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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红楼梦20

文学家  · 公众号  · 文学  · 2017-08-17 07:00

正文

湘云因笑道:“宝姐姐,你这话虽是玩,却有人真心是这样想呢。”


琥珀笑道:“真心恼的再没别人,就只是他。”

口里说,手指着宝玉。宝钗湘云都笑道:“他倒不是这样人。”


琥珀又笑道:“不是他,就是他。”说着,又指黛玉。湘云便不作声。


宝钗笑道:“更不是了。我的妹妹和他的妹妹一样,他喜欢的比我还甚呢,他那里还恼?你信云儿混说,他那嘴有什么正经。”


宝玉素昔深知黛玉有些小性儿,尚不知近日黛玉和宝钗之事,正恐贾母疼宝琴,他心中不自在。今儿湘云如此说了,宝钗又如此答,再审度黛玉声色亦不似往日,果然与宝钗之说相符,心中甚是不解。


因想:“他两个素日不是这样的,如今看来,竟更比他人好了十倍。”一时又见林黛玉赶着宝琴叫“妹妹”,并不提名道姓,真似亲姊妹一般。


那宝琴年轻心热,且本性聪敏,自幼读书识字,今在贾府住了两日,大概人物已知;又见众姊妹都不是那轻薄脂粉,且又和姐姐皆和气,故也不肯怠慢。其中又见林黛玉是个出类拔萃的,便更与黛玉亲敬异常。


宝玉看着,只是暗暗的纳罕。

一时宝钗姊妹往薛姨妈房内去后,湘云往贾母处来,林黛玉回房歇着。宝玉便找了黛玉来,笑道:“我虽看了《西厢记》,也曾有明白的几句说了取笑,你还曾恼过。如今想来,竟有一句不解,我念出来,你讲讲我听。”


黛玉听了,便知有文章,因笑道:“你念出来我听听。”


宝玉笑道:“那《闹简》上有一句说的最好:‘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这五个字不过是现成的典,难为他‘是几时’三个虚字,问的有趣。是几时接了?你说说我听听。”


黛玉听了,禁不住也笑起来,因笑道:“这原问的好。他也问的好,你也问的好。”


宝玉道:“先时你只疑我,如今你也没的说了。”

黛玉笑道:“谁知他竟真是个好人,我素日只当他藏奸。”


因把说错了酒令,宝钗怎样说他,连送燕窝,病中所谈之事,细细的告诉宝玉,宝玉方知原故。因笑道:“我说呢!正纳闷‘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原来是从‘小孩儿家口没遮拦’上就接了案了。”


黛玉因又说起宝琴来,想起自己没有姊妹,不免又哭了。宝玉忙劝道:“这又自寻烦恼了。你瞧瞧,今年比旧年越发瘦了,你还不保养。每天好好的,你必是自寻烦恼,哭一会子,才算完了这一天的事。”


黛玉拭泪道:“近来我只觉心酸,眼泪却象比旧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泪却不多。”


宝玉道:“这是你哭惯了,心里疑惑,岂有眼泪会少的!”正说着,只见他屋里的小丫头子送了猩猩毡斗篷来,又说:“大奶奶才打发人来说:下了雪,要商议明日请人做诗呢。”一语未了,只见李纨的丫头走来请黛玉。


宝玉便邀着黛玉同往稻香村来。

黛玉换上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红羽绉面白狐狸皮的鹤氅,系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上罩了雪帽。


二人一齐踏雪行来,只见众姊妹都在那里,都是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独李纨穿一件哆罗呢对襟褂子,薛宝钗穿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的鹤氅。邢岫烟仍是家常旧衣,并没避雨之衣。


一时湘云来了,穿着贾母给他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头上带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子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黛玉先笑道:“你们瞧瞧,孙行者来了。他一般的拿着雪褂子,故意妆出个小骚鞑子样儿来。”


湘云笑道:“你们瞧我里头打扮的。”一面说,一面脱了褂子,只见他里头穿着一件半新的靠色三厢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褃小袖掩衿银鼠短袄,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妆缎狐肷褶子,腰里紧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也穿着鹿皮小靴,越显得蜂腰猿背,鹤势螂形。


众人笑道:“偏他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原比他打扮女儿更俏丽了些。”


湘云笑道:“快商议做诗。我听听是谁的东家?”

李纨道:“我的主意。想来昨儿的正日已自过了,再等正日还早呢,可巧又下雪,不如咱们大家凑个热闹,又给他们接风,又可以做诗。你们意思怎么样?”


宝玉先道:“这话很是,只是今儿晚了,若到明儿,晴了又无趣。”


众人都道:“这雪未必晴。纵晴了,这一夜下的也够赏了。”


李纨道:“我这里虽然好,又不如芦雪庭好。我已经打发人笼地炕去了,咱们大家拥炉做诗。老太太想来未必高兴。况且咱们小玩意儿,单给凤丫头个信儿就是了。你们每人一两银子就够了,送到我这里来。”


指着香菱、宝琴、李纹、李绮、岫烟,“五个不算外,咱们里头二丫头病了不算,四丫头告了假也不算,你们四分子送了来,我保管五六两银子也尽够了。”


宝钗等一齐应诺。因又拟题限韵,李纨笑道:“我心里早已定了。等到了明日临期,横竖知道。”说毕,大家又说了一回闲话,方往贾母处来,当日无话。


到了次日清早,宝玉因心里惦记着,这一夜没好生得睡,天亮了就爬起来。掀起帐子一看,虽然门窗尚掩,只是窗上光辉夺目,心内早踌躇起来,埋怨定是晴了,日光已出。


一面忙起来揭起窗屉,从玻璃窗内往外一看,原来不是日光,竟是一夜的雪,下的将有一尺厚,天上仍是搓绵扯絮一般。


宝玉此时喜欢非常,忙唤起人来,盥漱已毕,只穿一件茄色哆罗呢狐狸皮袄,罩一件海龙小鹰膀褂子,束了腰,披上玉针蓑,带了金藤笠,登上沙棠屐,忙忙的往芦雪庭来。出了院门,四顾一望,并无二色,远远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却似装在玻璃盆内一般。


于是走至山坡之下。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得一股寒香扑鼻,回头一看,却是妙玉那边栊翠庵中有十数枝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宝玉便立住,细细的赏玩了一回方走。


只见蜂腰板桥上一个人打着伞走来,是李纨打发了请凤姐儿去的人。宝玉来至芦雪庭,只见丫头婆子正在那里扫雪开径。原来这芦雪庭盖在一个傍山临水河滩之上,一带几间茅檐土壁,横篱竹牖,推窗便可垂钓,四面皆是芦苇掩覆。


一条去径,逶迤穿芦度苇过去,便是藕香榭的竹桥了。众丫头婆子见他披蓑带笠而来,都笑道:“我们才说正少一个渔翁,如今果然全了。姑娘们吃了饭才来呢,你也太性急了。”


宝玉听了,只得回来。刚至沁芳亭,见探春正从秋爽斋出来,围着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带着观音兜,扶着个小丫头,后面一个妇人打着一把青绸油伞。宝玉知道他往贾母处去,遂站在亭边等他来到,二人一同出园前去。


宝琴正在里间房内梳洗更衣。

一时众姐妹来齐,宝玉只嚷饿了,连连催饭。好容易等摆上饭来,头一样菜是牛乳蒸羊羔,贾母就说:“这是我们有年纪人的药,没见天日的东西,可惜你们小孩子吃不得。今儿另外有新鲜鹿肉,你们等着吃罢。”


众人答应了。宝玉却等不得。

只拿茶泡了一碗饭,就着野鸡瓜子忙忙的爬拉完了。贾母道:“我知道你们今儿又有事情,连饭也不顾吃了。”就叫:“留着鹿肉给他晚上吃罢。”


凤姐儿忙说:“还有呢,吃残了的倒罢了。”

湘云就和宝玉计较道:“有新鹿肉,不如咱们要一块,自己拿了园里弄着,又吃又玩。”


宝玉听了,真和凤姐要了一块,命婆子送进园去。一时大家散后,进园齐往芦雪庭来,听李纨出题限韵。独不见湘云宝玉二人。


黛玉道:“他两个人再到不得一处,要到了一处,生出多少事来。这会子一定算计那块鹿肉去了。”


正说着,只见李婶娘也走来看热闹,因问李纨道:“怎么那一个带玉的哥儿和那一个挂金麒麟的姐儿,那样干净清秀,又不少吃的,他两个在那里商议着要吃生肉呢,说的有来有去的,我只不信,肉也生吃得的?”


众人听了,都笑道:“了不得,快拿了他两个来。”


黛玉笑道:“这可是云丫头闹的。我的卦再不错。”


李纨即忙出来,找着他两个,说道:“你们两个要吃生的,我送你们到老太太那里吃去,那怕一只生鹿,撑病了不与我相干。——这么大雪,怪冷的,快替我做诗去罢。”


宝玉忙笑道:“没有的事!我们烧着吃呢。”

李纨道:“这还罢了。”只见老婆子们拿了铁炉、铁叉、铁丝蒙来,李纨道:“留神,割了手不许哭。”说着,方进去了。


那边凤姐打发平儿回复不来,为发放年例正忙着呢。湘云见了平儿,那里肯放?平儿也是个好玩的,素日跟着凤姐儿无所不至,见如此有趣,乐得玩笑,因而退去手上的镯子,三个人围着火,平儿便要先烧三块吃。


那边宝钗黛玉平素看惯了,不以为异,宝琴等及李婶娘深为罕事。探春和李纨等已议定了题韵。


探春笑道:“你们闻闻,香气这里都闻见了,我也吃去。”说着,也找了他们来。李纨也随来,说:“客已齐了,你们还吃不够吗?”


湘云一面吃,一面说道:“我吃这个方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若不是这鹿肉,今儿断不能做诗。”说着,只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那里笑。


湘云笑道:“傻子!你来尝尝。”

宝琴笑道:“怪腌臜的。”

宝钗笑道:“你尝尝去,好吃的很呢,你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他也爱吃。”


宝琴听了,就过去吃了一块,果然好吃,就也吃起来。一时凤姐儿打发小丫头来叫平儿,平儿说:“史姑娘拉着我呢,你先去罢。”


小丫头去了。一时,只见凤姐儿也披了斗篷走来,笑道:“吃这样好东西,也不告诉我!”说着,也凑在一处吃起来。


黛玉笑道:“那里找这一群花子去!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庭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庭一大哭。”


湘云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的膻的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


宝钗笑道:“你回来若做的不好了,把那肉掏出来,就把这雪压的芦苇子揌上些,以完此劫。”说着,吃毕,洗了一回手。


平儿带镯子时,却少了一个,左右前后乱找了一番,踪迹全无。众人都诧异。


凤姐儿笑道:“我知道这镯子的去向,你们只管做诗去。我们也不用找,只管前头去,不出三日包管就有了。”说着又问:“你们今儿做什么诗?老太太说了,离年又近了,正月里还该做些灯谜儿大家玩笑。”


众人听了,都笑道:“可是呢,倒忘了。如今赶着做几个好的,预备着正月里玩。”说着,一齐来至地炕屋内,只见杯盘果菜俱已摆齐上,墙上已贴出诗题、韵脚、格式来了。


宝玉湘云二人忙看时,只见题目是《即景联句》,“五言排律一首,限‘二萧’韵。”后面尚未列次序。


李纨道:“我不大会做诗,我只起三句罢,然后谁先得了谁先联。”


宝钗道:“到底分个次序。”

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

芦雪庵争联即景诗

暖香坞雅制春灯谜

话说薛宝钗道:“到底分个次序,让我写出来。”说着,便令众人拈阄为序。


起首恰是李氏,然后按次各各开出。凤姐儿道:“既这么说,我也说一句在上头。”


众人都笑起来了,说:“这么更妙了。”

宝钗将“稻香老农”之上补了一个“凤”字,李纨又将题目讲给他听。凤姐儿想了半天,笑道:“你们别笑话我,我只有了一句粗话,可是五个字的。下剩的我就不知道了。”


众人都笑道:“越是粗话越好。你说了,就只管干正事去罢。”


凤姐儿笑道:“想下雪必刮北风,昨夜听见一夜的北风,我有一句,这一句就是‘一夜北风紧’。使得使不得,我就不管了。”


众人听说,都相视笑道:“这句虽粗,不见底下的,这正是会作诗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写不尽的多少地步与后人。就是这句为首,稻香老农快写上,续下去。”


凤姐儿和李婶娘平儿又吃了两杯酒,自去了。这里李纨就写了:


一夜北风紧,

自己联道:开门雪尚飘。入泥怜洁白,

香菱道:匝地惜琼瑶。有意荣枯草,

探春道:无心饰萎苗。价高村酿熟,

李绮道:年稔府粱饶。葭动灰飞管,

李纹道:阳回斗转杓。寒山已失翠,

岫烟道:冻浦不生潮。易挂疏枝柳,


湘云道:难堆破叶蕉。麝煤融宝鼎,

宝琴道:绮袖笼金貂。光夺窗前镜,

黛玉道:香粘壁上椒。斜风仍故故,

宝玉道:清梦转聊聊。何处梅花笛?

宝钗道:谁家碧玉箫?鳌愁坤轴陷,

李纨笑道:“我替你们看热酒去罢。”


宝钗命宝琴续联,只见湘云起来道:

龙斗阵云销。野岸回孤棹,

宝琴也联道:吟鞭指灞桥。赐裘怜抚戍,

湘云那里肯让人?且别人也不如他敏捷,都看他扬眉挺身的说道:


加絮念征徭。坳垤审夷险,

宝钗连声赞好,也便联道:

枝柯怕动摇。皑皑轻趁步,

黛玉忙联道:剪剪舞随腰。苦茗成新赏,


一面说,一面推宝玉命他联。

宝玉正看宝琴、宝钗、黛玉三人共战湘云,十分有趣,那里还顾得联诗?今见黛玉推他,方联道:


孤松订久要。泥鸿从印迹,

宝琴接着联道:

林斧或闻樵。伏象千峰凸,

湘云忙联道:

盘蛇一径遥。花缘经冷结,

宝钗和众人又都赞好,探春联道:

色岂畏霜凋。深院惊寒雀,

湘云正渴了,忙忙的吃茶,已被岫烟抢着联道:空山泣老鸮。阶墀随上下,


湘云忙丢了茶杯联道:

池水任浮漂。照耀临清晓,

黛玉忙联道:

缤纷入永宵。诚忘三尺冷,

湘云忙笑联道:

瑞释九重焦。僵卧谁相问,

宝琴也忙笑联道:

狂游客喜招。天机断缟带


湘云又忙道:

海市失鲛绡。

黛玉不容他道出,接着便道:

寂寞封台榭,

湘云忙联道:清贫怀箪瓢。


宝琴也不容情,也忙道:

烹茶水渐沸,

湘云见这般,自为得趣,又是笑,又忙联道:煮酒叶难烧。


黛玉也笑道:没帚山僧扫,

宝琴也笑道:埋琴稚子挑。

湘云笑弯了腰,忙念了一句,众人问道:“到底说的是什么?”


湘云道:石楼闲睡鹤,

黛玉笑得握着胸口,高声嚷道:

锦罽暖亲猫。

宝琴也忙笑道:月窟翻银浪,

湘云忙联道:霞城隐赤标。

黛玉忙笑道:沁梅香可嚼,

宝钗笑称:“好句!”

也忙联道:淋竹醉堪调。


宝琴也忙道:或湿鸳鸯带,

湘云忙联道:时凝翡翠翘。

黛玉又忙道:无风仍脉脉,

宝琴又忙笑联道:不雨亦潇潇。

湘云伏着,已笑软了。众人看他三人对抢,也都不顾作诗,看着也只是笑。黛玉还推他往下联,又道:“你也有才尽力穷之时!我听听,还有什么舌头嚼了?”


湘云只伏在宝钗怀里笑个不住。宝钗推他起来,道:“你有本事,把‘二萧’的韵全用完了,我才服你。”


湘云起身笑道:“我也不是作诗,竟是抢命呢!”


众人笑道:“倒是你自己说罢。”

探春早已料定没有自己联的了,便早写出来,因说:“还没收住呢。”


李纹听了,接过来,便联了一句道:欲志今朝乐,


李绮收了一句道:凭诗祝舜尧。

李纨道:“够了够了。虽没作完了韵,腾挪的字,若生扭了,倒不好了。”说着大家来细细评论一回,独湘云的多,都笑道:“这都是那块鹿肉的功劳。”


李纨笑道:“逐句评去,却还一气,只是宝玉又落了第了。”


宝玉笑道:“我原不会联句,只好担待我罢。”

李纨笑道:“也没有社社担待的:又说‘韵险’了,又整误了,又‘不会联句’!今日必罚你。我才看见栊翠庵的红梅有趣,我要折一枝插在瓶。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如今罚你取一枝来插着玩儿。”


众人都道:“这罚的又雅又有趣。”

宝玉也乐为,答应着就要走。湘云黛玉一起说道:“外头冷得很,你且吃杯热酒再去。”


于是湘云早热起壶酒来了,黛玉递了个大杯,满斟了一杯。湘云笑道:“你吃了我们这酒,要取不来,加倍罚你!”


宝玉忙吃了一杯,冒雪而去。

李纨命人好好跟着,黛玉忙拦说:“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


李纨点头道是,一面命丫鬟将一个美女耸肩瓶拿来,贮了水准备插梅。因又笑道:“回来该吟红梅了。”


湘云忙道:“我先作一首。”

宝钗笑道:“今日断不容你再作了,你都抢了去,别人都闲着也没趣。回来罚宝玉。他说不会联句,如今就叫他自己做去。”


黛玉笑道:“这话很是。我还有主意:方才联句不够,莫若拣那联得少的人作红梅诗。”


宝钗笑道:“这话是极。方才邢李三位屈才,且又是客,琴儿和颦儿云儿抢了他们许多。我们一概都别作,只他们三人做才是。”


李纨因说:“绮儿不大会做,还是让琴妹妹罢。”

宝钗只得依允。又道:“就用‘红梅花’三个字做韵,每人一首七言律:邢大妹妹做‘红’字,你们李大妹妹做‘梅’字,琴儿做‘花’字。”


李纨道:“饶过宝玉去,我不服。”

湘云忙道:“有个好题目命他做。”

众人问:“何题?”

湘云道:“命他就做‘访妙玉乞红梅’,岂不有趣?”


众人听了,都说:“有趣!”

一语未了,只见宝玉笑欣欣擎了一枝红梅进来。众丫鬟忙已接过,插入瓶内。众人都道:“来赏玩!”


宝玉笑道:“你们如今赏罢,也不知费了我多少精神呢。”说着,探春早又递了一钟暖酒来,众丫鬟上来接了蓑笠掸雪。各人屋里丫鬟都添送衣裳来,袭人也遣人送了半旧的狐腋褂来。


李纨命人将那蒸的大芋头盛了一盘,又将朱桔、黄橙、橄榄等物盛了两盘,命人带给袭人去。湘云且告诉宝玉方才的诗题,又催宝玉快做。宝玉道:“好姐姐好妹妹们,让我自己用韵罢,别限韵了。”


众人都说:“随你做去罢。”

一面说,一面大家看梅花。原来这一枝梅花只有二尺来高,旁有一枝纵横而出,约有二三尺长,其间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真乃花吐胭脂,香欺兰蕙。各各称赏。


谁知岫烟、李纹、宝琴三人都已吟成,各自写了出来。众人便依“红”、“梅”、“花”三字之序看去,写道:


赋得红梅花邢岫烟

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喜笑东风。

魂飞庾岭春难辨,霞隔罗浮梦未通。

绿萼添妆融宝炬,缟仙扶醉跨残虹。

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


又纹:

白梅懒赋赋红梅,逞艳先迎醉眼开。

冻脸有痕皆是血,酸心无恨亦成灰。

误吞丹药移真骨,偷下瑶池脱旧胎。

江北江南春灿烂,寄言蜂蝶漫疑猜。


又宝琴:

疏是枝条艳是花,春妆儿女竞奢华。

闲庭曲槛无馀雪,流水空山有落霞。

幽梦冷随红袖笛,游仙香泛绛河槎。

前身定是瑶台种,无复相疑色相差。

众人看了,都笑着称赞了一回,又指末一首更好。宝玉见宝琴年纪最小,才又敏捷;黛玉湘云二个斟了一小杯酒,都贺宝琴。宝钗笑道:“三首各有好处。你们两个天天捉弄厌了我,如今又捉弄他来了。”


李纨又问宝玉:“你可有了?”

宝玉忙道:“我倒有了,才一看见这三首,又唬忘了。等我再想。”


湘云听了,便拿了一枝铜火箸击着手炉,笑道:“我击了,若鼓绝不成,又要罚的。”


宝玉笑道:“我已有了。”

黛玉提起笔来,笑道:“你念我写。”

湘云便击了一下,笑道:“一鼓绝。”

宝玉笑道:“有了,你写罢。”

众人听他念道:


酒未开樽句未裁,

黛玉写了,摇头笑道:“起的平平。”

湘云又道:“快着。”

宝玉笑道:寻春问腊到蓬莱。

黛玉湘云都点头笑道:“有些意思了。”


宝玉又道:

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孀娥槛外梅。

黛玉写了,摇头说:“小巧而已。”

湘云将手又敲了一下。宝玉笑道:

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

槎枒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

黛玉写毕,湘云大家才评论时,只见几个丫鬟跑进来道:“老太太来了。”


众人忙迎出来,大家又笑道:“怎么这等高兴!”说着,远远见贾母围了大斗篷,带着灰鼠暖兜,坐着小竹轿,打着青绸油伞,鸳鸯琥珀等五六个丫鬟,每人都是打着伞,拥轿而来。李纨等忙往上迎。


贾母命人止住,说:“只站在那里就是了。”

来至跟前,贾母笑道:“我瞒着你太太和凤丫头来了。大雪地下,我坐着这个无妨,没的叫他娘儿们踩雪吗。”


众人忙上前来接斗篷,搀扶着,一面答应着。贾母来至室中,先笑道:“好俊梅花!你们也会乐,我也不饶你们!”说着,李纨早命人拿了一个大狼皮褥子来,铺在当中。


贾母坐了,因笑道:“你们只管照旧玩笑吃喝。我因为天短了,不敢睡中觉,抹了一会牌,想起你们来了,我也来凑个趣儿。”


李纨早又捧过手炉来。探春另拿了一副杯箸来,亲自斟了暖酒奉给贾母。贾母便饮了一口,问:“那个盘子是什么东西?”


众人忙捧了过来回说:“是糟鹌鹑。”

贾母道:“这倒罢了,撕一点子腿儿来。”

李纨忙答应了,要水洗手,亲自来撕。贾母道:“你们仍旧坐下说笑,我听着才喜欢。”又命李纨:“你也只管坐下,就如同我没来的一样才好,不然我就走了。”


众人听了,方才依次坐下,只李纨挪到尽下边。

贾母因问:“你们作什么玩呢?”

众人便说:“做诗呢。”

贾母道:“有做诗的,不如做些灯谜儿,大家正月里好玩。”


众人答应。说笑了一会,贾母便说:“这里潮湿,你们别久坐,仔细着了凉。倒是你四妹妹那里暖和,我们到那里瞧瞧他的画儿,赶年可能有了不能。”


众人笑道:“那里能年下就有了?只怕明年端阳才有呢。”


贾母道:“这还了得,他竟比盖这园子还费工夫了。”说着,仍坐了竹椅桥,大家围随,过了藕香榭,穿入一条夹道,东西两边皆是过街门,门楼上里外都嵌着石头匾。如今进的是西门,向外的匾上凿着“穿云”二字,向里的凿着“度月”两字。


来至堂中,进了向南的正门,贾母下了轿,惜春已接出来了。从里面游廊过去,便是惜春卧房,厦檐下挂着“暖香坞”的匾,早有几个人打起猩红毡帘,已觉暖气拂脸。大家进入屋里,贾母并不归坐,只问惜春:“画到那里了?”


惜春因笑回:“天气寒冷了,胶性都凝涩不润,画了恐不好看,故此收起来了。”


贾母笑道:“我年下就要的,你别脱懒儿,快拿出来给我快画。”一语未了,忽见凤姐披着紫羯绒褂笑嘻嘻的来了,口内说道:“老祖宗今儿也不告诉人,私自就来了,叫我好找!”


贾母见他来了,心中喜欢,道:“我怕你冻着,所以不许人告诉你去。你真是个小鬼灵精儿,到底找了我来。论礼,孝敬也不在这上头。”


凤姐儿笑道:“我那里是孝敬的心找了来呢?

我因为到了老祖宗那里,鸦没雀静的,问小丫头子们,他又不肯叫我找到园里来。我正疑惑,忽然又来了两个姑子。我心里才明白了,那姑子必是来送年疏或要年例香例银子,老祖宗年下的事也多,一定是躲债来了。


我赶忙问了那姑子,果然不错。我才就把年例给了他们去了。这会子老祖宗的债主儿已去了,不用躲着了。已预备下稀嫩的野鸡,请用晚饭去罢,再迟一回就老了。”


他一行说,众人一行笑。

凤姐儿也不等贾母说话,便命人抬过轿来。

贾母笑着挽了凤姐儿的手,仍上了轿,带着众人,说笑出了夹道东门。一看四面,粉妆银砌,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背后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


众人都笑道:“怪道少了两个,他却在这里等着,——也弄梅花去了!”


贾母喜的忙笑道:“你们瞧,这雪坡儿上,配上他这个人物儿,又是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梅花,象个什么?”


众人都笑道:“就象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艳雪图》。”


贾母摇头笑道:“那画的那里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这样好。”一语未了,只见宝琴身后又转出一个穿大红猩猩毡的人来。


贾母道:“那又是那个女孩儿?”

众人笑道:“我们都在这里,那是宝玉。”

贾母笑道:“我的眼越发花了。”

说话之间,来至跟前,可不是宝玉和宝琴两个?宝玉笑向宝钗黛玉等道:“我才又到了栊翠庵,妙玉竟每人送你们一枝梅花,我已经打发人送去了。”


众人都笑说:“多谢你费心。”

说话之间,已出了园门,来至贾母房中。吃毕饭大家又说笑了一回,忽见薛姨妈也来了,说:“好大雪,一日也没过来望候老太太。今日老太太倒不高兴?正该赏雪才是。”


贾母笑道:“何曾不高兴了!我找了他们姐妹去玩了一会子。”


薛姨妈笑道:“昨儿晚上我原想着今日要和我们姨太太借一天园子,摆两桌粗酒,请老太太赏雪的;又见老太太安歇的早,我听见宝儿说:‘老太太心里不大爽。’因此如今也不敢惊动。早知如此,我竟该请了才是呢。”


贾母笑道:“这才是十月,是头场雪,往后下雪的日子多着呢,再破费姨太太不迟。”


薛姨妈笑道:“果然如此,算我的孝心虔了。”

凤姐儿笑道:“姨妈怎么忘了!如今现秤五十两银子来,交给我收着,一下雪我就预备下酒。姨妈也不用操心,也不得忘了。”


贾母笑道:“既这么说,姨太太给他五十两银子收着,我和他每人分二十五两,到下雪的日子,我装心里不爽,混过去了。姨太太更不用操心,我和凤姐倒得实惠呢。”


凤姐将手一拍,笑道:“妙极!这和我的主意一样。”


众人都笑了。贾母笑道:“呸!没脸的,就顺着竿子爬上来了!你不说:姨太太是客,在咱们家受屈,我们该请姨太太才是,那里有破费姨太太的理?不这么说呢,还有脸先要五十两银子,真不害臊。”


凤姐笑道:“我们老祖宗最是有眼色的,试一试姨妈:要松呢,拿出五十两来,就和我分;这会子估量着不中用了,翻过来拿我做法子,说出这些大方话来。


如今我也不和姨妈要银子了,我竟替姨妈出银子,治了酒,请老太太吃了,我另外再封五十两银子孝敬老祖宗,算是罚我个包揽闲事,这可好不好?”话未说完,众人都笑倒在炕上。


贾母因又说及宝琴雪下折梅,比画儿上还好;又细问他的年庚八字并家内景况。薛姨妈度其意思,大约是要给他求配。


薛姨妈心中因也遂意,只是已许过梅家了,因贾母尚未说明,自己也不好拟定,遂半吐半露告诉贾母道:


“可惜了这孩子没福,前年他父亲就没了。他从小儿见的世面倒多,跟他父亲四山五岳都走遍了。他父亲好乐的,各处因有买卖,带了家眷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到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那年在这里,把他许了梅翰林的儿子,偏第二年他父亲就辞世了。如今他母亲又是痰症。”


凤姐儿也不等说完,便嗐声跺脚的说:“偏不巧!我正要做个媒呢,又已经许了人家!”


贾母笑道:“你要给谁说媒?”

凤姐儿笑道:“老祖宗别管。心里看准了,他们两个是一对。如今有了人家,说也无益,不如不说罢了。”


贾母也知凤姐儿的意思,听见已有人家,也就不提了。大家又闲话了一会方散。一宿无话。


次日雪晴。饭后,贾母又吩咐惜春:

“不管冷暖,你要画去;赶到年下,十分不能,就罢了。第一要紧把昨儿琴儿和丫头、梅花,照样一笔别错快快添上。”


惜春听了,虽是为难的事,就应了。

一时众人都来看他如何画。惜春只是出神。李纨因笑向众人道:“让他自己想去,咱们且说话儿。昨儿老太太只叫做灯谜儿,回到家和绮儿纹儿睡不着,我就编了两个《四书》的。他两个每人也编了两个。”


众人听了,都笑道:“这倒该做的。先说了,我们猜猜。”


李纨笑道:“‘观音未有世家传’,打《四书》一句。”


湘云接着就说道:“‘在止于至善’。”

宝钗笑道:“你也想一想‘世家传’三个字的意思再猜。”


李纨笑道:“再想。”

黛玉笑道:“我猜罢。可是‘虽善无征’?”

众人都笑道:“这句是了。”

李纨又道:“‘一池青草草何名’。”

湘云又忙道:“这一定是‘蒲芦也’,再不是不成?”

李纨笑道:“这难为你猜。纹儿的是‘水向石边流出冷’,打一古人名。”


探春笑着问道:“可是山涛?”

李纨道:“是。”

李纨又道:“绮儿是个‘萤’字?,打一个字。”

众人猜了半日,宝琴道:“这个意思却深,不知可是花草的‘花’字?”


李绮笑道:“恰是了。”

众人道:“萤与花何干?”

黛玉笑道:“妙的很,萤可不是草化的?”

众人会意,都笑了,说:“好。”

宝钗道:“这些虽好,不合老太太的意。不如做些浅近的物儿,大家雅俗共赏才好。”


众人都道:“也要做些浅近的俗物才是。”

湘云想了一想,笑道:“我编了一支《点绛唇》,却真是个俗物,你们猜猜。”

说着,便念道:溪壑分离,红尘游戏,真何趣?名利犹虚,后事终难继。


众人都不解,想了半日,也有猜是和尚的,也有猜是道士的,也有猜是偶戏人的。宝玉笑了半日道:“都不是。我猜着了,必定是耍的猴儿。”


湘云笑道:“正是这个了。”

众人道:“前头都好,末后一句怎么样解?”

湘云道:“那一个耍的猴儿不是剁了尾巴去的?”

众人听了都笑起来,说:“偏他编个谜儿也是刁钻古怪的。”


李纨道:“昨日姨妈说,琴妹妹见得世面多,走的道路也多,你正该编谜儿。况且你的诗又好,为什么不编几个儿我们猜一猜?”


宝琴听了,点头含笑,自去寻思。宝钗也有一个,念道:镂檀镌梓一层层,岂系良工堆砌成?虽是半天风雨过,何曾闻得梵铃声?


众人猜时,宝玉也有一个,念道:天上人间两渺茫,琅玕节过谨提防。鸾音鹤信须凝睇,好把唏嘘答上苍。


黛玉也有了一个,念道:騄駬何劳缚紫绳?驰城逐堑势狰狞。主人指示风云动,鳌背三山独立名。


探春也有了一个,方欲念时,宝琴走来,笑道:“从小儿所走的地方的古迹不少,我也来挑了十个地方古迹,做了十首‘怀古诗’。诗虽粗鄙,却怀往事,又暗隐俗物十件,姐姐们请猜一猜。”


众人听了,都说:“这倒巧,何不写出来大家一看?”

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一回

薛小妹新编怀古诗

胡庸医乱用虎狼药

话说众人闻得宝琴将素昔所经过各省内古迹为题,做了十首怀古绝句,内隐十物,皆说:“这自然新巧。”


都争着看时,只见写道是:

赤壁怀古

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载空舟。

喧阗一炬悲风冷,无限英魂在内游。


交趾怀古

铜柱金城振纪纲,声传海外播戎羌。

马援自是功劳大,铁笛无烦说子房。


钟山怀古

名利何曾伴女身,无端被诏出凡尘。

牵连大抵难休绝,莫怨他人嘲笑频。


淮阴怀古

壮士须防恶犬欺,三齐位定盖棺时。

寄言世俗休轻鄙,一饭之恩死也知。


广陵怀古

蝉噪鸦栖转眼过,隋堤风景近如何?

只缘占尽风流号,惹得纷纷口舌多。


桃叶渡怀古

衰草闲花映浅池,桃枝桃叶总分离。

六朝梁栋多如许,小照空悬壁上题。


青冢怀古

黑水茫茫咽不流,冰弦拨尽曲中愁。

汉家制度诚堪笑,樗栎应惭万古羞。


马嵬怀古

寂寞脂痕积汗光,温柔一旦付东洋。

只因遗得风流迹,此日衣裳尚有香。


蒲东寺怀古

小红骨贱一身轻,私掖偷携强撮成。

虽被夫人时吊起,已经勾引彼同行。


梅花观怀古

不在梅边在柳边,个中谁拾画婵娟?

团圆莫忆春香到,一别西风又一年。

众人看了,都称奇妙。宝钗先说道:“前八首都是史鉴上有据的,后二首却无考。我们也不大懂得,不如另做两首为是。”


黛玉忙拦着:“这宝姐姐也忒胶柱鼓瑟、矫揉造作了。两首虽于史鉴上无考,咱们虽不曾看这些外传,不知底里,难道咱们连两本戏也没见过不成?那三岁的孩子也知道,何况咱们?”


探春便道:“这话正是了。”

李纨又道:“况且他原走到这个地方的。这两件事虽无考,古往今来,以讹传讹,好事者竟故意的弄出这古迹来以愚人。比如那年上京的时节,便是关夫子的坟,倒见了三四处。关夫人一身事业皆是有据的,如何又有许多的坟?


自然是后来人敬爱他生前为人,只怕从这敬爱上穿凿出来也是有的。及至看《广舆记》上,不止关夫子的坟多有,古来有名望的人,那坟就不少。无考的古迹更多。


如今这两首诗虽无考,凡说书唱戏,甚至于求的签上都有。老少男女俗语口头,人人皆知皆说的。况且又并不是看了《西厢记》《牡丹亭》的词曲,怕看了邪书了。这也无妨,只管留着。” 


宝钗听说,方罢了。大家猜了一回,皆不是的。冬日天短,觉得又是吃晚饭时候,一齐往前头来吃晚饭。因有人回王夫人说:“袭人的哥哥花自芳,在外头回进来说,他母亲病重了,想他女儿。他来求恩典,接袭人家去走走。”


王夫人听了,便说:“人家母女一场,岂有不许他去的呢。”一面就叫了凤姐来告诉了,命他酌量办理。


凤姐儿答应了,回至屋里,便命周瑞家的去告诉袭人原故。吩咐周瑞家的:“再将跟着出门的媳妇传一个,你们两个人,再带两个小丫头子,跟了袭人去。分头派四个有年纪的跟车。要一辆大车,你们带着坐,一辆小车,给丫头们坐。”


周瑞家的答应了,才要去,凤姐又道:“那袭人是个省事的,你告诉说我的话:叫他穿几件颜色好衣裳,大大的包一包袱衣裳拿着,包袱要好好的,拿手炉也拿好的。临走时,叫他先到这里来我瞧。”


周瑞家的答应去了。

半日,果见袭人穿戴了,两个丫头和周瑞家的拿着手炉和衣包。凤姐看袭人头上戴着几枝金钗珠钏,倒也华丽,又看身上穿着桃红百花刻丝银鼠袄,葱绿盘金彩绣锦裙,外面穿着青缎灰鼠褂。


凤姐笑道:“这三件衣裳都是太太的,赏了你倒是好的。但这褂子太素了些,如今穿着也冷,你该穿一件大毛的。”


袭人笑道:“太太就给了这件灰鼠的,还有件银鼠的。说赶年下再给大毛的呢。”


凤姐笑道:“我倒有一件大毛的,我嫌风毛出的不好了正要改去,也罢,先给你穿去罢。等年下太太给你做的时节,我再改罢。只当你还我的一样。”


众人都笑道:“奶奶惯会说这话。成年家大手大脚的,替太太不知背地里赔垫了多少东西,真真赔的是说不出来的,那里又和太太算去?偏这会子又说这小气话取笑来了。”


凤姐儿笑道:“太太那里想的到这些?究竟这又不是正经事。再不照管,也是大家的体面;说不得我自己吃些亏,把众人打扮体统了,宁可我得个好名儿也罢了。一个一个‘烧糊了的卷子’似的,人先笑话我,说我当家倒把人弄出个花子来了。”


众人听了,都叹说:“谁似奶奶这么着圣明,在上体贴太太,在下又疼顾下人。”一面说,一面只见凤姐命平儿将昨日那件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褂子拿出来,给了袭人。


又看包袱,只得一个弹墨花绫水红绸里的夹包袱,里面只见包着两件半旧绵袄合皮褂子。凤姐又命平儿把一个玉色绸里的哆罗呢包袱拿出来,又命包上一件雪褂子。


平儿走去拿了出来,一件是件旧大红猩猩毡的,一件是半旧大红羽缎的。袭人道:“一件就当不起了。”


平儿笑道:“你拿这猩猩毡的。

把这件顺手带出来,叫人给邢大姑娘送去,昨儿那么大雪,人人都穿着不是猩猩毡、都是羽缎的,十来件大红衣裳,映着大雪,好不齐整。只有他穿着那几件旧衣裳,越发显的拱肩缩背,好不可怜见的,如今把这件给他罢。”


凤姐笑道:“我的东西,他私自就要给人。我一个还花不够,再添上你提着,更好了!”


众人笑道:“这都是奶奶素日孝敬太太,疼爱下人。要是奶奶素日是小气的,收着东西为事的,不顾下人的,姑娘那里敢这么着?”


凤姐笑道:“所以知道我的,也就是他还知三分罢了。”


说着,又嘱咐袭人道:“你妈要好了就罢,要不中用了,只得住下,打发人来回我,我再另打发人给你送铺盖去。可别使他们的铺盖和梳头的家伙。”又吩咐周瑞家的道:“你们自然是知道这里的规矩的,也不用我吩咐了。”


周瑞家的答应:“都知道:我们这去到那里,总叫他们的人回避。要住下,必是另要一两间内房的。”说着,跟了袭人出去,又吩咐小厮预备灯笼,遂坐车往花自芳家来,不在话下。


这里凤姐又将怡红院的嬷嬷唤了两个来,吩咐道:“袭人只怕不来家了。你们素日知道那个大丫头知好歹,派出来在宝玉屋里上夜。你们也好生照管着,别由着宝玉胡闹。”


两个嬷嬷答应着去了,一时来回说:“派了晴雯和麝月在屋里,我们四个人原是轮流着带管上夜的。”


凤姐听了点头,又说道:“晚上催他早睡,早上催他早起。”


老嬷嬷们答应了,自回园去。一时果有周瑞家的带了信回凤姐说:“袭人之母业已停床,不能回来。”


凤姐回明了王夫人,一面着人往大观园去取他的铺盖妆奁。宝玉看着晴雯麝月二人打点妥当。送去之后,晴雯麝月皆卸罢残妆,脱换过裙袄。晴雯只在熏笼上围坐,麝月笑道:“你今儿别装小姐了,我劝你也动一动儿。”


晴雯道:“等你们都去净了,我再动不迟。有你们一日,我且受用一日。”


麝月笑道:“好姐姐,我铺床,你把那穿镜的套子放下来,上头的划子划上。你的身量比我高些。”说着,便去给宝玉铺床。


晴雯嗐了一声,笑道:“人家才坐暖和了,你就来闹。”


此时宝玉正坐着纳闷,想袭人之母不知是死是活,忽听见晴雯如此说,便自己起身出去,放下镜套,划上消息。进来笑道:“你们暖和罢,我都弄完了。”


晴雯笑道:“终久暖和不成,我又想起来,汤婆子还没拿来呢。”


麝月道:“这难为你想着!他素日又不要汤壶,咱们那熏笼上又暖和,比不得那屋里炕凉,今儿可以不用。”


宝玉笑道:“你们两个都在那上头睡了,我这外边没个人,我怪怕的,一夜也睡不着。”


晴雯道:“我是在这里睡的,麝月,你叫他往外边睡去。”


说话之间,天已一更,麝月早已放下帘幔,移灯炷香,伏侍宝玉卧下,二人方睡。晴雯自在熏笼上,麝月便在暖阁外边。


至三更以后,宝玉睡梦之中,便叫袭人。

叫了两声,无人答应,自己醒了,方想起袭人不在家,自己也好笑起来。晴雯已醒,因唤麝月道:“连我都醒了,他守在旁边还不知道,真是挺死尸呢!”


麝月翻身打个哈什,笑道:“他叫袭人,与我什么相干!”


因问:“做什么?”

宝玉说要吃茶。麝月忙起来,单穿着红绸小棉袄儿。宝玉道:“披了我的皮袄再去,仔细冷着。”


麝月听说,回手便把宝玉披着起来的一件貂颏满襟暖袄披上,下去向盆内洗洗手,先倒了一钟温水,拿了大漱盂,宝玉漱了口。然后才向茶桶上取了茶碗,先用温水过了,向暖壶中倒了半碗茶,递给宝玉吃了,自己也漱了一漱,吃了半碗。


晴雯笑道:“好妹妹,也赏我一口儿呢。”

麝月笑道:“越发上脸儿了!”

晴雯道:“好妹妹,明儿晚上你别动,我伏侍你一夜,如何?”


麝月听说,只得也伏侍他漱了口,倒了半碗茶给他吃了。麝月笑道:“你们两个别睡,说着话儿,我出去走走回来。”


晴雯笑道:“外头有个鬼等着呢。”

宝玉道:“外头自然有大月亮的。我们说着话,你只管去。”一面说,一面便嗽了两声。麝月便开了后房门,揭起毡帘一看,果然好月色。


晴雯等他出去,便欲唬他玩耍,仗着素日比别人气壮,不畏寒冷,也不披衣,只穿着小袄便蹑手蹑脚的下了熏笼,随后出来。宝玉劝道:“罢呀,冻着不是玩的!”


晴雯只摆手,随后出了屋门,只见月光如水。

忽听一阵微风,只觉侵肌透骨,不禁毛骨悚然。心下自思道:“怪道人说热身子不可被风吹,这一冷果然利害。”一面正要唬他,只听宝玉在内高声说道:“晴雯出来了。”


晴雯忙回身进来,笑道:“那里就唬死了他了?偏惯会这么蝎蝎螫螫老婆子的样儿。”


宝玉笑道:“倒不是怕唬坏了他。头一件你冻着也不好,二则他不防,不免一喊,倘或惊醒了别人,不说咱们是玩意儿,倒反说袭人才去了一夜,你们就见神见鬼的。你来把我这边的被掖掖罢。”


晴雯听说,就上来掖了一掖,伸手进去就渥一渥。宝玉笑道:“好冷手,我说看冻着。”一面又见晴雯两腮如胭脂一般,用手摸一摸,也觉冰冷。


宝玉道:“快进被来渥渥罢。”

一语未了,只听咯噔的一声门响,麝月慌慌张张的笑着进来,说着笑道:“唬我一跳好的!黑影子里,山子石后头,只见一个人蹲着。我才要叫喊,原来是那个大锦鸡,见了人,一飞飞到亮处来,我才见了。要冒冒失失一嚷,倒闹起人来。”一面说,一面洗手,又笑道:“说晴雯出去了?我怎么没见。一定是要唬我去了。”


宝玉笑道:“这不是他?在这里渥着呢。我若不嚷的快,可是倒唬一跳。”


晴雯笑道:“也不用我唬去,这小蹄子已经自惊自怪的了。”一面说,一面仍回自己被中去。


麝月说:“你就这么‘跑解马’的打扮儿,伶伶俐俐的出去了不成?”


宝玉笑道:“可不就是这么出去了。”

麝月道:“你死不拣好日子!你出去自站一站,瞧把皮不冻破了你的。”说着又将火盆上的铜罩揭起,拿灰锹重将熟炭埋了一埋,拈了两块速香放上,仍旧罩了。至屏后,重剔亮了灯,方才睡下。


晴雯因方才一冷,如今又一暖,不觉打了两个嚏喷。宝玉叹道:“如何?到底伤了风了。”


麝月笑道:“他早起就嚷不受用,一日也没吃碗正经饭。他这会子不说保养着些,还要捉弄人,明儿病了,叫他自作自受。”


宝玉问道:“头上热不热?”

晴雯嗽了两声,说道:“不相干,那里这么娇嫩起来了。”说着,只听外间屋里槅上的自鸣钟“当当”的两声,外间值宿的老嬷嬷嗽了两声,因说道:“姑娘们睡罢,明儿再说笑罢。”


宝玉方悄悄的笑道:“咱们别说话了,看又惹他们说话。”说着,方大家睡了。


至次日起来,晴雯果觉有些鼻塞声重,懒怠动弹。宝玉道:“快别声张。太太知道了,又要叫你搬回家去养着。家里纵好,到底冷些,不如在这里。你就在里间屋里躺着,我叫人请了大夫,悄悄的从后门进来瞧瞧就是了。”


晴雯道:“虽这么说,你到底要告诉大奶奶一声儿。不然一时大夫来了,人问起来怎么说呢?”


宝玉听了有理,便唤一个老嬷嬷来吩咐道:“你回大奶奶去,就说晴雯白冷着了些,不是什么大病。袭人又不在家,他若家去养病,这里更没有人了。传一个大夫,从后门悄悄的进来瞧瞧,别回太太了。”


老嬷嬷去了,半日回来说:“大奶奶知道了。说两剂药好了便罢,若不好时,还是出去为是。如今的时气不好,沾染了别人事小,姑娘们的身子要紧。”


晴雯睡在暖阁里,只管咳嗽,听了这话,气的嚷道:“我那里就害瘟病了?生怕招了人。我离了这里,看你们这一辈子都别头疼脑热的!”说着,便真要起来。


宝玉忙按他,笑道:“别生气,这原是他的责任,生怕太太知道了说他。不过白说一句。你素昔又爱生气,如今肝火自然又盛了。”


正说时,人回大夫来了。

宝玉便走过来,避在书架后面。只见两三个后门口的老婆子带了一个太医进来。这里的丫头都回避了,有三四个老嬷嬷放下暖阁上的大红绣幔,晴雯从幔中单伸出手来。


那大夫见这只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二三寸长,尚有金凤仙花染的通红的痕迹,便回过头来。有一个老嬷嬷忙拿了一块绢子掩上了。


那大夫方诊了一回脉,起身到外间,向嬷嬷们说道:“小姐的症是外感内滞。近日时气不好,竟算是个小伤寒。幸亏是小姐,素日饮食有限,风寒也不大,不过是气血原弱,偶然沾染了些,吃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说着,便又随婆子们出去。


彼时李纨已遣人知会过后门上的人及各处丫鬟回避。大夫只见了园中景致,并不曾见一个女子。一时出了园门,就在守园门的小厮们的班房内坐了,开了药方。老嬷嬷道:“老爷且别去,我们小爷罗嗦,恐怕还有话问。”


那太医忙道:“方才不是小姐,是位爷不成?那屋子竟是绣房,又是放下幔子来瞧的,如何是位爷呢?”


老嬷嬷笑道:“我的老爷,怪道小子才说:‘今儿请了一位新太医来了。’真不知我们家的事。那屋子是我们小哥儿的,那人是屋里的丫头,倒是个‘大姐’,那里的小姐的绣房?小姐病了,你那么容易就进去了?”说着,拿了药方进去。


宝玉看时,上面有紫苏、桔梗、防风、荆芥等药,后面又有枳实、麻黄。宝玉道:“该死该死,他拿着女孩儿们也象我们一样的治法,如何使得?凭他有什么内滞,这枳实、麻黄如何禁得?谁请了来的?快打发他去罢,再请一个熟的来罢。”


老嬷嬷道:“用药好不好,我们不知道。如今再叫小厮去请王大夫去倒容易,只是这个大夫又不是告诉总管房请的,这马钱是要给他的。”


宝玉道:“给他多少?”

婆子道:“少了不好,看来得一两银子,才是我们这样门户的礼。”


宝玉道:“王大夫来了,给他多少?”

婆子笑道:“王大夫和张大夫每常来了,也并没个给钱的,不过每年四节一个趸儿送礼,那是一定的年例。这个人新来了一次,须得给他一两银子。”


宝玉听说,就命麝月去取银子。

麝月道:“花大姐姐还不知搁在那里呢?”

宝玉道:“我常见着在那小螺甸柜子里拿银子,我和你找去。”说着二人来至袭人堆东西的屋内,开了螺甸柜子。


上一槅都是些笔墨、扇子、香饼、各色荷包、汗巾等类的东西,下一槅却有几串钱。于是开了抽屉,才看见一个小笸箩内放着几块银子,倒也有戥子。麝月便拿了一块银,提起戥子来问宝玉:“那是一两的星儿?”


宝玉笑道:“你问的我有趣儿,你倒成了是才来的了。”


麝月也笑了,又要去问人。宝玉道:“拣那大的给他一块就是了。又不做买卖,算这些做什么。”


麝月听了,便放下戥子,拣了一块掂了一掂,笑道:“这一块只怕是一两了。宁可多些好,别少了叫那穷小子笑话:不说咱们不认得戥子,倒说咱们有心小气似的。”


那婆子站在门口笑道:“那是五两的锭子夹了半个,这一块至少还有二两呢。这会子又没夹剪,姑娘收了这块,拣一块小些的。”


麝月早关了柜子出来,笑道:“谁又找去呢,多少你拿了去就完了!”


宝玉道:“你快叫焙茗再请个大夫来罢。”

婆子接了银子,自去料理。一时焙茗果请了王大夫来,先诊了脉,后说病症,也与前头不同。方子上果然没有枳实、麻黄等药,倒有当归、陈皮、白芍等药。那分两较先也减了些。


宝玉喜道:“这才是女孩儿们的药。

虽疏散,也不可太过。旧年我病了,却是伤寒,内里饮食停滞,他瞧了还说我禁不起麻黄、石膏、枳实等狼虎药。我和你们就如秋天芸儿进我的那才开的白海棠似的;我禁不起的药,你们那里经得起?比如人家坟里的大杨树,看着枝叶茂盛,都是空心子的。”


麝月笑道:“野坟里只有杨树,难道就没有松柏不成?最讨人嫌的是杨树,那么大树只一点子叶子,没一点风儿他也是乱响。你偏要比他,你也太下流了。”


宝玉笑道:“松柏不敢比。连孔夫子都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雕’呢,可知这两件东西高雅。不害臊的才拿他混比呢。”说着,只见老婆子取了药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