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悦网美文日赏
美文日赏,每日一次的阅读之旅
目录
相关文章推荐
单读  ·  原生家庭这支箭,何时不再刺向我? ·  2 天前  
三联生活周刊  ·  钻石崩盘,“天价神话”是怎么破灭的? ·  4 天前  
三联生活周刊  ·  当孤独不擅交际的母亲,因同事的玩笑想要轻生 ·  5 天前  
三联生活周刊  ·  “人类实际上没有那么蠢” ·  6 天前  
51好读  ›  专栏  ›  悦网美文日赏

毕淑敏:我喜欢用独特的方式与世界相遇

悦网美文日赏  · 公众号  · 杂志  · 2017-02-21 20:29

正文




什么时候起念做某事、把它完成至何种程度,都是有缘由的。这个缘由,都是你或先人的记忆在某一瞬间神奇复活使然。


也许是早年间不经意的一个眼瞟,也许是某个重要或不重要的人物的一句有心或无心之话,也许是一本书一出戏一张画一首歌的触发……总之,电光石火,微妙迅捷。


一支宝剑就此砰然坠落,你便在心灵之舟刻下痕迹。千万里掠过,风平浪静夜深人静万籁寂静……总之是静谧时刻,船只泊靠,你便会按照当初刻下的印记,纵身一跳,潜水去寻找遗失的宝剑。


在现实中,你当然是再也找不到那支寒光闪闪的宝剑了,但在你的人生中,可以打造一柄类似的复制品,你可以挥动它穿越起舞。简言之,个人脑海中储存的独特记忆,


还有祖先们无偿馈赠的集体无意识,如同嘀嗒作响的定时炸弹,不定在哪一瞬间,骤然引爆,直接炸出你的一个选择……


去中南美洲的初心,源自我的少年时代。


50 多年前,我就读于北京外国语学院(今天的北京外国语大学)的附属学校。为什么叫附属学校而不叫外院的附中或是附小呢?这所学校理论上包含10 个年级。学生们从小学3 年级开始入学,一路绿灯走过,学完初中和高中各3 年后,如无特殊意外,将择优直升北京外国语学院。如果叫附中或是附小,就不能涵盖良苦用心的设计,故眉毛胡子一把抓,统称之为“学校”。学校共设有西班牙语、英语、俄语和法语4 个语种。


1965 年,我考入此校,入的是初中部俄语班。本校的小学部,即从3 年老师级招入的学弟学妹们,那时只读了两年书,4 年级刚刚完成,预备升入5 年级。也就是说,在1967 年之前,本校的小学部还没有“成品”可供中学部直接吸纳。


入学报名者甚众,考试甚严格。据说最终的录取比例是400 取1(当时学校常常如此声称,但我总觉没那么恐怖吧)。学校招收160 名学生,其中录取女生40 名,占总比例的四分之一,即每班40 名学生中,只有10 名女生。理由是为了适应将来的外事工作需要,男生更方便。我的小小心思中,觉得这劳什子的外事工作,一定是个重体力活儿,强度大概和炼钢挖煤差不多,要不怎么这么不待见女生呢!


入得学校,我常常端详着周围同学,心中疑窦丛生,心想这就是四百分之一的尖子啊?我自个儿平平不说,其他人也未见有异禀在身啊!


由于各语种的女生人数太少,便混住在一起。大家共用一个盥洗室,早上见面用英语法语西班牙语和俄语乱打招呼,互问早上好。某天我午休时打完球洗头,看到一学西班牙语的小女生,嘴巴里含着一口水,对着水龙头,仰脖漱口。等我胡噜完乱糟糟的湿发,女生满满一口水还未吐尽,咕噜咕噜吐着水泡。定睛一瞅,原来她并非漱口,而是在练西语发音。



那时我们初入学,各语种都要从外语基本功练起。我只知俄语中有大舌颤音,却不知西班牙语也有这等邪恶嗜好。感谢我父母的遗传,让我能够用舌头不太困难地发出这个中文中没有的俄语怪声。该西班牙语女同学似无此等好运气,鼓着腮帮子,前仰后合地咕噜着,简直到了呕吐的地步,那个音还是阴险地躲在她口舌间,不肯露头。我看她眼珠都憋红了,实在不落忍,搭讪道,你学西语的?


她口中有水,困难地点点头。脸腮边的头发绺,被嘴角溅出来的水濡湿了,贴在颊上,像一个美丽的小青衣。


我说,西语里也有这个奇怪的音?


小青衣好歹把水吐了出来,咻咻道,是啊,真倒霉,我就是发不出这个音。


我说,看你这么受罪,真是辛苦。实在发不出来,就凑合一下蒙混过去,我就不相信西班牙人会听不懂。咱国的普通话有很多人说得一点不标准,五湖四海地照样用,不耽误事。


小青衣摇摇头对我说,这个音发不好,对西班牙语的流畅优美大有影响。老师说,西班牙语是世界上最动听的语言,用它可以与上帝对话。


我一时愣怔,自惭形秽无言以对。那个时代已经开始反修防修,苏联成了反面教材。我们学俄语的,一直被引导要用语言做斗争武器。从来没有哪位老师跟我们说过这个语言美不美的问题,更不敢说什么和上帝交谈之类的话。我一直设想我首次使用俄语和苏联人面对面交流,是在战场上大喊“缴枪不杀”。


好不容易从自卑中缓过神,我安慰说,我们俄语班也有人发不出这个音,含着水练了几天之后,就好多了。


小青衣依旧愁眉不展,说,我已经练了半个多月,还是不行。要是我始终发不出这个音,也许会被淘汰呢。


那时候,我们学校有一个很严厉的制度,若经过一段时间学习,你最终被判定为身体条件不适宜学外语,就要被劝退,转学至其他学校。我对此满不在乎,并不害怕。对这所将外语提到无与伦比高度的偏科学校,心怀悻悻,要是把我淘汰出局,巴不得的。小青衣显然与我这种自暴自弃之人不是同类,面容凄惨,痛心疾首。那一瞬,我简直想把自己的舌头如猪口条一样割下来,换给她。反正这个会发大舌颤音的舌头,对我也无甚大用,不如成全了勤学苦练的她。


不过这显然没可能。我端着洗脸盆告别时,小青衣对着水龙头发誓说,我要做最好的西班牙语翻译!我一定要发出这个音!



一来二去,我们熟了。她后来告诉我说,西班牙语比英语要科学,不用音标。每个字母只有一个发音,单纯明朗,比较押韵,有节奏感,优美动听。不像英语,一个字母在开闭音节里,会有不同的变音,十分狡猾。此时小青衣的苦练已初见成效,能凑合着发出类乎“德拉忑”的音,口中的水也渐渐不必含得满满当当。


这让我对西班牙语生出了好奇和倾慕。不过这好印象并没有持续多久,就爆发了“文化大革命”,停课闹革命了。再后来,我们分赴农村边疆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不知小青衣最终可练出了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语?舌音可发得婉转清晰?她后来有没有成为百里挑一的女外交官,我不知道。我们学俄语的这帮人,几乎没有一个人进入外交界,倒是千真万确的。我最终去了西藏当了边防军,学会了用印地语大声喊“缴枪不杀”。


世界上的语言一共有多少种呢?有说7000 多种的,也有说5000 多种的。取个折中数吧,世界上的语言一共有6000 余种(请真正的语言学家原谅我的无知与无畏)。与多达6000 种五花八门的语言相比,中国人使用的是一个大语种系列,真是托老祖宗的福气。


刨去汉语不表,当今中国流行一种说法:除了英语以外,其他的语言都是小语种。


不知道这说法起于何时,也不知是什么人发明的。我私下里恶毒揣测——是英国人自己创造出来的吧?依稀透出往日“日不落帝国”的傲慢。英国人这样说说就罢了,骨子里是高度自恋,不过我们为什么要按照他人口径,人云亦云?


为西班牙语抱不平。它属于印欧语系罗曼语族西罗曼语支,按照第一语言使用者数量排名,约有4 亿人把它当作母语,为世界第二大语言,仅次于汉语。注意啊,指的是母语,所以英语要甘拜下风。根据2014 年6 月的统计,西班牙语在语言总使用人数中的排名,为世界第五。


如果把语言比作一个人,西班牙语的辈分挺高,算是语言界的高祖了。公元前218 年,罗马人入侵伊比利亚半岛,他们当时所使用的拉丁语,就在该地区流行开来。到了公元5 世纪,罗马帝国崩溃,拉丁语逐渐分化。流传于民间的通俗拉丁语,分崩离析地演变为诸种语言,其中一个分支即变成了西班牙语,所以至今西班牙语中的大部分词语源自拉丁语。



16 世纪时,哥伦布的船帆在美洲迎风张满,西班牙语随着殖民者的脚步流布各地,北美、中美以及拉丁美洲的大部分国家使用的西班牙语即滥觞于此。西班牙人的航船有去有回,返回本土时,除了载着掠夺来的黄金白银,还带回了与当地土著居民混血后的儿女,当然还有家室们混合杂糅的语言。于是,在西班牙语本来就不纯粹的脉管中,又融入了色彩斑斓的诸多语言颗粒。


西班牙语不但历史悠久,且长盛不衰。它现在是非洲联盟、欧洲联盟和联合国的官方语言之一。恕我啰唆,把现在还在使用西班牙语作为官方语言的国家名称罗列如下:


西班牙、阿根廷、玻利维亚、智利、哥伦比亚、哥斯达黎加、古巴、多米尼加、

厄瓜多尔、萨尔瓦多、赤道几内亚、危地马拉、洪都拉斯、墨西哥、尼加拉瓜、

巴拿马、巴拉圭、秘鲁、乌拉圭和委内瑞拉。


怎么样?洋洋大观吧。


在美国,也有超过4000 万的人,使用西班牙语。


西班牙皇家语言学院的院长认为,西班牙语是一种混合语言,不断同当地文化自由结合,词汇非常丰富,远胜过通行全球的英语。


那么中国有多少人懂西班牙语呢?打个比方,如果说懂英语的有100 人,懂日语的就有50 人,懂西班牙语的……你猜一猜有多少人?你尽管往少里猜,估计能猜对的人极少。谜底是——只有1 个人。结论是,西班牙语人才在中国非常宝贵。统计大学生就业薪酬,学西班牙语的本科毕业生名列前茅。想起当年小青衣的勤学苦练,直到今天,仍令人感慨。


那一年环游地球,经过一些西语国家,下船游览。语言不通,只得由英语转述介绍,颇有隔靴搔痒之感,遗憾多多。某天,我的学西班牙语的学弟学妹们,准备结伴到中美洲出游,那里主要使用西班牙语。他们问我这个学俄语的学姐,是否愿意同行?


太愿意啦!我和丈夫老芦报名!我忙不迭地说。


要知道,这可是国内西班牙语的泰斗级班底!我在1 秒之内就决定跟随他们去中南美。

回家告知老芦,老芦说,你这个决定也太快啦!


快吗?我反问。我怎么觉得一点也不快啊!


从1965 年,我的同学小青衣,在北外附校宿舍楼的盥洗室水龙头下仰脖漱口,到2015 年,已经整整50 年了。


老了后,我经常热衷于寻找自己做出某些决定的出发点。有时候找得到,有时候找不到。找到了,就顺藤揪扯,把一堆埋藏很深的心灵薯块挖出来,晾晒在太阳底下,自己摇头晃脑仔细端详一番。年岁渐长,不很自恋了,不再用激情夸张的目光打量世界,对自己变得真实贴切。审视零落一地的大小薯类,以确定我是否还要听从这些埋藏很深的心灵块茎摆布。



人们对于自我某些选择的深层原因,常常并不知晓,甚至以为是冥冥之中另有一只巨手在安排着生涯。


其实草灰蛇线,有迹可循。


比如一个酒鬼的女儿,长大之后,很可能再次选择一个酗酒的男人作为自己的伴侣。她熟悉这种人动作的起承转合,习惯了空气中弥漫着呕吐物的酸腐味道。


幼年的她无比期待父亲有朝一日改变这种生活方式,那时她无力回天。现在,她长大了,自认为有机会有本事实现自己的夙愿。


她一往无前地涌起要救赎这男人的精神冲动,以为自己有力量拯救他……所以,我们有时亲近一个人,不是因为他的优秀,而是因为他的缺陷。


总之,她飞蛾投火,做出了自以为是高尚和献身的决定。结果呢,这个酗酒的男人并没有改变,改变的是女主人公的命运,她无望地沉浸在家庭暴力的黑洞之中。她抱怨上天的不公,让她在遭遇了一个醉鬼父亲之后,又“斩获”了这样的丈夫。历史惊人地相似,但原因不尽相同。


命运在她生命的前半部分——也就是她的童年时代,的确没有善待她。后半部分,她却是自投罗网,主动亲吻了沾满酗酒味道的阴冷嘴唇。事情到了这一步,就和命运脱了干系,只和自己的懵懂乏智相连。哎呀,用一个悲惨女人的不幸命运来做一部美好游记的开头,真不合时宜,就此打住。


出发——向中南美!



新书推荐


毕淑敏2017年全新力作!一本书带你爬火山,逗蜥蜴,徒步玩遍中南美!附赠玛雅人绘制流传千年的藏宝图、加拉帕戈斯风情精美明信片。 


购书戳“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