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于《古典学研究》2024年第1期,[德国]弗里德里希·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撰,王郁茜译,注释从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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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1844―1900)
解释忒奥格尼斯诉歌(Elegien)的命运,需从古希腊人对他的理解入手。可以肯定,它们写于公元前六世纪末、五世纪初,因此其出版时间在希波战争前不久,或可能处于希波战争期间。这意味着什么?人们对这些诉歌的理解,受到战争所致城邦生活骤变之影响。我们从文本中得知,在忒奥尼格斯生活的年代,这些诉歌在希腊各地流传甚广。我们还知道它们在什么样的圈子中流行。那是些贵族俱乐部,它们遭僭主制敌视,又受跌宕起伏的民众至上之声的威胁。为了维护旧贵族的等级意识(Standesbewußtsein),他们试图与一切新元素相隔离。此外,这些诉歌当在会饮场合由青年伴着簧管表演。我们可以认为,在当时,忒奥格尼斯连同其命运和个人品性都为人熟知,且人们对他的诗作理解正确;也就是说,当时人们侧重的是其中明显的贵族特性,而非后来羼入其中的伦理特性。这些歌曲(Lieder)为个人而作,主要写给居尔诺斯(Kyrnos)和其他青年。它们传唱于青年人圈子,歌咏者(Sänger)往往且基本上与居尔诺斯境遇相当。当时的人们并不在意,歌咏者是告诫性地(paraenetisch)自咏自唱,带着十分的坦诚,如同现在的少女在类似情形下唱起海涅那些向少女倾吐爱意、暗抒讽刺、叹诉怨恨的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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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奥尼达在温泉关战役
雅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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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大卫 绘,
1814
年
我们能够确定,这些倾诉衷肠之诗的内容并不单一。它们是动荡灵魂生活的写照,有的描绘政治动乱,感叹处境之危,有的作于航海沿途,又或讲述爱情与友谊,从流离失所,再到重返故里,其目的绝不仅仅在于教化,而更是为了舒缓灵魂。此外还有纯粹的道德短歌(rein moralische Skolien),但它们不是诉歌。这个区别不容忽视;然后是些一般歌曲,如通常为会饮场合而作的酒歌、向诸神的祈求(Anrufung)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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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饮中的女竖笛演奏家
阿提卡红绘陶瓶,尼西亚斯 绘,约公元前
420
年
然而,旧贵族阶层未能幸免于希波战争;财富向平民转移,知识与艺术愈发普及,这摧毁了血统的高贵(Geblütsadel)。就这样,忒奥格尼斯的诉歌失去了必要的受众理解基础。民众带着不同于以往的观念接触这些诗歌。前人曾读出高贵意味的地方,现在则被当作伦理法则。人们不再理解诗中对会饮团体的提法。知道忒奥格尼斯的人越来越少。但他很快便卷土重来。我们可以从肃剧作家那里读出这一点。埃斯库罗斯不了解忒奥格尼斯,至少未曾提及过他;但索福克勒斯经常影射他的思想,并将其政治观点重新诠释为道德观,参见《忒奥格尼斯集》731-752行和索福克勒斯《阿勒忒斯》(
Aletes
)残篇。如肃剧作品所体现,在约五十年的时间里,随着格言诗(gnomische Poesie)时兴,忒奥格尼斯诉歌蔚然成风。而在接下来的五十年中,柏拉图、色诺芬和伊索克拉底(Isokrates)都作有重要段落[涉及忒奥格尼斯],我们须对其深入研究。柏拉图在《法义》1. 630中将忒奥格尼斯与勇气之使者提尔泰乌斯(Tyrtaeus)相提并论,并将δικαιοσύνη[正义]、σωφροσύνη[节制]和φρόνησις[明智]置于ἀνδρεία[勇气]之上,从而赋予忒奥格尼斯更重要的地位。对他而言,忒奥格尼斯是这三种首要基本美德的代表与歌者,亦即道德之师。
古斯塔夫·莫罗 绘,
1860
年
同样,在斯托拜欧斯(Stobaeus)所编的《文选》(
Sermones
)88.499中,色诺芬曾说过类似的话,即忒奥格尼斯只写作关于人类的ἀρετή[美德]和κακία[恶德]的东西,他的书便是一部关于世人的著作。与此相应,据第欧根尼·拉尔修《名哲言行录》6.16,苏格拉底的学生安提斯泰尼(Antisthenes)曾在一部道德劝诫著作中写过两章《论忒奥格尼斯》(Περὶ Θεόγνιδος)。色诺芬本人甚至曾专门为他写过一本书(据斯托拜欧斯)。
最重要的是伊索克拉底的证词——《致尼科克勒斯》(
Ad Nicoclem
) 第12章。在伊索克拉底看来,忒奥格尼斯作为道德之师,作为ἄριστος σύμβουλος[至高尺度],声誉极佳,却不被普遍阅读,因为世人不喜接受劝告。在这里,伊索克拉底把忒奥格尼斯与赫西俄德和佛曲利德斯(Phocylides)相提并论。他的声望同血统高贵者的时代一起,早已过了鼎盛时期。哲学学园及其对道德的广泛钻研,减弱了人们对格言诗的兴趣。人们不再阅读忒奥格尼斯,但他的作品成了教科书。
直至那时,忒奥格尼斯的作品仍保持着原貌,还未曾有人节选。这一点在伊索克拉底笔下得以确证:
即使曾经有人编选过所谓的格言诗(那些诗人写的大多是这种格言诗),也不再有人对它们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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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索克拉底《致德莫尼科斯和尼科克勒斯》书影,
1597
年
我们如是推断,当时还未曾有人尝试这么做过。其次,μάλιστα[大多]一词证明,在忒奥格尼斯原来的文字中,并非所有内容都是“格言”,而只是大部分内容如此。第三,雅典民众至少对格言的部分更感兴趣,这就表明,忒奥格尼斯诗歌中其余具有个人品质的部分没人再理解,或者说,压根就没人关注。韦尔克还从中得出一个结论,虽说是个危险的结论:该书中并没有掺拌任何可能导致淫乱(lascivia)的内容——韦尔克指的是酒歌和情歌。而事实上,在时代精神看来,酒歌与情歌并不淫荡,而是陈旧过时,可能令人索然无味罢了。正因色诺芬称其为一部关于世人的书,所以其中很可能囊括各式各样的尘世生活情形。
威廉·布格罗 绘,
1884
年
苏格拉底学派对忒奥尼格斯诗歌的应用,使之被封为教科书。人们从中摘录出格言诗,让孩子们熟记背诵。对于这一点,虽无关于忒奥格尼斯的特别记录,但我们能够凭借埃斯基涅斯在《诉克忒西丰》(
Contra Ctesiphontem
)525中的这段文字作出推断:
我知道,我们在孩提时代就背诵诗人的格言,这样我们长大成人后便可以使用它们。
忒奥格尼斯是最早遭此厄运者之一,这让我们理应怀疑他是否宜用于教学。这一事实导致两方面的后果:一,整篇诉歌逐渐消失,节选篇章起初各式各样,而后趋近一致;二,民众对忒奥格尼斯的反感与日俱增。事实上,教学用书常常毫无道理地受人厌弃,就连奈波斯也难逃这般命运。
日后所有证人所熟悉的,都不是完整的忒奥格尼斯诗文,而只是这些格言诗集(Gnomologie)或摘录出来的范句(Sentenzenexzerpte)。所有会饮与关乎爱欲的部分,即所有诗的部分,均被删除。金嘴迪翁的《演说辞之二》 (
Oratio II
)和普鲁塔克《论学诗》(
De audiendis poetis
)中的两处文字便能证明这一点。《论学诗》提到,韵律(Metrum)是唯一能够提升整个平淡格言集的东西。《演说辞之二》中则有一段关于亚历山大的故事,讲述他如何皱着鼻子拒绝阅读属于普通无知者的书籍:“阅读这种东西对我们有何益处?”
从前,人们只是觉得《忒奥格尼斯集》无聊,现在则直接看不起它。《忒奥格尼斯集》被当成庸俗的东西,并带着这种有失体面的身份,拖拖拉拉地走过古代(Alterthum)。因为到了433年左右,居里尔(Cyrill,[译按]可能指公元三世纪的殉道者Cyrill von Gortyna)仍将其描述为微不足道的“选文集”(Chrestomathien),大概是保姆平时给孩子念的,或是老师教学生读的那种。尤利安(331—363)将其比作所罗门(Salomo)的格言,这在当时是一种极大褒奖;但居里尔的那些话无不在告诉我们,这种过高的评价并不具普遍性,而只是皇帝的某个怪念头——从他钟爱的异教中,揭示出如所罗门格言一般的美文。亦或这只是一种嘲弄?
我们现在看到的编订本是如何得来的呢?韦尔克提出两种可能:编订者要么从完整的作品中作了摘录,要么从其他作家那里搜集了单独的片段。韦尔克认为是后者。他用六个理由很好地驳斥了第一种可能,但这并不能证明第二种可能。他[编订者]会从哪些作者那里摘录诗句,这一点难以考证,因为我们至今能够确证的来自古代作家的诗句,大概也只有几百条。相反,他可能摘录了更多同类型的格言诗。这一版本关注到[诗与诗之间]不同的观点,并以不同的原则编排。我认为,其中的一些地方是依据字母顺序来的。同样,也有按内容排列的。还有根据相近的音韵排列的。至于最终的编订出自一人之手,还是经百年打磨而成,并不重要。
无论如何,在编者心目中,忒奥格尼斯的形象逐渐丰满,并与真实的他相差无几。为保证其完整性,编者还引入其他作者的诗作。当然,它们也可能是忒奥格尼斯创作的,虽然这一点无法证实。敏锐的阿忒奈欧斯(Atheneaus)将忒格奥尼斯记录为一个并不多么伟大的美德典范;此外,还有一份来源不明的文献,其中包括会饮歌和爱欲之歌,被添进已有的主体。就这样,忒奥格尼斯的形象愈发恶化。歧义与一系列有关男童恋(päderastisch)的警句诗都跟他攀上了关系,以至于一位作家在《苏达辞书》(
lex. Suid.
)中表达了他对四散的μιαρίαι[污秽]和παιδικοὶ ἔρωτες[男童恋]的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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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希腊陶瓶画中的男童恋,爱者(
Erastes
)与被爱者(
Eromenos
)
我们如今认识的忒奥格尼斯,其历程大抵如此。不作删减地巧妙利用现有资料,便能够得到一幅相当可靠的肖像,尽管色彩可能有些过于暗淡。忒奥格尼斯是一个见多识广却日益衰败的贵族之子(Junker),富于贵族的激情,热爱属于他的时代,对奋起的民众满怀厌恨,被悲惨的命运摧残并磨平诸多棱角。在新旧时代的变革之际,他以风趣明智、有些道德败坏、地位不再稳固的血统高贵者之形象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他的头颅变形如雅努斯,因为对他来说,过往看起来如此美丽而令人艳羡,平权的未来却又如此可憎而令人厌恶——这亦是那些贵族的缩影:在民众革命(Volksrevolution)的前夜,他们坚守着自己的阶层;他们的特权长期受到威胁,而他们报之以同样的激情,为自己的地位与生存奋力搏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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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麦加拉的忒奥格尼斯》
2015
年版封面中的雅努斯
三,考定文本。总结忒奥格尼斯所用语言与韵律的特殊性。托名作品Μοῦσα παιδική[男童的缪斯] 的作者是一位虚构的老人,还是一位修道士?诸如此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