编对同事提出的疑问,也是邵艺辉的心声。她说,“在大多数的影视形象中,单亲妈妈这个角色都太苦了。生活已经够苦了,我写不了太苦的故事”。
她喜欢茱莉亚·罗伯茨在电影《永不妥协》里饰演的单亲妈妈,离婚败诉后一人养育三个孩子,银行存款只有16美元,不得不求着令她败诉的律师给份工作。她性感美丽,行为举止泼辣、粗俗,却拥有直面生活坚不可摧的意志。邵艺辉说,“我小时候的人生理想是成为一个单亲妈妈。”这听上去有些像她电影里的台词,算不上“正确”,却是另一种为了回应当下现实而存在的声音。
《好东西》剧照
邵艺辉的父母在她13岁时离异。她说,王铁梅和小孩的相处里有许多关于妈妈的记忆,包括“小孩”这个小名,也曾是邵艺辉妈妈亲昵唤她的方式。“我妈每天都会换着花样夸我,夸得我最后都不信了……如果我在学校里被欺负,我妈会给老师打电话帮我要个说法……她经常让我出去玩,多接触大自然,别只顾着看书。”邵艺辉描述的这个“梦中情妈”成为了王铁梅这个角色的注脚,并一一在电影中体现。
还有一部分的王铁梅脱胎于《爱情神话》里的李小姐,“写《爱情神话》的时候,这个角色我写得并不满足,想要专门写一个单亲妈妈。”邵艺辉说。和老白约会的李小姐,住在弄堂里,独自抚养混血女儿玛雅。我对李小姐印象最深的一场戏,是她和老白春宵一度后从床上醒来,拎上高跟鞋,蹑手蹑脚地从老白家里逃离,慌不择路,崴断了一只高跟鞋。观众看得会心一笑,原来,电影能如此微妙地一笔就勾画出单亲妈妈的另一面。
《永不妥协》剧照
最早的剧本里,王铁梅有很多关于找工作的戏,渐渐地,故事有了新的一些进展。阳光型抑郁症女孩小叶的出现,让处于不同人生的阶段的女性在城市中相遇。她们之间互相依靠、互助的情感,让王铁梅这个角色多了很多柔软。王铁梅在生活中践行着一套通透、自洽的法则,是当下女性中已经觉醒的那部分人,她经历了两次媒体失业以及一次失败的婚姻,虽然嘴上调侃“放弃幻想,认清现实”,但无论人生境遇怎样,都不曾顾影自怜。宋佳是邵艺辉心目中王铁梅的理想扮演者,“她身上散发着一种飒爽、潇洒的感觉。在塑造王铁梅这个角色时,她吃得很透。有点书面的对话,她能在一个字不改的前提下,进行口语化二创”,邵艺辉说。
在王铁梅的“平等、夸赞”式教育下成长的小孩,早慧、坦诚,率真,像一个小大人。印象最深的是,这对母女之间充满平等的对话,王铁梅让小孩学习打鼓,因为那很酷。小孩提出质疑,“可是我只喜欢做观众呀。”
小孩问,“女鼓手应该怎么打鼓?”
小叶说,“你怎么打鼓,女鼓手就怎么打鼓。”
《好东西》剧照
在王铁梅发表了如何做一个前卫单亲妈妈的文章引起网暴之后,小孩在学校被同学嘲笑可怜。小孩学妈妈勇敢回怼:“我正直勇敢有阅读量,我可怜什么?”一位恐婚的朋友看完后说,“如果有一个这样的孩子,成为母亲是一件挺值得期待的事儿”。
周舟说,“影片中王铁梅这个单亲妈妈的形象是跳脱出旧有女性叙事框架的。女性悲惨叙事中,女性通常是通过牺牲而获得一种崇高感。但在《好东西》里,王铁梅的母亲画像更多的是在母职之外,有着取悦自己、爱自己、成就自己的能力。”
小叶是王铁梅搬家后遇到的新邻居,这个角色是邵艺辉青春期的一种投射,她敏感、脆弱、讨好,有点恋爱脑。她视王铁梅为人生的精神导师和偶像,在她困顿时,王铁梅以母亲的身份对她说,“你不需要等别人来爱,你自己就应该爱自己”、“总得有人对你说对不起”。“单亲妈妈”在影片里还成为了一种女性之间互助成长的“象征”。钟楚曦说,“遇到王铁梅,小叶像叶子遇到了花,春天来了。”
王铁梅忙于工作,小叶提出帮她看护孩子。小叶和小孩之间,构成了另一种层面的“母女关系”。小叶“伪装”成小孩的妈妈带她去检查视力,查出来小孩有高度近视时,假戏真做,比王铁梅还着急小孩的视力。小孩夸赞小叶,你的眼睛很美,你的眼泪也很好吃。邵艺辉说,“我很希望我小时候能遇到小叶这样一个女人,她不是妈妈,更像一个姐姐,她能陪我玩,还能开解我。”
在王铁梅、小叶和小孩的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一些邵艺辉的影子,它象征了一种回望和成长。相比《爱情神话》,《好东西》对于邵艺辉来说,有着更强烈的作者性。在这个孤独的城市里,女性之间彼此给予一种“妈妈”一样的情感,对应了电影结尾的那首歌里唱的,“做自己的小孩,天真且坦荡”。
《好东西》剧照
细心的观众会发现,《好东西》有好多和《爱情神话》联动的彩蛋。《爱情神话》里饰演老乌的演员周野芒成为了“爱情障碍”的大楼保安,老乌魂牵梦绕的意大利知名女演员索菲亚·罗兰在《好东西》中再度出现,只不过她成为了王铁梅带货公众号的推文主角,并且被公众号写成了一个爱吃意大利面的家庭妇女;李小姐的混血女儿玛雅成为了小孩的新朋友;街道涂鸦上出现了“爱情没有神话”的字样。《好东西》没有延续《爱情神话》里对城市的极致刻画,但我反而觉得在拿捏“城市生活”的精髓上,《好东西》做得更悄无声息。
《好东西》剧照
城市生活里,当下正在冒头的文化热点随处可见。小孩要写一篇“一次有趣的旅行”,王铁梅让她写平遥电影节,小叶在一旁补充,“那就写马可·穆勒,他也算是四字弟弟。”小孩反驳,“四字爷爷还差不多”;小叶的乐队“无条件投降”致敬了女作家杜布拉芙卡·乌格雷希奇的《无条件投降博物馆》;影片还出现了万圣节,小叶COS了墨西哥女权主义画家弗里达·卡罗,王铁梅COS了女性平权主义者金斯伯格法官,这也是邵艺辉的微博头像,小孩COS的是画家梵高。
影片还有一段神来之笔。小叶放声音采样,小孩在猜是什么声音,画面配合的是王铁梅在做家务。小孩猜:“飞船启动”“沙漠里下雨”“泥石流”“熊猫吃竹子”“海豚跳到大海”,对应的是王铁梅在阳台抖动、晾晒衣服、刷鞋、不小心掉落了橘子、摘芹菜、下刀削面。原本日常无趣的家务活动,经过这种轻巧、俏皮的转化,变成了诗一般的段落,给观众一种很惊艳的视觉效果。
《好东西》剧照
针对这一段的创作灵感,邵艺辉说,因为自己平日有失眠的毛病,会在深夜给自己放ASMR的催眠音效,所以把这种“物体拟声”的效果与王铁梅的日常生活进行了拼贴。邵艺辉在展示城市的浮光掠影时是一个细节高手,不提城市,却四处展示着城市生活的点点滴滴。
城市生活离不开爱情。在《爱情神话》里,写的是一群中年人的爱情,老白和三位女性之间的情感拆解了“情感”和“欲望”,城市爱情变得疏离、暧昧、迟疑、试探。《好东西》里的情感同样游离,充满了不确定感。小叶和医生的关系生发于网络交友,是城市人互相填补空洞的慰藉。王铁梅和小马的亲密关系点到为止,王铁梅说,那是“课间休息十分钟”“还不是一起看电影”的关系。这种模糊的情感在影视作品中鲜少出现。
有一些情感段落表现得相当俏皮大胆。比如王铁梅和小马约会,情到深处开始亲热,小马撕了王铁梅的衣服。她一把推开小马,“这是我最喜欢的内衣,你都跟谁学的这些?”
小马说,“从片里学的”。
铁梅说,“片是男性一厢情愿的幻想”。小马自知犯错打算离开。
铁梅喊,“回来!要给年轻人机会。”
《好东西》剧照
邵艺辉认为,“现代年轻人对情感的认知早已发生了变化,它比过去要松弛得多,城市里男男女女的爱情方式变得多元和复杂,如同王铁梅所说,爱情有时只是生活的调味剂。”
有人说,《好东西》是都市小妞电影的一次胜利。这种说法周舟不算认同,她觉得,过去主流的小妞电影里,女性的爱情归宿依然是确定的,属于“MR.RIGHT”的一种常规叙事。“女人生活的苦难都是没有遇到MR.RIGHT带来的,影片的结局也都是女主在遇到真命天子之后,以苦难结束告终。在邵艺辉的电影里,女性价值的构建不再仰仗于MR.RIGHT,没有任何一个男性的到来解决女人生命中的问题。”
关于“情感”的漂泊、游离,城市孤岛里男女的归宿在影片里没有定性,但却生发出一个更有趣的东西——关于一个新世界、新游戏的价值想象。
《好东西》剧照
我认为,女性主义只是《好东西》的一部分主题,这个电影更想做的,是撕碎那些粘贴在现代人身上的规训,还给人们心灵的自由。王铁梅努力做好一个单亲妈妈,但依然被人网暴,“单亲妈妈怎么能够谈论自己的情欲呢?”小叶对她说:“可是为什么要什么都做好呢?怎么才能算好呢?裁判是谁啊”。她是要让王铁梅接受自己的不完美。小孩虽然最终克服了恐惧障碍,登上了舞台,客串了一把女鼓手,但她下台之后写下一段话,“人生是一种体验,我们要按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相比于台上表演,我更喜欢做观众的样子。”没有什么可以规定我们应该怎么生活,必须成为什么样的人。
在LIVEHOUSE的演出后台,柜子上写着一句话,“这个世界会变好吗?”看完了电影,我想说,会的。小孩,就是新世界游戏的缔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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