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鲍相志
太古无法,太朴不散,太朴一散而法立矣。法于何立,立于一画。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见用于神,藏用于人,而世人不知,所以一画之法,乃自我立。
应该再没有哪个国家的艺术像中国一样,如此重视线条的作用了。在其他国家的艺术中,线条的形态远没有中国书画艺术的丰富,也不会像中国人一样,赋予线条如此高的地位。线条是如此的迷人,以至于中国其他的特色艺术,例如篆刻、竹刻、紫砂、造像等等,都把线条的表现力,作为评判其作品成功与否的重要标准。
这大概与毛笔的发明不无关系,蔡邕说得老实,惟笔软则奇怪生焉。中国人可能是最喜欢难为自己的,全世界都知道刀具分得越细致越方便使用,中国人偏只用一把菜刀,就完成了砍、剁、切、片、压等动作;全世界都知道硬笔更容易写出非常确定平滑的线条,我们的老祖宗偏偏发明了软趴趴的毛笔。这就对使用者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一句话,全看您自个儿会不会用了。
沙孟海先生(1900-1992)与林散之先生(1898-1989),一位是浙江美院教授、西泠印社社长,一位是江苏省国画院画师。单就社会地位来说,林散之不及沙孟海,但二人年龄相近,辈分相若,且都培养了一批书法界的中坚力量,对以后的书坛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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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孟海先生在创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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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散之先生在创作中
如果我们对比二人的书法,会发现太多的不同,沙孟海的字方正,林散之的字圆润;沙孟海字形偏扁,林散之结体修长;沙孟海书法线条粗壮,墨色乌亮,林散之书法线条细挺,浓淡兼施……这些都是我们观察他们的作品,直观上就可以得到的感受,那么,相比较而言,谁更胜一筹呢?
我们先来看一幅沙老的作品,这张行书杜甫诗立轴可以说是其代表作,既有北碑的方硬挺拔,又有二王、苏、米的流畅爽利,还偶尔有一些汉简笔法,整体给人一种大气端庄、雄强生风的感觉,不可忽视的是他老师吴昌硕的影响,虽然在书法面貌上沙翁已经和老师拉开了差距,但是吴昌硕的那种刚猛的用笔、开张的点划、实多虚少的章法,无疑还是在其作品中有所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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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孟海杜甫《望岳》诗轴
林老的作品则大相径庭,他与他的老师黄宾虹一样,单看某一个字,都说不上有多好,甚至很多时候单字的完美程度不及沙孟海,但正如下面这张他的代表作的前几个字一样,有种山倒海倾的气势。我们可以像读文学作品一样,来一个文本细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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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散之草书立轴
首先开头就很出人意表,山、倒、海、翻、江,连续五个字都是枯笔,前四个字又互相连缀,气势一贯直下。犹如小说中角色亮相,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就已让读者倾倒。那一根长线时粗时细,时枯时润,犹如昆曲名角,一唱三叹,真是“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第二行线条墨色、粗细有意加重一些,且基本字字独立而笔断意连,字距也相对紧密,与第一行形成鲜明对比。
最后一行三字没有继续蘸墨,一气呵成,“酣”字末笔微微带出,让人意犹未尽。即使数十年后看,还是有一种水墨淋漓的感觉,仿佛纸犹未干。
不得不说,虽然二人的作品各有千秋,但是论行草作品的整体完成度来看,林散之应该是超过沙孟海的。而且林散之的草书上可接怀素的骨瘦细劲、董其昌的淡逸潇洒、王铎的起伏跳荡,相比于沙孟海侧笔刷扫的刚猛,林散之这根绵韧的细线构造出的拙雅意趣,更接近文人审美的理想。
其实沙老擅长的本不是这类作品,虽然他也达到了一个相当的高度,可直指清人而无愧,但不得不说,沙老真正在书法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还是他的擘窠大字。
“寿如金石”四字,首尾两字较大,中间两字较小,这样让人感觉如、金二字似乎是嵌入进去一般,作品整体感大大增强。中锋用笔与侧锋刷笔的自由转换,使得作品呈现出一种神奇的立体感,比如寿、如两字的连带和如字末笔的两点,有如翻折的绸带立于纸面。这种笔法其实来自于篆刻的刀法,对印学颇有研究的沙孟海对于少字数大字作品的章法、字法的拿捏已经妙至毫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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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孟海榜书《寿如金石》
沙孟海一生为各类名山宝刹题字不计其数,都十分应景妥帖,最关键之处就在于,一旦沙翁的字制成牌匾悬于景区,就特别能压得住,与森然肃穆的建筑、石壁相映成趣,这一点又是林散之的少字作品比不了的。
其实,二人风格上的一切不同,在他们一开始训练书法线条时,就已经决定了。沙孟海用笔按多于提,中侧并用,线条厚实稳健,这就决定了其墨法必然黑重,章法必然茂密。林散之则提多于按,谨守中锋,线条轻灵而不失力度,自然会字体修长,墨法偏淡,章法舒朗。试想一下,林老的字如果一味重墨,结构、字距紧密,那作品就真像黑绳子缠绕作一团了。
最终,我们不得不说,这两种线条和风格,无所谓谁高谁低,都有其存在和欣赏的意义。品读中国书画,我们最不能忽视的就是作者的那一根线,那上面承载了太多的东西,它出自书画家的笔端,靠的是臂、腕、指的协调配合,最终其实还是他们心境、性格和学养的体现。刘熙载《书概》中说“书者,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真解人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