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8时30分,张晋藩便拿起放大镜开始一天的工作。他早期带出来的一些学生如今已经退休,而他每天依然工作四五个小时。
在旁人看来,他其实可以不这么“拼”。作为新中国中国法制史学科的主要创建者,他出版了60余部专著、主编了20余部中国法制史教材,早已成绩斐然。
“我上世纪80年代上大学时,学的就是张先生主编的教材。可以说,中国法制史专业的学生都是读着他的书‘长大’的。”中国政法大学法律史学研究院院长顾元说。
·张晋藩笔耕不辍,著作等身。
在张晋藩的诸多著作中,有一部不得不提:总计超500万字、历时19年才出版的《中国法制通史》。
它的编写,源自张晋藩所受的一次巨大刺激——改革开放后,日本、美国的法制史专家来华交流,称此前举办过3次中国法制史领域的国际研讨会,但没有邀请中国大陆学者参加,因为不知道该请谁,也不知道中国大陆有什么代表性的理论成果。
张晋藩觉得这是极大的耻辱。
1979年,在中国法律史学会成立大会上,他号召集结全国的力量写成一本像样的书。
“我们要让外国不敢轻视我们。如果不把中国法制史的中心牢固地树立在中国的文化土壤上,我们就是不肖子孙;如果我们的后代要到外国去学习中国的法文化,我们就是犯罪!”
然而,当时全国搞中国法制史研究的也就20人左右,无论是人力、财力,还是研究基础、资料状况,各方面条件都还不成熟。
1985年,研究力量逐步充实,项目也申请到10万元经费,作为主编的张晋藩留下1万元,准备用于将来到人民大会堂开新书首发式。
“当时就是有这种决心,我们一定能够把书编成。”万万没想到,出版社出于眼前的经济效益考虑,将不赚钱的学术著作一压再压,出版又成了难题。
经过多番努力,该书终于在1999年问世。张晋藩在人民大会堂开了新书首发式,至今想起仍然激动:“当时,除了中国的学者,日本、韩国、美国的学者都来了。大家觉得这套书从形式到内容都很好,盛赞它是‘世纪之作’。”
从这套书开始,中国法制史学的中心建立在了中国。人们给它起了个别名——“争气书”。
此后,张晋藩又历时23年组织编写了《中华大典·法律典》,历时16年主编了《中国少数民族法史通览》。
“张先生的一些著作还先后被翻译成多种外文出版,让外国学者进一步了解了中国古代的法制文明,并认识到其重要性和影响力。”中国政法大学研究生院副院长王银宏说。
·1982年,张晋藩(前排左)在美国哈佛大学费正清研究中心进行讲学活动。
尽管著作等身,名扬海内外,但张晋藩“从不敢说一句狂话”,人生信条就是“不偷懒、不自满”6个字。
用学生的话来形容:“他每天不看看书、写写字、做点学问,就觉得是在辜负年华。”
前些年,中国政法大学进行教职工考评,教师发表文章、出版著作、完成项目等都可折算成相应分数。张晋藩是终身教授,本不在考评之列,但学校将他的得分也统计了出来,以树立科研标杆。结果让很多人大受震撼:当时对教授的考评要求是每3年达到500分以上,但张晋藩的评分竟然高达4900多分!
张晋藩会时常回过头去审视自己的成果。那些备受赞誉的著作,如今在他看来“要补的东西太多了”。
“比如《中国法制通史》的民族法制和经济法制部分还不够详实,也缺少对全面依法治国新实践、新经验、新成就的梳理总结。”但综合考虑后,他认为修订此书的时机还不够成熟。
最近,他又收到了两卷新书稿,便兴冲冲地告诉他的秘书张京凯,“后续可以做《中国少数民族法史通览》的修订工作了”。
“张先生绝不是一个躺在功劳簿上休息的人,而是一位愿意不断探索、不断前进的学者。”张京凯说。
尽管已过鲐背之年,但张晋藩每年还是坚持去学校给博士生上开学第一课。他说:“当前,我们最紧要的事情就是培养人才。”
“美国不怕你人多,怕的是你科学进步。老师要明确培养学生的目的是什么,其实就是为了国家富强。这句话可不是空的,是现实摆在这儿,你国家不富强,人家就打你,处处限制你、讹诈你。”
这是张晋藩的亲身体会。
他1930年出生于辽宁沈阳,后经历日寇侵华。记忆中,侵华日军进城后,母亲抱着他,和邻居们聚在院子里,惊恐不已地朝一处看,嘴里说“又杀了一个”。回忆起来,张晋藩说:“虽然那时我年纪很小,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记得很清楚。”
后来在伪满洲国统治期间,他的父亲和哥哥先后被关进监狱。“我父亲是做生意的,被说成经济犯罪,给抓走了,等他出狱后,生意全‘黄’了。我哥哥是小学教员,被说和几个人组成了反日小团体,也给抓走了,直到东北光复后才被放出来。”
战火纷飞的年代,张晋藩不放弃任何求学的希望。
采访中,他拿出一份国民党统治时期的《华北日报》的复印件,气愤地对记者讲述当年东北流亡学生所遭受的迫害。当时,国民党组织他们进行综合考试,承诺合格的人可以编入北京的临时大学。可到了北京后,他们不仅没书读,甚至没饭吃、没地方住。
“学生们‘爆炸’了,开始游行示威。国民党就派出两辆装甲车,突然用机关枪扫射,震得树叶都落了。我们吓傻了,趴在地上,那7月的柏油路真是烫人……”
但这件事在《华北日报》上竟被描述为“暴徒开枪,学生、军警互有死伤”,学生看到后“破口大骂国民党颠倒黑白”。
东北解放后,张晋藩听说老家成立了一所大学,便冒着枪林弹雨往回赶,可惜等他到时,学校已经满员。没办法,他只好再次前往北京。
他于1950年进入中国人民大学中国法制史专业读研究生,1952年毕业后留校任教。1983年,他被调往中国政法大学,曾任研究生院院长、副校长、中国法制史研究所所长,如今是中国政法大学终身教授、法律史学研究院名誉院长。
·张晋藩使用电子放大镜阅读文字材料。
在求学之路上,让张晋藩印象很深刻的老师是何思敬。“他讲的很多东西,我们一辈子受用。比如他讲外国法制史时,强调学历史是往后看,但人要往前看。学历史,就是以史为鉴、古为今用,让历史里有用的东西来为今天的现实服务。”
张晋藩十分认同这一点,现在也常常对后辈讲,“我们不仅要用显微镜看历史,还要用望远镜看历史,看看历史发展的前景是什么,要有预见性,才能真正达到学历史的目的。”
张晋藩不希望学生读死书、死读书,而是一定要在社会实践的基础上做学术研究。
早年任中国政法大学研究生院院长时,他便提出,如果学生写论文需要做社会调查,那么费用由研究生院来出。这种信任给了当时的学生极大的鼓舞。“大家都很愿意去做社会实践,结束后也会主动把剩余的经费全部上交,没人私吞。”张京凯说。
张晋藩很重视学生的创新性,总强调论文的选题一定要有价值,“辛辛苦苦做一个重复性的选题,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他的学生、法律史学研究院副院长陈煜说:“张先生很多研究成果都是开风气之先。比如上世纪80年代末,他与中国人民大学的郭成康老师合作出了一本《清入关前国家法律制度史》。在此之前,从未有人系统地介绍过清入关前的法律制度。他奠定了中国法制史学的结构范式,因此我们才有了纵向是历史、横向是法学的框架。”
“蓬勃的生命力”
10月底,《张晋藩全集》的执行主编、中国政法大学法律史学研究院副院长罗冠男去找张晋藩开会。张晋藩同她闲聊,说鼎泰丰停业闭店前的最后一晚,他去店里吃了顿小笼包。今年夏天,他想吃松鹤楼的面,也立马动身去了店里。
“张先生非常享受生活中的乐趣。”罗冠男说,只要条件允许,他每年中秋节都会组织大家去颐和园游船或去他家赏月。
他爱写诗,赏秋景、贺新年时总会写上几句。去年中秋,他诗兴大发,写了3首抒怀,其中一句是:“莫谴岁月矾双鬓,日写春秋心自闲。”
张晋藩从不抽烟。他喝酒,但每次只喝一小杯红酒,喝完便不再继续,怕喝多误事。他锻炼的方式是打太极拳,打了70多年,如今虽体力大不如前,但哪怕打不完一整套,也坚持每天打10分钟。
学生们常常惊叹他“蓬勃的生命力”——不论是学术上,还是生活上。
张晋藩并非没有情绪低谷。2018年4月,他的夫人林中去世。他对记者坦言,这对他影响很大,“她一走,我六神无主了好一阵子”。
两人是保送留苏时认识的,但最终都没去成。“我们俩笔试、政审都过了,但体检没过。”
留学不成,但两人越聊越投机,1955年喜结连理。“我是搞法制史研究的,她是搞法律思想史研究的。她中年耳朵不好,我当她的耳朵;我后来眼睛不行,她当我的眼睛。弟子们都说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他们相互扶持的温馨时刻,印刻在学生们的脑海中。陈煜说:“师母那时耳朵不好,先生就负责下厨。有一回他知道我也会做菜,还跟我在烹饪上进行了一番交流。”
2015年前后,林中患病,张晋藩开始四处奔波、寻医问药。张京凯记得,“2013年,我考上先生的博士生时,先生是满头黑发,几乎没有白发的。师母生病后,我们眼看着他的头发从黑变黄,又从黄变白,整个人特别憔悴”。
在爱人生命的最后半年时间里,张晋藩暴瘦了十几斤。学生们一度为他的状态感到担忧。好在,在小女儿的陪伴下,他坚强地走了出来,一如既往地投入到研究工作中。
他把家里只有初中文化的保姆也培养成了他的得力助手——打字员兼资料查找员。“比如我让她帮我找找顾炎武的资料,她很快就能帮我找到。”
张晋藩改不了的是“操心”。儿子去看医生,94岁的他亲自陪着去。学生因私出国,临行前,他发红包,让学生在外“给子女买点好吃的东西、好看的衣服”。当然,他最操心的还是教育,“有时晚上一想这些事,一宿就睡不着了”。
当年为了给妻子治病,张晋藩将位于北京五环外的旧居卖了。没用完的钱,他这几年捐了出去,先在烟台大学法学院捐建了“张晋藩阅览室”,又在中国政法大学捐建了“蓟门法史书苑”。
在这所全国唯一的以“法史”为主题的书苑内,挂着两幅张晋藩亲笔题下的字,一幅写着“继往圣绝学”,一幅写着“通古今之变”,这是张晋藩一生的学术追求,也是他对年轻学子的殷殷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