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等人,有本事没有脾气;中等人,有本事也有脾气;末等人,没有本事而脾气却大。
文︱关山远
本文刊于12月16日《新华每日电讯》专栏“时空走廊”,见报题为《能力差脾气大,他不失败谁失败?》,摘编自微信公众号“草地周刊”(ID:caodi_zhoukan)
近读南怀瑾先生的《论语别裁》,读到一段他借朋友之口论脾气的文字:“以前有一位老朋友,读书不多,但他从人生经验中,得来几句话,蛮有意思,他说:‘上等人,有本事没有脾气;中等人,有本事也有脾气;末等人,没有本事而脾气却大。’这可以说是名言,也是他的学问。”
由南怀瑾的话,去回想历史上有哪些人“没有本事而脾气却大”,想起了一个著名的失败者来。
1
完颜永济:一个著名的失败者
1208年某一天,成吉思汗,这位蒙古草原上新近崛起的霸主,率众在恭候从南方大金国来的贵宾。彼时,金国国力雄厚,威震四方,蒙古诸部落均为金国附属。
金国使臣捧着皇帝圣旨前来了,传诏蒙古:大金国潞王完颜永济已经登基,你们快点朝南跪拜。但成吉思汗做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举动,他呵呵笑道:“我以为中原的皇帝是天上人做的,没想到竟是这种庸碌之辈!有什么好拜的?”说完,飞身上马,径自走了。
成吉思汗
估计在马上,成吉思汗还一路呵呵着,他认识完颜永济,若干年前,他在边境给金国移交贡品时,见到过此人,那时此人作为当朝皇帝金章宗的叔叔,代表金国来接收蒙古贡品。成吉思汗那时还叫铁木真,尚不是后来纵横亚欧大陆的一代天骄,但他已展露过人的眼力,他评价完颜永济“柔弱鲜智能”,这样的人,他怎么瞧得起?
确实,在金国历代皇帝中,完颜永济是最平庸的一个。能够当上皇帝,也是机缘巧合:他特别会装,金国皇室以血腥斗争著称,他便伪装成人畜无害、与世无争的平庸模样,成功骗过了老爸金世宗、弟弟金显宗和侄子金章宗。
其实从后面的表现来看,完颜永济完全可能是本性出演啊,他确实是一个平庸得不能再平庸的皇子,没人认为这种货色能够当皇帝,所以多疑狡猾的金章宗,也对他叔叔百般放心,放心把军权交给了他,后来又把皇权交给了他。
完颜永济
章宗身体不好,生了六个儿子都夭折了,在他临终前,贾妃范妃两个妃子已怀孕,于是章宗对他叔叔说:“你暂时当一段时间皇帝吧,等我这两个孩子出世了,如果有一个儿子,就立他为皇帝,如果两个都是儿子,你就挑一个当皇帝吧。”完颜永济完成了人生最后一次伪装,满口答应,一脸真诚。于是金章宗放心地咽气了。完颜永济就这么当了金朝第七任皇帝。
无疑,金章宗忘记了:平庸之人,绝非可以跟高尚之人划上等号;平庸之人,在巨大的权力诱惑下,也完全可能成为狠毒之人。完颜永济不想当备胎,不想当过客,不想当一个无私的叔叔,登基不久,便毒死贾妃,又逼迫范妃堕胎,然后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
他压抑太久了,他不想再伪装了,他现在是当今天下最强大的国家的皇帝了。于是,他尽情展现性格中暴躁的一面。
当南归的使臣告诉皇帝,那个藩邦蒙古的蛮子拒不奉诏跪拜并出言嘲讽时,可以想象完颜永济是何等暴跳如雷——越是没有能力的人,越恼怒别人指出他没能力。
他开始策划一场报复,要用毁灭的怒火来给自己赚回面子。
春天到了,又是蒙古入贡的时候,完颜永济派遣重兵层层埋伏在交接贡品之处,准备待成吉思汗率蒙古人带着贡品抵达时,将他们全部干掉,一泄心头之恶气。但风声走漏了,镇守金国北境的契丹及北方其他部族的军队,不断有人去给蒙古通风报信,成吉思汗刚开始还将信将疑,但报信的人不断前来(由此可见金国的民族政策何等糟糕),他派人去打探,果然是真的。成吉思汗做出决定:停止进贡,绝交,开战!
13世纪一场持续数十年的极其血腥和恐怖的杀伐,由此拉开大幕。
这一幕迟早要登场,但一个能力差而又脾气大的男人,让它提前到来。从此,山崩地裂,尸山血海,生灵涂炭。
2
金国声势达到巅峰,但掩盖不了内部糜烂
除了南怀瑾先生《论语别裁》中的“三分法”,还有人曾如此给男人进行四类“分级”:一等男人是有能力没脾气,二等男人是有能力有脾气,三等男人是没能力没脾气,四等男人是没能力有脾气。
没能力却有脾气而且脾气还极其火爆的男人,往往是让人最难忍受的。古代有个故事说,一个侏儒身高只及老婆一半,每天回家,都让老婆抱他坐上桌子,然后扇他老婆一个耳光,再让老婆抱下桌子。他老婆从无怨言。
后来有看不下去的邻居问:你老公这个样子,你怎能忍受?这个可怜的女人回答说:“我是可怜他啊!在外面谁把他当作男子汉呢?即然做了他的妻,就由着他让他当当大丈夫吧!”这话传到侏儒耳中,他大哭一场,幡然悔悟,从此不再打老婆。武大郎就比他好多了,没能力,脾气还算不错。
一个男人,假若生活在市井中、奋斗在太平年间,不管能力与脾气如何,终是个体行为,“发泄”也顶多在亲朋好友中。
但像完颜永济这样,一个没能力而又脾气大的男人,却是历史关键时刻的一国之君,巨大的悲剧,就不可避免了。
13世纪初,蒙古崛起,成吉思汗横空出世,世界历史为之改变,对置身于那个舞台上的人来说,这是一个环环相扣、步步惊心的年代,一步也不能走错。当时形势极为复杂,蒙古铁骑若洪流般席卷天下之前,金国、西夏、北宋三国已厮杀多年,而后靖康之耻、北宋灭亡,南宋偏安江南,金国声势达到巅峰,但掩盖不了内部糜烂。
对成吉思汗而言,完颜永济——是一个猪一样的对手。
其一,他不懂战略。
金国太强,蒙古军队起初不敢硬撼,先攻与金国成犄角之势的西夏,西夏人到金国求救,金国大臣也说:“西夏若亡,蒙古必定攻我。不如与夏人首尾夹攻,可进取、可退守。”完颜永济却幸灾乐祸:“敌人相攻,是我国之福。”
他这么愚蠢,导致金与西夏八十余年的联盟关系土崩瓦解,西夏在覆亡之前,屡屡伴随蒙古入侵金国。一直到了十几年后,金、夏在双双命悬一线之时,才开始“修好”,但已经太晚了,
他们不知唇亡齿寒之理,反而交恶狠斗,
西夏被金出卖之后,更欲联蒙联宋获利,使得金、夏双方在连年征战中耗尽了可以抵御蒙古入侵的宝贵国力,最终兵虚财尽、双双亡国。
其二,他反应迟钝。
蒙古铁骑已虎视眈眈,金朝北边守将纳哈买住赶回京城报告:蒙古人即将入侵!完颜永济却一脸懵圈:“彼于我无恤,汝训何言此?”继而勃然大怒:“擅生边隙!”你小子居然敢谎报军情、无事生非!于是将纳哈买住打入天牢。作为一国之君,他确实糊涂到了极点,蒙古怎么会跟金国“无恤”呢?
成吉思汗的先祖俺巴孩汗,曾被金朝以反叛罪钉在“木驴”上处死;金世宗时,金不仅要蒙古纳贡,还每三年遣兵向北剿杀,谓之“减丁”,激起蒙古人无穷怨忿。成吉思汗在发兵攻打金国前,按蒙古风俗登上克鲁伦河畔一座高山,对“长生之天”祈祷“天上的神仙、地上的人类,以及已经死去的神灵来帮助我复仇”。在“复仇”大旗之下,浩浩荡荡,冲向金国,而金国皇帝还在诧异:咱们有啥怨啥仇啊?
其三,他缺乏解决问题的能力。
蒙古军队长驱直入,目标就是金国京城。完颜永济没有想到赶紧组织京城保卫战,反而担心引起社会动荡,于是下了一道简单粗暴而又极其荒谬的命令:“百姓不得传说边事!”
禁止老百姓谈论边关的事,但能禁得住吗?事实上,金国从极盛到亡国,是外部打击引发了内部崩溃,而内部崩溃又使其无法有效抵抗外部打击。
不去想如何凝聚民心振奋士气,反而一味封锁消息愚弄百姓,如此荒谬的思维逻辑,悲剧结果已经注定。
3
历史关键时刻,思考抉择的机会并不多
完颜永济比不上那个打老婆的侏儒,他不会幡然悔悟,他是皇帝,他认为自己永远是正确的,他不认为自己能力低下,相反,他会用情绪化的独断专行的办法,来掩饰自己的能力低下,所以,
后人总结说:脾气差往往是一种能力不足的表现。
在蒙古铁骑的进攻中,人数远占优势的金国军队,打了一个又一个败仗,野狐岭(今天的河北万全北)一役,号称四十万的金国大军一败涂地,精锐全部被歼。接下来,金国驻守西京(今山西大同)的大将胡沙虎也打了败仗,他居然放弃战略要地西京城,逃回了京城。要知道,当年蒙金战争初期,蒙古军队野战厉害,但攻城就不擅长了。胡沙虎丢掉西京,罪不可赦。
大家都说胡沙虎该杀,完颜永济的脾气却上来了:为什么我要听你们的?不仅不治罪,反而任命胡沙虎为右副元帅、权尚书左丞。胡沙龙又名纥石烈执中,这个奇怪的名字,注定与完颜永济在历史上难解解分。胡沙虎当年也是一员猛将,但专横放肆,不奉法令,绝对不是个善茬。
在一次战斗过后,他又溃败回到京城。这时就有谣言传开了:胡沙虎受到蒙古人贿赂,故意败退而归,肯定欲行不轨。一向反应迟钝的完颜永济还没有反应过来呢,胡沙虎却受不了了,他害怕被干掉,于是假传圣旨,要诛谋反者,率自己的部队发动兵变,进攻宫城,他毕竟曾是员猛将,其他人不敢阻挡,很顺利地就杀进了宫中,将皇帝卫士全部赶跑,换上自己的人。在宫廷斗争中长大的完颜永济再傻再迟钝,也明白出了啥事了。
大殿上,皇帝远远看见这员自己重用错了的叛将,问:“你要让我去哪里?”回答说:“回你原来的王府。”于是皇帝转回后宫,跟皇后说我们一起回旧王府吧。王后是个明白人,说:“出宫即被杀矣。”但赖着不走,是不可能的。胡沙虎派人把皇帝皇后捉住,用马车送到他们的旧王府禁闭起来,没过几天,就安排太监李思中将完颜永济用毒酒毒死了——这个没能力又脾气大的人,仅仅在皇位上坐了五年。
如果在太平盛世,完颜永济这样的人,完全可以在皇帝宝座上多坐若干年,运气好的话,还能寿终正寝。但是在一个急剧动荡的年代,
在一个需要雄才大略方可渡过劫难的年代,没有能力却身居高位的人,注定无法担当历史重任,而这个人还恰恰因为坏脾气蒙蔽了仅存的一些理智,那就是更大的悲剧了。
其实,在历史的关键时刻,留给一个人思考和抉择的机会并不多。著名作家茨威格著有一本非常有名的《人类群星闪耀时》,聚焦12个决定世界历史的瞬间,风云际会之时,英雄人物以何等壮举,扭转乾坤还是功败垂成?读起来让人掩卷叹息。
譬如《滑铁卢的一分钟》,滑铁卢一役已到关键时刻,谁的援军先到,谁就能先取得胜利,但此前奉命率领三分之一兵力离开战场去追击普军的法军副帅格鲁希,在应该立即返回战场时,却固守成命、优柔寡断,离战场越来越远,而他们追击的敌人,已返回战场,攻击法军侧翼,导致拿破仑全军溃败。拿破仑因此被禁闭于圣赫勒拿岛,终其余生,再也没有离开过。
格鲁希是个死板平庸之辈,但脾气也挺大,当那一边打得难解难分而这一边他还带队梦游般瞎逛时,有部下提出愿率少量部队返回战场,他还甩出一副臭脸来,坚持不允许,否则军法从事。难怪茨威格感叹说:
“仅仅一秒钟的优柔寡断,格鲁希元帅就决定了他自已的命运、拿破仑的命运和世界的命运。”
拿破仑多么懊悔他有格鲁希这么一个猪一样的队友,而成吉思汗却多么庆幸他有完颜永济这么一个猪一样的对手。格鲁希是一秒钟的优柔寡断,而完颜永济却是整整五年的稀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