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知识分子通过回到过去否定了当下,却又无法为自己找到一个确切的未来,由此造就的混合着乐观和悲观主义的精神气质,使得人们只能在过去与未来的时间缝隙中挣扎。正是这种挣扎,使得意大利的共和主义理论充满一种悲剧性的张力,他们不得不面对一个世俗政治在机运面前的不确定性,它表现为王权和共和在意大利这个政治剧场上的周期上演。正是这种不确定性,为博丹的调和主义路线提供了可能,通过赋予科学和艺术一个新的面纱,他提炼出一个更新版本的政治神学。因此尽管世界不再朝向某个确定的终末时代,尽管人生的意义不再只是实现来世的救赎,人类和自然秩序在新旧之间周而复始、变幻莫测、无法捉摸,但人类仍然能够在普遍法秩序之下安身立命。他可以通过对历史典故和人物的臧否进行道德教育,从而学会审慎地处理公共事务,他可以通过探索自然的必然性获取知识,在这两者基础上理解神意施加的善,从而摆脱偶然(casus)和机运(fortuna)导致的恐慌。而在政治上,为了让神意得以在世间显现,同时抗衡皇帝/教皇对它的垄断性代表,为了让世俗政治摆脱循环往复的厄运,为人类生活提供一个安全稳定的预期,博丹为它在世俗世界找到了一个新的肉身——法国君主。可以说,博丹接过了旧世界的法权结构,却给它穿上法国君主的外衣。
正是在这里,博丹为我们呈现出一个以法国为中心的民族国家意识的清晰论证。它一方面必须通过返古开新的新知识运动,否定凌驾在各王国和城市之上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和教皇这两个普遍性权力,但一方面又必须修补这些新知识所依托的古典城邦政治的内在性缺陷,它体现为城邦的非地域性以及城邦政治由于激烈的内部冲突所隐含的政体类型的循环,从而将其适用于较大地域的法国王权。而夹在一个即将黯然退场的帝国普遍性和一个胆怯地主张自己新的普遍性的共和政治面前,它的展开方式必然是历史主义的,这一方面使得王国君主可以获得相对于普遍帝国的一种主体性,另一方面又可以终结后世民主目的论所蕴含的民主必然性,从而通过一种审慎的理智思考为十六世纪法国政治提供一场思想救赎。
时隔五个世纪之后,欧盟在一场轰轰烈烈的去民族国家的政治整合中变得风雨飘摇,欧洲公民意识无法压抑民族意识的政治本能,右翼势力带着对于民族、种族的历史记忆重新回归。而民主制度由于激烈的党争而日益成为有效治理不足的失败政治,君主正化身为各种能够超然于政治建制之上、利益分歧之外的强权领袖悄然回归。在历史波诡云谲的笑靥之下,在欧洲的政治剧场上,我们仿佛又看到了让 ·博丹的身影。
(Jean Bodin, Address to the Senate and People of Toulouse on Education of Youth in the Commonwealth , trans. George Albert Moore, The Country Dollar Press, 19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