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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经光启书局授权,同步刊发于小鸟文学第四十二卷,为免费内容。
年轻的法国人类学者娜斯塔西娅·马丁长期和北极圈内的原住民共同生活。2015 年秋天,她在翻越堪察加火山的途中遭遇了一头熊,被咬去了半边颌骨。她奇迹般幸存了下来,而她生命中的危机才真正开始:辗转俄法多家医院,被绑在床上,切开气管,脸上植入金属板,反复经历手术、插管、感染,遭受秘密警察的盘问和猎奇者的围观……这一切几乎将她摧毁。
破碎中的娜斯塔西娅回想起,堪察加的埃文人中有一个词叫“米耶德卡”(“半人半熊”),在这场相遇之前,她也曾被当地人称为“玛杜卡”(“女-熊”)。为了重新理解这一事件,她在零下 40 摄氏度的气候中穿越 800 公里的森林,重返埃文人的部落,和他们共同生活。在这段日子里她重建自我,也探索与世界相处的其他方式,直到再次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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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的巴黎,不是雨就是雾。三个月前,熊带走了我的一块下颌骨,还有我的两颗牙齿。外科医生即将拔掉我的第三颗牙齿。以牙还牙。三颗。从来都是有二必有三。我躺在手术台上,等着。您可以想象一个舒适的地方,给我注射全身麻醉的护士对我说。我觉得很好 笑,我的笑也在护士的脸上点燃了一个微笑。我对自己说,外面没有出口。我像一头野兽一般走在世界之脊上,我是在找它。我经受了所有这些医学上的考验,因为有一个“我们”在。此时,是我和它,没有其他任何人。我闭上眼睛。树出现了,远处的火山。在树叶下,小船在河面上飘荡。是夏天,但是在下雪,下雪了,这是一个奇迹。
从麻醉中醒来,我总是视力模糊,我不习惯。每一次,我都有一种陌生感,就像是长途旅行回到家,总觉得不是真的在自己家一样。我试图重新适应这具离开了几个小时的身体。我真的去过那里吗?梦的记忆是如此真实。我飘荡,感受,行走,品味。我和我认为听不懂我说话的存在说话。我和他说,我们可以讲和。我的视线逐渐清晰起来:我确实回到了这间漆成淡黄色的,没有一丁点味道的病房里。哦,没有味道,如果酒精味不算的话,或者药味不算的话。我想吐。我一直活着。我轻轻地触抚着我的脸,我的喉咙。缺了点什么。在我左边的脖子上,自从第一次手术失败之后,就出现了一个淋巴结。这个淋巴结逐渐变大,因为它对植入我下颚的钛板上的微生物感染有所反应。我刚刚从手术唤醒室回到病房,很担心。我问实习生们是怎么回事。他们需要给淋巴结切片进行化验。但事情并不是这样发展的:他们一冲动,就决定不再耽搁在这样的“细节”上,他们简单地决定摘除它。他们告诉我,切除更简单。先是皮肤、头发、三颗牙齿、一块骨头,现在又是淋巴结。我在这场战斗中失去的身体的部分越来越多。
又一次,我独自一人待在病房里,我疼。几个小时前我吐血了。毫无疑问,疼痛分级我应该是在 9.9,看得出来,吗啡能将我从衰竭中解救出来。主要的光源都关了,有一种温和的暖意在我的皮肤下流淌,痛苦渐渐平息,我尽量让自己安顿得舒服一些。我打开黑色簿子,一直乱涂到天亮。这天夜里,我写下应该相信野兽,相信它们的沉默,相信它们的节制;相信它们发出的警报,在这间有着光秃秃的白墙、发黄的床单的病房里;相信在这个不是什么地方的空间,让身体和灵魂退后一步,保持一种中性和冷漠,在同一个截面中,彼此容忍。不成型的东西逐渐明确起来,被勾勒出来,静静的,突然之间被重新定义。不受神经支配,重新受神经支配,交汇融合移植。遇见熊,被熊抓了之后的我的身体,血性的,没有经历死亡的我的身体,充满活力,布满纹理,伸出手的我的身体,成为一个开放的世界的我的身体,各种存在在这个世界里相遇,能够和它们一起,或是在没有它们的情况下自我修复的身体;我的身体就是一场革命。
夜晚将尽,一切变得非常清晰:我要感谢这具身体上的双手,女人的双手,这双手并不知道,也没有料到,会面对由野兽打开缺口的另一个世界。这双拆除、清理、添加和关闭的双手。这双来自城市的手一直在为野兽的问题寻找解决方案。这双手和我口中的熊的记忆共存,它们参与到已经杂糅的身体的异化之中。今天晚上,我对自己说,我必须给这双手一个位置,这样才能痊愈,与在北极徘徊着的那些生灵,与亲爱的杂技演员、猎人和做梦的人一起。我应该找到一个相对平衡的位置,能够让来自不同世界的元素在我的身体深处共存,彼此之间无需讨价还价。这一切已经发生了:我的身体成了汇聚之点。需要消化、融入这一反传统的真相。我必须消除不同世界的碎片之间或是世界内部的敌意,只聚焦于它们在未来的淬炼。而为了完成身体和灵魂的这一操作,必须从现在开始关闭免疫屏障,缝合裂口,亦即决定闭合。闭合,就是接受,放置在内心的一切已经成为我的一部分,但是从此之后别的东西再也不得进入。我对自己说:内心应该像是诺亚方舟。我闭上眼睛。水涨上来,河岸被淹没,必须起锚,关闭舱口,我们已经准备好一切来面对大洋。再见,我们出发启航。
这双手和我口中的熊的记忆共存,它们参与到已经杂糅的身体的异化之中。
今天上午医生来了,态度殷勤。白大褂,绿色的鞋子。她美丽的红棕色头发在肩后扎了起来。您感觉怎么样?接下来就是老一套的交流。是的,手术很好,现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是的我很有信心。我对她说,她的职业很神圣,说我昨天夜里一直在想她。尴尬的微笑。不管怎么说,发生在您身上的事情很特别,她对我说。这样的事情还有其他幸存者吗?或者您是唯一的幸存者?我回答她说,这就像处于您这地位的女性一样,有,不过很少。
今天我明白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从这场战斗中痊愈,不仅仅是一种以自我为中心的蜕变姿态。这是一种政治姿态。我的身体成为一方领土,在这领土上,西方的外科医生与西伯利亚熊在对话。或者说,是他们试图建立与西伯利亚熊的对话。在我身体的这个国度内缔结的关系是脆弱而微妙的。这是一个火山国,每一刻都有可能失去平衡。我们的工作,她的,我的,或是熊放置在我身体里的这一不可名状的东西的,从此后就只是“保持联系”。
我说,无论是面对熊,还是面对“来到”这个世界的东西,活下去就意味着接受结构性转变,从而形成一个新的形态。让我们着迷的独特性最终显现出它的本质,那就是一个幻象。形态根据自身的模式重新构建,只是构建的元素都是外来的。
两个星期过去了,化验结果还不错,我可以走了。我在火车上,晚上六点,去往阿尔卑斯山。我想妈妈,她在等我,想散发着薰衣草味道的床单,想她正在为我准备的碾碎的小菜,想她停留在我已经重新长出的头发间的双手。电话响了。我转向车窗,轻声接听。是医院实习生的声音,他的声音很惊慌:您必须回巴黎。尤其是不要和任何人说话,不要靠近别人。淋巴结似乎有点问题。我闭上眼睛,脑袋上像是被人浇了一层铅。两个星期前,没说这个被强行切除的淋巴结有任何问题,为什么非要现在出现问题,在我终于能够走出高墙,而且不需要逃跑的时刻?在我以为不再那么混乱,终于可以开始真正的康复期的时刻?它为什么要从孕育它的暗室中突然冒出来,一下子抓住我?更糟糕的是,为什么我竟然从这个实习医生的声音里听出了某种阴暗的快乐,因为他致力于行使一个年轻医生的权力,致力于揭开他的病人的真实情况,而病人自身并没有任何感觉?我感到我的怒火正在升腾。或者是沮丧,我也不知道。医生很恼火,他在电话听筒里咆哮。我和您说了,到站就立刻下车,调转方向乘车回来,他命令我说。我们有把握推定您患了肺结核。
肺结核?我?不,我不相信,我根本没有任何感觉,我对他说。不,女士,我知道听到这个您会很难过,但就是这样的,您必须马上回来。我挂了电话。就像每一次我不知所措时那样,我给妈妈打去了电话。她对我说不需要改变计划,马上回家。不,我们是不会戴口罩的,不,我们不会让你隔离的,因为你肯定没有肺结核。我的妈妈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女人,她研究行星的排列。她禁止我回巴黎,甚至禁止我再接听那个歇斯底里的实习生的电话,他责成我立刻离开家,省得传染我的亲人。妈妈给我做饭。妈妈对我说,她爱我。
夜里,我的电话突然停止了震动。是 11 月 13 号。第二天,仍然是奇怪的静默,和头一天的疯狂形成了截然对比。我打开广播,立刻明白了。才发生了恐怖袭击,法国举国哀悼。萨尔佩蒂耶诊所人满为患,更不要说颌面部科室。突然事件的讽刺;kairos,关键时刻。是屠杀的恐怖将我从医生的魔爪中解救了出来,他们把我给忘了。我得以把自己交付给自己和妈妈。我可以自由呼吸了。
我的身体成为一方领土,在这领土上,西方的外科医生与西伯利亚熊在对话。
白天,我读书,看着窗外,等待夜晚的来临,等待夜晚来保护我,夜晚的梦幻,夜晚的精致,可能的旅行。我的话不多,我想要享受独处,在我的身体里重建这种孤岛状态,接受居住在我内心岛屿上的这些存在物彼此之间是不可沟通的事实。我对自己说,这不是要清空我的灵魂来享受一下灵魂里所隐藏的独处;而是将我们的存在演变为我们选择的这一切的生态系统——或者说是这一切选择了我们——让它们能够越过分隔它们的藩篱,彼此间得以沟通。外面在下雪,我是那个手捧鱼儿的垂钓者。雪落在树枝上,我就是那条在垂钓者怀中的鱼儿。雪覆盖了一切,我就是那条跃入寒冷阴暗的水面之下的鱼儿,我变成了一只色彩斑斓的鸟儿。
这天夜里,我见到了达硕,这是我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见到他。我们在阿拉斯加的育空堡,我们在那间我第一次做民族学田野调查时生活的小棚屋里。我和他说,太难了,这些伤口。看着我,他对我说。我看着他的脸。我仔细地看着他,我发现上面有一些细小的痕迹,伤口,是我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的。他把手放在我的肩头,让我安静下来。我不再流泪。你还记得吗,他轻声呢喃。场景变了,我们这时身处某处峭壁之上,下面就是泰加森林。是个很奇怪的地方,有点像我现在能够看到的上阿尔卑斯省的山脉,又有点像阿拉斯加的育空河谷平原,也像堪察加的伊查地区。我们静静地待在那里,倾听从低处森林里传来的各种声音。接着他说:你就是为这片土地而生的。沉默。他闭上眼睛,张开嘴,长长的一声呼号,久久在空间里回荡、传递。
我躺在床上,我才挂了电话。我和我的心理医生莉莉安聊了一会儿。我们认识很久了,十四年前父亲去世时,多亏了她的帮助。我要好好想一想刚才她对我说的事情。熊让界限的问题变得具体了。“熊”事件及其后续让我从此之后彻底抛弃了在这个世界上曾经拥有的暴力。我重新来表述一下:在我和熊的相遇之中,当它的下颌遇上了我的下颌,有一种模糊的暴力,这也是我身上一直有的一种暴力。我可以把莉莉安的想法展开一下,我是去外面找寻某个身上一直有的东西,熊是一面镜子,熊表达的并非自己,而是别的什么东西,是和我有关的什么东西。我翻身仰面朝天,盯着落在天窗上的雨滴。我感到非常恼火。比恼火更甚,我简直有点愤怒。这是个高明的推论。有个词跳到我的脑中来:clever。但是有点不妥当,缺少一点关键的东西,我现在还不能完全抓住它。我一边听着雨声一边嘟嘟囔囔。我讨厌这种不自禁冒出来的放弃的念头。这个世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以至于别的存在都只缩减为我们自己灵魂的状态?对于它们自己的生活,对于它们在这个世界的足迹,它们的选择,我们究竟是怎么对待的?为什么在这桩事情里,要理清其中的意义,我非得要把一切都归于自己,归于我的行为,我的欲望,我的死亡冲动?因为在他者身体深处的东西,或许你永远也触及不到,莉莉安肯定地对我说。尤其是在熊的身体深处。这是真的,这话彻底破坏了我原来的想法。谁能够道出它身上的东西,它感觉到什么,谁又能说清楚,除了那种基础的功能主义的解释,推动它行动的究竟是什么?显然,有些东西我永远都不会知道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应该放弃,放弃更深层的理解的要求。
我今天的另一个问题是象征的问题:即便我已经把这个问题扔在一旁,它也总是不放过我,令我深感疲惫。自从到了这里,在母亲位于法国的家里,我想着那头熊的时候,总是借助于类比的游戏。我不停地问自己“熊”的形象在西方象征着什么(对于这个问题万物有灵论的一面,我已经有了一点想法),这个形象究竟反射出什么。为了打发时间,我列出一张又一张的清单;这些清单在让我发笑的同时也让我感到沮丧。
这也是我身上一直有的一种暴力。
力量,勇气,节欲,宇宙与大地的循环,阿尔忒弥斯钟爱的动物,野性,兽穴,后退,反思,躲避,爱,管辖范围,权力,母性,威严,权利,保护。清单很长。我就这样陷入了困境。
如果说熊能够成为我的映射,我在这一形象之中,究竟执着地想要探索怎样的象征性表达呢?如果它棕黄色的眼睛没有对上我蓝色的眼睛,也许我能够满足于这些相近之处。尽管我更想使用的词汇是(它在我内心激起的)“共鸣”。但是,有了我们纠缠在一起的身体,有了这不可名状的“我们”,这个我隐约地感觉到是来自远方,来自我们有限存在之前的“我们”。这些问题在我的脑中转来转去。为什么我们选择了彼此?我和野兽的共同点究竟在什么地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身上的真相在于,我从来不曾想过要让自己的生活平静无波,尤其是和他者的相遇。在这一点上我的心理医生说得很有道理,我并不是一个内心安宁的人。我甚至不知道“安宁”这个词意味着什么。很长时间以来我都在北极工作,这就是一个处在动荡之中的地方。我知道如何在变化、爆炸之中工作,在“关键时刻”,在事件中该如何应对。我能想到该说什么,因为在我看来,危急状况是思考的好机会;因为危急状况总是隐藏着另一种生活,另一个世界的可能。相反,我从来不知道在平静、稳定的状态下应该怎么办;安宁并不是我擅长的。我虽然从来没有承认过,但是我的确在暗示自己,要到高处的平原去寻找内心深处战斗性的一面;当然,这就是为什么,即便路断了,我也不会逃跑。相反,我会像一个悍妇一般投入战斗,我们在自己的身体上留下了对方的符号。我很难解释这一切,但是我知道在这场相遇之前,一切都是有准备的。从很早开始我就为将自己引入熊嘴、接受熊吻奠定了基础。我对自己说:谁知道呢,它也许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