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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舟记》是真实存在的。在苏州的舟山村,周建明和周春毅都有复杂程度超过古人的核雕作品摆在作品展柜里。舟山村属于香山圈,“香山帮”是中国古代能工巧匠的高峰,包含很多门类,服务于宫廷或者园林里最富贵、最有文化修养的群体。舟山村擅长的是雕刻,手艺流传至今。他们把它看作是祖先留下来的饭碗,也是一种骄傲:懂核雕的价值,代表你是一个有文化底蕴的人。主笔|杨璐
我们是在上午9点半到10点左右的时间到达舟山村的。它的村口是一个高大气派的牌楼,正中间写着“舟山”二字。车子开进去,几乎都是仿古的院子或者独栋别墅,门口写着“核雕”“艺术馆”等字样。它看起来实在不像一个村庄,像个规模巨大的文玩市场。村里静悄悄的,路上一个人没有,门店也没怎么开门,只有一个卖水果的小货车放着高音喇叭招揽生意。太阳当空照,舟山村的人好像还没起床。这个村子是中国现代核雕技艺的发源地和主产地,全村几乎都在从事这个行业。在小小的橄榄核上创作,需要静下心来不被打扰。核雕匠人本来就喜欢晚上工作。最近几年,村里还流行通过直播销售,直播的黄金时段也是晚上。传统的乡土社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里是反过来的。我以为喜欢核雕的是爱盘串的中老年,苏州非遗办的负责人们讲,从电商产值看,舟山村的核雕覆盖的人群很广。到了现场,果然是这样。核雕不但从古玩城时代进入到直播时代,题材也同步了。周派核雕的核雕师徐水英是村里最早尝试直播的人,她随手给我拿了两个很受欢迎的款式,传统的罗汉头变成了奥特曼头的手串和哆啦A梦头的手串。周派核雕的创始人周春毅出生于1986年,十几岁就开始核雕。他说:“你是不是认为佛教主题偏多一点?实际上现在真不是这样。特别是传统文化的题材,大家非常喜欢。我定制过一个超过百万的大单,主题是《汉宫春晓》。我还做过一个主题《姑苏繁华图》,我把这幅名画分成11段雕刻,然后再把它串起来。”周春毅还从桌子上找出来一个核雕的、穿着太空服的兔子。这是中国探月工程的吉祥物——太空兔。苏州周派核雕创始人周春毅
喜欢核雕的人,现在多种多样。周春毅说:“总体上很难形容,各种层次的人都有,但整体上来讲,他们对传统文化很感兴趣。我的客户群体其实不只是盘串的人、喜欢核雕的人。他们很多人是收藏家。所以,核雕我给它归纳了几种属性:一种是佩戴;一种是收藏,它有升值的属性;一种是传统文化的礼品。我想表达的是便宜到一两百,贵到几百万,我们都在做。因为我们核雕作为‘非遗’,它首先是以物为载体。其次,它肯定有大师的东西,但也要融入生活。我们这一代讲传承,首先要有市场,没有市场就吸引不了人来学手艺。所以,让我做一个文创,我也可以。”不能简单地把舟山村理解为一个民间手作集群。这里属于香山圈。苏州的“香山帮”是中国传统园林建筑营造技艺的一座高山。苏州园林、北京故宫等建筑都是“香山帮”的匠人营造的。清代有一本书叫《香山小志》,细数了香山圈里有多少艺术门类,比如木工、泥工、瓦工、红木雕刻、刺绣、书画、核雕等等。舟山村擅长雕刻,村里一直有大师。清末民初,舟山村人殷根福开创了中国现当代的橄榄核雕。他的徒弟须吟笙、钟年福各自又创出一番天地。须吟笙创立了核雕里的须派,钟年福则是在1970年主持成立了舟山工艺品厂,让橄榄核雕在舟山村播下了传承的种子。现在,村里最有分量的大师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周建明。周建明的展厅里,陈列着他的一个代表作《闹元宵》,仿佛是语文课本里《核舟记》的再现。这个橄榄核制作的核舟,长4厘米,宽2厘米,舟上有人敲锣,有人打鼓,有人吹唢呐。仔细看来,这些微小的人物各有各的欢腾。船舱有窗,实在是太小了,我们用指甲去抠都抠不开,只能依靠地心引力,窗户朝下去倒。窗户打开,里面居然还雕了小人。这个作品获得了中国工艺美术最高奖——百花奖金奖。周建明说:“我一共雕了三颗。除了这一颗,有一颗被中国美术馆收藏了,有一颗在台湾佛光山。星云大师是扬州人,他90岁寿辰的时候,我们江苏组团给他贺寿。我当时的想法是,《闹元宵》这个题材是中国传统文化,又有团圆的意义,就准备了这个。它当时是放在展会上的。星云大师过来看,他不知道这是《闹元宵》,以为是《核舟记》,后来就送给他了。”百花奖金奖作品,周建明的核雕作品《闹元宵》
严格讲,周建明不算舟山村的村民。他在1978年从村里考上了南京师范大学的前身南京师范学院。那个时代的大学生是纯粹的天之骄子,他未来的人生里处处是求贤若渴的机会和时代红利。毕业后,周建明被分配到吴中县县委宣传部写作组。因为这个单位在苏州市区办公,周建明不但能有一份很体面的工作,户口也可以迁到苏州市内。在当时的社会环境里,农村出来的周建明等于是人生跨上了一个很高的台阶。谁都没想到,他回家想了两天,拒绝了这份工作。他要求分配去舟山村所属的光福镇里的中学工作。这种不符合利益的要求,完全是因为周建明痴迷核雕。周建明说:“我要是去宣传部上班,我的核雕怎么办?那时候都住宿舍。我晚上雕刻会影响到别人。宣传部的工作也忙,今天写篇稿,明天要加班的,我就没办法搞核雕了。”家人不理解他的决定,教书匠的地位跟宣传部没法比。周建明说:“我有我的想法,学校没有机关管得严,我可以利用周日雕刻。老师还有寒暑假,时间多。”周建明是1974年高中毕业之后进入到舟山工艺厂接触核雕的,然后,刚学了两年多就考上了大学。他告诉我,自己是带着刻刀和练习材料去的南京上学,因为觉得还没怎么学会,不舍得放弃。在南京,周建明上的是政教系,却羡慕美术专业的学生。他说:“我们当时是在老校址,就是宁海路122号,它的建筑全是民族建筑。我看着美术生在马路边上写生,有时候就站着看他们画,就很喜欢。我没有条件去考美术系,如果我有美工基础,核雕进步得会更快。我后来是慢慢地找书籍、参考资料、自学,去展会上看其他工艺门类是怎么表达的,笑的表情是怎么样的、上嘴唇什么样、下眼角什么样。慢慢地学、慢慢地画才有今天的。”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核雕(光福核雕)传承人周建明
周建明为了核雕回到了老家,但核雕其实已经没什么市场。周建明说:“核雕的客户主要是东南亚地区,就是有钱的华人。但对于上海外贸公司、工艺美术服务部、海外人员服务部等渠道来讲,核雕是非常小众的产品,做不成大生意。核雕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橄榄核容易被虫蛀。外贸公司将货品发到对方国家,验货的时候看见小虫子爬出来。这些货就被封存烧毁了,带都不让带回来。外贸公司做这个生意做怕了。我们这么大的厂做出来的东西没人要,只能解散。”核雕的传承差一点就中断了。周建明说:“厂解散之后,大家都从事其他行业去了。原来我要找学徒,在村上都找不到。年纪轻的一个都不肯学。因为这个东西没销路。你现在看到大家都做核雕,是市场打开之后,好多人才开始拜师了。现在,村里绝大部分人都回到这个行业里来了。除此之外,还有三分之一外村人,三分之一来自于全国各地的从业者。”说回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周建明一边利用课余时间雕刻,一边自我说服。他说:“第一,我肯定不能放弃橄榄核,我喜欢这个事。第二,我觉得核雕是有前景的。原来是因为没人专业地去找市场。我不相信全中国这么多人,没人买核雕。”从改革开放初期开始,利用寒暑假,他自己出去跑市场。从上海跑到杭州,跑去厦门,跑去广州、珠海、深圳。他说:“沿海经济比较发达,但我交了好多学费。”在杭州的一家外贸公司,周建明给工作人员十几条核雕作为样品,隔半年去问结果,对方说核雕已经发到国外去了,但没人要,样品免费送给客户了。周建明说:“我怀疑他都自己留下了,根本没有发出去。因为他从来都没有跟我谈过价格。”在厦门,周建明拎着样品走了整整一条中山路,看见工艺品店就进去推销,一条都没人要。周建明进行核雕创作
1998年,周建明离开教育岗位,专心做核雕。他这次跑了北方的市场。第一站去了郑州。他带了殷派的十八罗汉,开价150块一条,没想到郑州经销商要砍价到5块钱。周建明对核雕有一种痴爱和骄傲,他从未质疑过是不是自己的核雕只值5块钱,他觉得这些讨价还价的人没有文化底蕴,根本不懂核雕的价值。他懒得去给这些人普及和做生意。他继续跑北方的其他城市寻找市场。1998年底,他到了天津沈阳道,终于觅得知音。他给我讲:“天津人的文化底蕴不一样。”他说:“沈阳道摆地摊摆得连路都不好走,人挤来挤去。市场看上去太繁荣了。我在一家工艺店门口花30块钱租了一个地方,借了一张小桌子。刚摆出来,人就围了上来。我一条开价100块钱,不还价,一包东西很快就卖光了。”天津这么旺的市场,周建明从来没见过。他的雕刻作品不够卖了。周建明说:“1982年核雕厂停产之后,村上有十几个人没能力改行。他们在家里刻一点,去上海卖,市场是很困难的。我就把这十几个人的货集中起来,把整个天津市场打开。”周建明在天津成名了,他的作品也开始有落款。他说:“开始我不想,我说落款不像书画盖个章,核雕从来都没有落款。对方说:‘你帮帮忙,等你出名了。我这一条就值钱了。’所以,现代核雕上落款,我是第一个人。结果没几天,我看见天津市场开始出现刻我名字的橄榄核,丑得不像样。我就把落款的楷书改成了大篆。后来,大篆也有假冒的了,而且刻得比我好。因为作假的人是去刻字店里刻的。2003年,我设计了一个商标,建明两个字是小篆。小篆的笔画比较弯,不容易写得像。”在天津卖了一年多,周建明又去了北京潘家园。周建明说:“北京人特地到天津来找我,让我去潘家园。我说我很想去,但在天津全卖完了。我没有货。他就让我先去潘家园,潘家园卖不掉再去天津。”北京的市场比天津大,消费力也震惊了周建明。他的核雕价格直线上升。他曾经卖过两颗麻姑献寿,500元给到经销商。经销商直接涨到3500块钱。一个北京的客户价都没还就回家取7000块,买了下来。周建明从此每一个半月就要跑一次北京潘家园。他曾经自我设想出来的国内市场终于跑下来了。2001年左右,村里搞核雕的气氛又起来了。周春毅正式做核雕是在2001年8月26日,做了第一串,卖了50块钱。当时村里除了周建明办了核雕厂,其他还在从事核雕行业的只有30多人。周春毅说:“我是唯一的年轻人,这里面当时连‘70后’都没有。现在村里‘70后’从事核雕的,是从其他行业转来的。”周春毅家里追溯到爷爷那一代就做雕刻,当时不仅仅是做核雕,也做象牙雕刻。周春毅从小学的寒暑假,就帮着爷爷和父亲给作品抛光。他说:“给橄榄核抛光还好的,你去抛象牙试试,全是臭味。我跟你说手艺人真的苦。抛光这个活儿又脏又累。”嘴上说苦,周春毅对这个行业非常喜欢。他现在已经不需要为谋生工作了,雕刻还是占据了他大量的时间。周春毅说:“我刻高端作品的时候,很专注而且享受。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一刻一通宵。我卧室里放了桌子,抬头看见天亮了,衣服裤子都不脱,直接就睡觉。这导致我得了职业病,我以为是腰间盘突出,结果去看病,发现因为长期一手拿刀,一手拿橄榄核,我的骨盆是一边高一边低,胸骨也是一边高一边低,肩膀也是一边高一边低。我都是沉浸在艺术里的。”周春毅在雕刻上有天分。他说:“我从小就玩雕刻刀,削铅笔都拿雕刻刀削。我从前对天分这件事不以为然,直到收了很多徒弟。我把从无到有设计和雕刻一个作品拍摄成视频,慢放给他们看,都教不会。但是,我当初并不觉得雕刻很难。”他没有正式拜师去学习,几乎是靠自己琢磨。他说:“我后来去苏州工艺美院学习过。他们直接给我一个客座老师的证书,我就一边在那儿讲课,一边学西方美术的基础。我觉得学的东西对布局上稍微有点用,但更多是靠天分去融合。”周春毅作品:《百子戏弥勒》
他是从多种艺术里去吸纳养分,滋养自己的创作。他说:“2003年前后,我整天都有时间泡在古旧书店里。我当时卖一个串只有100块、200块,一本书却要几百块。我买不起,就在书店看。我很感恩书店的阿姨,允许我免费看那么长时间。到2006年,我攒钱买了第一台相机,就开始到学校和书店里去拍点资料。我在书店里看古画,看故宫的很多书,看木雕的书、玉雕的书、寿山石雕的书。我喜欢这个工作,挣不挣钱没那么重要。我那时候就整天看别人怎么雕的,就琢磨。我也不一定是学,反正就泡在里面。”周春毅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他说:“殷根福是殷派,就是有古朴感。须吟笙是须派,就是写实版。我入行之后,在创作双面罗汉时,我就想把这两个风格合在一个串上。后来,我遇到了审美冲突的问题,就融合了两派的优点形成了我现在的风格。我保留了殷派的线条和质感,殷派的线条有张力。同时,我学习了须派美术比例的调整。”双面罗汉也成了他的代表性作品。传统核雕里,一组罗汉是18个,周春毅创立了9个一串,每颗上两个罗汉头的作品。这里面很有门道。他说:“双面罗汉要挑选的核型是不一样的。我要看橄榄核正反面的厚度、经络。这套罗汉是我到了2013年、2014年才最后优化完成的。因为核型不一样、正反面不一样的话,我设计的表情就要符合核型的条件。比如一个很浅的核型,我非要雕个狰狞的表情,就不合适。”周春毅作品:《双面十八罗汉》
核雕市场在2008年以后,变得好起来。周春毅说:“手工艺品所有的领域都在涨价,像红木翻了3倍多。我定了一张红木床,说是8万块钱做好,等做好的时候市场价变成了三十几万,我后来二十几万给卖掉了。床一直在厂里,我却赚了20万块。”周春毅毕竟是“80后”,跟村里老资格的一代人相比,他对新生事物和现代社会的发展很敏感。随着他的名气越来越大,他带动村里做了很多新的尝试。2016年,他听说淘宝上能直播,立刻就去打听怎么直播。他说:“我打电话问,他们说必须是MCN机构才有权限。我拉了一个几十人的队伍,开了一家淘宝店。刚开始直播的时候,我不知道怎么播,就让徒弟现场雕刻给大家看看。我没想到一看就有人买了。我后来只能搞限量,材料我们准备好了才行。因为我们如果刻不出来,会被投诉。我们村的电商直播,就是从我开始的。”舟山村做电商直播最疯狂的时候,一天要发货3000件以上。周春毅又发现了一个新问题,就是舟山村核雕的品牌怎么保护。他花了两年时间在起草核雕的标准。核雕是个传统手工艺品,大家本能地认为它是非标准的,它跟所谓标准代表的工业文明应该是相反的两个方向。周春毅说:“标准是一个下限,比如密度不够、色差严重的材料不能用等等,我们会用数据把下限描述得淋漓尽致。标准的下一步是质检。我们村西南角房子里可以安设备,每个从我们村出去的核雕作品有个二维码,相当于身份证。一扫码,你就知道这个作品的所有信息。这就代表我们舟山村的认证。”《天工苏作》剧照
认证对舟山村核雕行业有好处,但也有人反对。周春毅说:“有的人是机器雕刻的,最后就手工刻个名字。我不反对机器雕刻,特别是在旅游景区或者推广核雕的时候,但拿机器雕刻冒充手工雕刻是不对的。我希望它们有区分。我是政协委员,这件事我也提案了。我写了一句话:“我们吃着老祖宗传下来的饭,尽量把这碗饭传给子孙后代。我们不能自己吃了,后面人就吃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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