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优秀的东北喜剧演员也不得不承认,“舞台上唱得再好,得到的掌声再多,依然改变不了喊麦才是直播主流的事实”。蓝波说,这是剧场演员直播后不得不接受的局面。
统治了东北主流娱乐形式几十年后,直播上,他们却需要让出王者宝座。
喊麦,意味着一种比二人转剧场更加彻底的发泄形式,意味着主流音乐人所无法接受的歇斯底里,意味着强烈的情感,意味着草根、三四线城市、底层呐喊。但对于剧场演员们,这却是难以跨越的一关:他们早已习惯了“逗乐”窠臼,只能退而求其次。
喧嚣表象背后,庞大的虚拟帝国中,暗浮着现代人精神虚无的冰山。在这场全民追逐的游戏中,金钱成为绝对的主宰,其他一切都微不足道。
这里是罗陀斯,就在这里跳跃吧。东北直播江湖中,主流娱乐形式的这场无声位移,金钱和权力的默默移交,是这个时代最使人目瞪口呆的故事。
铁王座
下午两点钟,四平市人民剧场的二层办公区,蓝波早早来到这里,一边举着手机,一边到门口跟我会和。
歌手出身的蓝波跨进了直播的行列
他匆匆打了个招呼,低声对着手机说:“嗯呐昨晚喝多了”,直到进了办公室,他声音才提高了半截,略带宣告意味地说了句:“先不跟你们唠了”,我才意识到,原来他在直播。
蓝波不介意在直播镜头前打电话,也坦然地和我聊起约访过程。在采访正式开始前,他试图中断直播,但却用掉了整整三分钟。他重复最多的话就是:“別(四声)刷了”,但公屏上的小礼物仍不间断地“呼呼”往上冒。
蓝波一边说着“咋这么犟呢”,一边轻轻往自己脸上拍了一巴掌,他“啧”了一声,表情严肃地对着屏幕解释自己接下来有正事儿,要“和人唠嗑”。
粉丝还是不放,蓝波佯装生气:“你们是不是故意的,逼我撕脸是不是?”说着,又把手贴近颧骨做出撕扯的动作,旁边的我没忍住笑出了声。
有粉丝在提出要“见见女的”,蓝波把镜头转向了我面前,我向手机屏幕招了招手。尽管在手机屏上看到的是自己的脸,那一瞬间仍旧有一丝窘意冲上眉间。
礼物和留言仍旧不间断地从手机屏幕的左下角涌出来,蓝波对着镜头说:“咋地了,你们家都动迁了啊?”粉丝终于提出了最后的要求:要蓝波表演个绝活。蓝波看了看,轻哼了一声:“啥叫绝活,表演完了绝对不能让人活着下去,你来吧!”
空空的会议室里,回荡着蓝波一个人的声音:“……你来吧”。他像是一个威严的王者,又像是一个舞台的丑角。他发出命令,又接受指挥。说完之后,他按掉了直播界面,空气瞬间陷入沉寂。
那一整段直播的时间,他坐在椅子上,周围的世界似乎并不存在,他听不到虚拟世界中其他人的声音,只是一个人对着手机屏幕“白活”(四声,意为无聊的空话)。在几年前的蓝波看来,这种行为“就像个神经病”。但现在,他已经逐渐适应了直播式表达。
每当结束之后的时间,他一个人坐在那里。世界变得静默。
如今,这座缓慢爬行的东北小城,传统的剧场养料正被抽空,剧场演员们面临着一个尴尬的节点。
加入到直播中的二人转演员不止蓝波一个。剧场负责人李建峰说,目前团队里四十个演员,每一个都在直播。他担心这种分心直播的行为会影响剧场生意,但这却是无法逆转的趋势。
喜剧演员
剧场的演出仍在继续。11月26日晚上的演出中,蓝波总共换了三套衣服,作为整场演出的主持人,换装成为每次亮相时避免观众厌烦的一个方法。
当晚的表演者是染着一头“奶奶灰”发色的蓝小闹,他是蓝波的徒弟,戴着一副大号墨镜,穿着一套宝蓝色缀满亮片的西装,负责劲歌热舞。
四平人民剧场的演出现场
依旧是老套的表演。蓝波没有下台,他倚着一个小讲台,在节奏稍稍慢下来的间隙,对着话筒往前走出了几步继续吆喝:“来动动手,one two three go!”,拍手的声音入耳清脆。
对于生活在这座东北小城的年轻人来说,除了电影院、KTV和桑拿汗蒸,人民剧场是另一个“放松压力”的选择。
但现在,这个以“二人转演艺大舞台”为名字的剧场,每天3小时的演出里,真正唱二人转的时间不足十分钟,更多时候,男演员和女搭档表演不同程度的“荤段子”小品。
这种表演经受住时间的检验,它击中人性的软肋。演员们懂得那种观众渴望却无法说出口的“幽默”。
走出剧场,笑声很快消隐于空气中。2016年冬天的夜晚,十点多的东北小城,路上偶尔出现几个赶路的行人,闷着头,弓着背,在接近零下二十度的空气里快步前行,一声不吭。剧场和现实之间拥有难以逾越的鸿沟。
东北剧场表演形式最辉煌的代表人物是赵本山。他剔除了二人转表演中的“荤段子”,换装成小品,把它带上了中国最高的春晚舞台,并统治了这个舞台二十多年的时间。他是上一个时代的王者。
随着赵本山的“归隐”,这面精神旗帜日趋黯淡。而他的弟子们,除了宋小宝、小沈阳偶尔崭露头角外,其他人很难再获得主流舆论的关注。
赵本山和其弟子们参加第四届新农村电视艺术节
在二人转的鼎盛时期,四平市区和下辖市的剧团大大小小有两百来个。但如今,情况已经大不如前。
尽管穷尽了一切花招,观众口味却逐渐发生了变化。与此同时,用心经营了多年后,YY等直播平台,却已经成长为一个庞大的在线娱乐帝国。这种新的工具就像是凭空出现的巨大饕餮,疯狂吸收民间的娱乐养分。
新的传播形态下,二人转演员们,面临着与传统媒体人类似的处境。他们需要一次转型。
但直播间另有规则。他们必须要面对舞台“实感”消失带来的不适。开始直播的按钮一点,演员只能看到自己的脸。段子说完了,演员不知道观众笑没笑,也听不到掌声,心里的底气一下子就泄了。
蓝波一开始直播的时候,有一群粉丝“进来就骂你,也不说为啥”,他十分气愤,有一天,蓝波忍不住问一个粉丝:“兄弟,咱俩也不认识,我也没招你惹你,你为啥上来就骂我啊?”
那个粉丝说:“大哥,我要是不骂你,你能找我么?你能这么和我说话么?”
新王崛起
规则改变了:喊麦和二人转剧场的演出都拥有更深层次的人性逻辑。但剧场的形式仍然未脱舞台表演的痕迹,而喊麦则把这种逻辑发挥到了极致。
“一切都是为了把观众逗乐”,这是二人转剧场演出取胜的诀窍,但在直播江湖中,它显得不那么灵了。直播需要更直接的情感宣泄,有时需要歇斯底里。
喊麦因此成为真正的王者。细数几个平台的热门大主播,几乎没有二人转舞台表演背景,除了YY的小白龙。
MC被概括为“县城DJ+拖拉机节奏+大嗓门+东北腔”的风格,有人总结了MC作品中反复出现的字眼,基本的意思就是鼓励成为一个狠人。……这在YY帝国的土壤上焕发出强大的生命力。
四平下辖的公主岭市,MC利哥是当地毋庸置疑的王者。他没有舞台经验,但却凭借直播平台上陪人唠嗑、逗乐和偶尔的喊麦表演,成为当地土豪。就连出租车司机都知道他的名字。
MC利哥在YY平台的直播画面
过去的几年里,利哥在公主岭做过几次线下见面会,从火车站到利哥的公司“舞帝传媒”的车费在10到15元,等活儿的司机听到外地口音说要去“舞帝”的,直接要价20。
这些从外地远道而来的主播粉丝们“不差钱”,拉我的出租车司机说。
从2011年直播到现在,利哥的收入实现了“几级跳”,不仅买了车、买了房、买了门市,公司签约的一万多个主播得到的每一份打赏,他都在净收入中抽成5%,此外,几个大主播直播的广告植入、线下活动、网络电影都带来巨额收入。
这些钱加起来,已经不能用“可观”来形容,而是“可怕”。
我们谈话的间隙,公司的财务拿来11月的报表,利哥说:“上个月我们光上税就交了20万。”他指着办公室地上一摞黑色纸袋告诉我,前阵子杭州的一家保健品公司找自己代言,合同上写的一年的代言费是3500万。一位接近娱乐圈的从业者说,这个价格,可以谈下范冰冰。
专职主播们几乎都全年无休,外出拍戏时,利哥会叫工作人员尽量把十二点以后的时间空出来,他要回酒店对着笔记本直播到三点,然后睡三四个小时再继续工作。
“累是累,但无利不起早。”利哥说。
利哥的直播常常深夜开始,凌晨结束,黑白颠倒的日子这么过了六年,回顾过去,他觉得自己“就像被扒了一层皮”。他的桌上摆着各种各样的药瓶,里面除了保健品、润喉片之外还有减肥药。虽然不是上电视,但网络直播也是“上镜”,形象上不能马虎。
利哥一边嚼着绿色的减肥果,一边呲着牙告诉我过阵子他准备去医院给牙齿贴片,这样直播时露出的牙齿会显得很白,“明星都这么整,谁的牙自己能长这么白。”作为半个公众人物,这些事儿利哥知道的越来越多。
黄金舞台
哪里有金钱,哪里就有江湖。面对着MC的强势崛起,蓝波承认了这个事实:毫无疑问,在直播间,他就是个“小弟弟”,舞台上积累的9年演出经验,放到这里却不太好使了。他是一个“新人”。
一个惊人的数据是,MC利哥的粉丝数量超过千万,是蓝波的十倍,相当于四个四平地区的人口总数。
但在这个虚拟的娱乐帝国中,蓝波却不情愿喊麦,他觉得,喊麦的人没什么唱功。私下里他和直播平台上其他主播见面,也会拿这个调侃对方。
他知道,最早喊麦的人现在都很红。四平市活跃在YY平台的MC阿哲,比天佑更早玩YY,在天佑没有“横空”从快手杀到YY之前,阿哲几乎是平台上最受欢迎的大主播。
蓝波玩直播就是被阿哲带起来的。蓝波很感激阿哲。但这种转变也意味着虚拟世界话语权的交接。在这个世界里,当年的主角正纷纷成为配角。
MC阿哲的新歌《有你》的MV在四平市人民剧场取景拍摄,在MV录制过程中,作为阿哲好友的蓝波全程陪同。左/蓝波 右/阿哲
然而,一切都不重要。金钱才是这场游戏中的一切,“玩这玩意儿的人说我不差钱,就是为了玩,那是扯犊子。都是为了挣钱来的。”蓝波说话直:剧场的演员每天直播两个多小时的收入从五、六百到几千块不等,实打实的真金白银就摆在那儿,谁不想要?
蓝波师范毕业后一边做音乐老师,一边在酒吧迪厅。他撞过人、挨过打、进过看守所。有一次打架差点送命,从此不再瞎混。后来他在全国的酒吧场子到处飘荡,最后到了人民剧场:他是主持人,也是演出总监,是最有名的一个“台柱子”。
他的事业巅峰在剧院演员的网络电影《四平青年》蹿红之后。电影里,蓝波是家产上亿、开着豪车泡妞的富二代;生活里,他是小城人尽皆知的主持人。
蓝波在拍摄《四平青年》的MV
但进了直播间,他的人设变成了陪人唠嗑的“知心大哥”:长得不赖,能说会道,冷不丁来一两个段子,偶尔深情款款地唱歌。
每天晚上十点,他下了剧场的演出,在后台开完会,会从十二点开始播上两个小时再睡觉。
在过去的日子,他会随心所欲消磨时间,和兄弟们聚在一起。但现在,他的空闲时间多数用来直播。
夜里十二点,这不是直播的“黄金时间”,好在网上夜猫子多,半夜直播粉丝数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少。平时只要空下来没什么事儿做,他都会打开直播。他清楚,要想维持这份收入,他必须时刻跟他的粉丝互动。
“人生如梦”
东北主播早已占据直播的半壁江山。经济增速放缓,生活方式静态,种种原因使年轻人转而投向直播。2016年微博“超级红人节”票选的十大网络主播中,6人来自东北。
2016年微博“超级红人节”票选的十大网络主播
直播江湖中,群体和金钱利益相互交织,彼此裹挟:公会之间的江湖斗争、平台之间的互挖墙脚早已被媒体拉到台面上展示给公众。新的平台以闯入者的身份进到市场,后来者只能从原来的食客嘴里抢肉吃。
面对着一场利益的争夺。利哥每天都要直播,和现实生活中原来的朋友早就“脱钩”。
没直播的时候,利哥坐不住凳子,他一会儿起来洗拖布,刚回来坐下没几分钟,又拿起一块抹布去擦角落的大鱼缸。走廊的跑步机买了很久,利哥说自己根本没时间练,上面落了一层灰。
年轻时,利哥出入各大网吧,有机会比别人更早走进秀场,作为“元老”,积累起了庞大的粉丝群。随着时间的酝酿,在风口来临时,他被吹上了最顶端的几个宝座之一,成为小城市里绝对的“富豪”。
无论是那些转型的二人转演员、还是MC利哥,直播改变了他们的生活节奏。
来得早的人“提前上岸”,依托网络建立起线下的公司;晚一点儿的人“脚踩两岸”,一边直播一边在老家布局开酒吧做实业;最后来的人“偶尔到对岸看一看”。
喧哗与骚动之后,没有人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直播过后,利哥显得有点无所适从,经常分神。他对生活中的一切都无所谓。
五年前,利哥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真的能见到偶像赵本山。2015年,利哥到铁岭的本山传媒参观,那次会面他见到了偶像,也谈成了合作。
通稿里透露,利哥先后签约了本山传媒的赵文静、王金龙进入YY直播间,并着力推荐。就连因为《乡村爱情》系列而被人所知的“赵四”也不止一次出现在利哥所在公会的直播间里。
MC才是这个新时代娱乐帝国中的王者。赵本山赠给利哥题字:人生如梦。在经历了大风大浪之后,没人知道赵本山题字时的心情。
这使人想起卡尔德隆的同名戏剧《人生如梦》。王子塞希斯蒙多被幽囚在不见天日的城堡里,那是一个与现实完全隔离的地方,他变得脾气暴躁,他的呐喊比MC更加有力,他的疯狂比MC更加纯粹,直到有一天他被带到王宫,却以为这仍然是一场梦。他因此肆无忌惮地破坏一切秩序。
塞希斯蒙多混淆了界限,已经分不清真实和梦幻。“谁能想到在网上这么说话还能挣钱呢?”利哥说。但这似乎是一种提醒:四个字,人生如梦,就挂在MC利哥每天直播时身后的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