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三会学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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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829 瓦尔特·比梅尔 | 在流放地(上)

三会学坊  · 公众号  ·  · 2018-06-30 08:00

正文

在流放地(上)

[德]瓦尔特·比梅尔 | 文

孙周兴,李媛 | 译


这篇小说的内容可以概括为寥寥几句话,一位旅行家来到热带地区的一个流放地。流放地的司令官邀请这位旅行家列席一次处决,那是由一位履行法官职务的军官对一个罪犯所做的处决。有一架处决机器用于执行判决,它是流放地以前的司令官发明的,目的是为了以一种机械的方式在十二小时内处死犯人,而用不着人去插手这个过程。军官向旅行家解释这架机器的运转情况。他最后请求旅行家,在司令官那里为这架机器说说好话,或者,至少不要批评这架机器。但旅行家拒绝这样做,因为在他看来,这种处决方法是残暴的。于是,军官本人就让这架他过去热情地拥护的机器来处死他自己,但恰恰在对他的处死过程当中,这架机器却没有按照规定运转,按规定,犯人要在十二小时内被这架机器肢解粉碎,同时,这架机器就把所触犯的法律刻写在犯人身体上;但临到军官自己,这架机器却失灵了,他在短时间内就被刺穿、杀死了。

旅行家立即离开了流放地。

初读之下,人们会得出一个印象,好像这篇小说讲的只是一种怪癖,这种怪癖由于残暴而令人恶心。倘若这篇小说无非是一种病态扭曲的想象的产物而已,我们就不值得对它作细致的探讨了,就不必去分析或者解说它了。

一篇真正的小说是不可“概括”的,因为,经过概括,小说就丢失了它真正的内容。如果说这就是一篇真正的小说的标准,那么,卡夫卡的《在流放地》就是一篇名副其实的小说。因为,尽管上面所作的概括并没有什么不正确的地方,但这种概括差不多也并不包含小说的真正内容。这一点应使我们怀疑那种普遍流行的所谓“准确的内容复述”;当读者问自己,小说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这时候,读者自己就会直接做这种内容复述的。而且,读者会把各种不同的明确的事件设想为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直接的事情就是这样一些事件:人们太容易耽于这些事件,而没有去掌握说明这些事件的唯一理由。既然留恋于这些事件,人们就试图从日常生活的视角出发来理解艺术。然而,把艺术与日常生活分离开来的,恰恰是这样一点:日常生活中的许多事件并不指引什么更深远的东西,而与之相反,真正的艺术根本就不知道纯粹的事件,对于这一点,我们必须记得亚里士多德的说法:艺术比历史更真。因为艺术不必端出一切已经发生的事,而是能够把自己限制在本质性的东西上。



一、解释、结构分析

我们下面解释的不是要以报告形式简约地复述这篇小说,而倒是要设身处地地区体会小说的叙述过程,使我们既能置身于叙述过程中间,同时又能通过寻找它的结构而保持与它的距离。对于读者,就要求有一种分裂的态度——既处身于小说中,又在小说之外,以便更好地区解释所发生的事情。


“这是一台独特的机器”,那军官对旅行家说,同时用几分赞赏的眼光,瞧了瞧那架其实他早已十分熟悉的机器。


随开头第一句话,我们就已经直接被抛入小说的中心。卡夫卡确有做这种直接触发的本领。在这里事关什么呢?并非关乎激动人心的事变,没有预测到的事件,而是关于对一架机器的介绍。这篇小说的极大部分这就致力于这种“介绍”。流放地担任法官职务的军官向旅行家介绍这架机器。他做的介绍十分冷静、客观,人们所能希望的也只有这样了。

就在这里,在开头第一句话中,卡夫卡已经强调说,这不是一架随随便便的机器。“这是一架独特的机器”——用“独特的”这个形容词,同时就已经标出了这篇小说所活动的氛围。它自始至终都是一篇“独特的”小说。在这里的解释和后面的解说中,我们应当中这种独特性的本质揭露出来。

在开头第一个句子中,军官与机器的关系也立即清楚了,因为其中讲到“几分赞赏的眼光”。由于这种“赞赏的眼光”针对某种“十分熟悉的东西”,也就表明这架机器具有无与伦比的出色品质。常常受到赞赏的,是我们第一次碰到的东西,我们不能直接把我和了解的东西,这种东西为那种不可思议之物的气息所包围。其实更多地我们真正赞赏的是一个人、一个生物的成就,而不是一台机械、一架机器的成效。因此,作者便在赞赏的眼光上加上了“几分”一词。

在这里,一架机器获得了尊重和赞赏,而通常只有那些出色的人才配得到这种尊重和赞赏。在这,这种赞赏并不是由最初令人吃惊的触发引起的,并不是由尚未熟悉的东西引起的,而恰恰是针对某种十分熟悉的东西的。那必定是一架独一无二的及其,它能够引起这样一种反应。

如果说这架及其是军官“十分熟悉的”,那么,这意思不只是说军官能够与这架机器打交道,精通这架机器,而是应当意味着:他拥护这架机器。由于军官是为这架机器效力的,这就立即向我们说明了军官与机器之间的唯一纽带,要是看不到这种纽带的意义,则整篇小说就不可理解了。读者想要更多地了解这架机器。这种急切的心情是由小说对这架独特的机器的命名唤起的。但小说首先还得报道一下这位旅行家,因为军官是要把机器展示给他刊。


旅行家似乎仅仅处于礼貌,才接受了司令官的邀请,来参观一个由于不服从上级、侮辱上级,因而被判处死刑的士兵的处决。


这里呈现出一种对比,军官对机器的赞赏与旅行家对处决的无动于衷。

所谓“无动于衷”,我们也可以说“漠不关心”。不过,对军官要执行的处决的无动于衷或漠不关心,不仅仅是这位旅行家的态度,而且是整个流放地的人们的态度。除了犯人和看守(一个士兵)外,没有让你在处决现场出现。军官对机器的热情关心与旅行家的漠不关心形成一种对照,从而营造出某种反差。于是就出现了一个问题:军官是否能成功地改变旅行家的这种漠不关心的态度呢?军官将动用一切手段,努力使旅行家对这架机器产生好官,为这架机器赢得一个赞扬者和支持者。这种努力恰恰将产生相反的效果。

就在小说的第一个段落中,我们还可以看到另一种对比:犯人被指控的犯法行为与它的本质。对于这位因“不服从上级、侮辱上级”而被判刑的犯人,卡夫卡说:“顺便提一下,这个罪犯看起来就像一条听话的狗,简直使人以为满可以放他在山上乱跑,只需在临刑前吹个口哨,就能把他叫回来的。”

一个如此卑躬屈膝的人如何可能不服从上级呢?小说中提到犯人立即就会服从的口哨。要说明这个犯人的驯服,没有比这更清楚的标志了。像这位犯人如此愚笨不堪、动物般地过着潦倒生活的人,根本就不能干犯罪的勾当而被判刑的。所谓不服从上级、侮辱上级,那是有前提的,前提就是:犯人拥有某种自主性,有能力去判断他的处境。但这两件东西他都没有。由于预先刻画了犯人的这种状况,文中所讲的给犯人戴上镣铐,就变成为一个毫无用处的程序了。

卡夫卡在小说的开头就如此清晰地刻画了这样一个矛盾,这一点是我们不应忽视的。这样,我们从一开始就已经被置入矛盾氛围中,而在进一步的发展中,这种矛盾氛围并没有得到消解,而倒是得到了加强。

第二段落一开头,就更清晰地把旅行家与军官在态度上的对立突显出来了。旅行家“踱来踱去,几乎掩饰不住自己的冷淡”。而那军官则用力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钻到“深深地陷在地里的机器的底部”,然后又盘上梯子去看上面的部件。值得注意的是,军官亲自去做这些辅助工作,且特别地起劲。他与机器的亲密关系因此可以显明了。只有他愿意照料这个机器,就像只有情人才愿意照料病中的爱人。

同时也显出一个矛盾的特征。操作这架机器使军官感到“格外疲乏”。为人们节省劳动,这是任何机器的目的所在。而在这里,情形却是反过来的。操作这架机器需要一种令人精疲力尽的劳动。

这种对机器的意义的颠倒并非孤立的。我们在小说中看到一系列类似的颠倒。我们可以马上指出两种。犯人从司令官的女眷那里得到两条手绢。这两条手绢被军官夺了去,他自己用这两条手绢,为自己减轻在做处决准备工作时僵硬的军服领子的压力。

不合适的制服引起了旅行家的注意。这制服在赤道地区是在是太厚了。旅行家对制服的兴趣超过了对机器的兴趣。对他的这方面的意见,军官回答说:“‘当然是的……但它们(指制服对我们来说就是家乡;我们不愿意失去家乡)’”这话立刻就颠倒为它的反面了。如果没有其他更多的家乡东西剩给一个人,如果除了一件在新环境中会成为累赘的衣服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与家乡的联系了,那么,他就是彻底地失去了家乡。这种对一个表面的、在新的状况下完全不适合的符合的坚持,极为显著地表达出无家状态,与那种对表面联系的放弃和对返乡的不可信状况的忍受相比,这种坚持更为显著地传达出无家状态。

上面这些颠倒指示着这片在各种矛盾中展开的小说的基本结构。从一个矛盾过渡到另一个矛盾,我们就能追踪到这篇小说的思路。

军官指出这架机器出毛病的可能性。“这架机器应该连续运转十二个小时。不过,要是真的出了毛病,那也一定是很小的毛病,马上就可以修好的”。而事实上,这架机器后来并没有运转十二小时,而只是几秒钟,也不是出了些小毛病,而是彻底地解体了。

在解释这架机器时,军官谈到它的发明者,就是前任司令官,流放地的缔造者。军官称自己是他的合作者,从一开始就参与此事。同时,军官也是他最忠实的追随者。“我们这些他的朋友,在他去世时就已意识到,流放地的机构已经十全十美了,继任者纵然在脑子里有一千套新的计划,至少在好多年里,是连一个小地方也改变不了的。”

但事实上,却已发生了很多的变化,人们对处决的微弱兴趣清楚地显示了这一点。新任司令官并没有隐瞒他对这架处决机器的反对态度。整篇小说就是对“连一个小地方也改变不了”这样一个断言的反驳。前任司令官的事业毋宁时候是自行废除了。

在解释这架机器的时候,军官谈到它的各个部分的“民间通用的名称”——但民政对这架机器根本就不感兴趣。一本正经的厚重的制服与军官作为机械师必须完成的繁重而肮脏的工作处于矛盾之中。对于军官所做的对机器的热忱的解释,旅行家和士兵几乎没有听,只有囚犯努力地倾听着军官的解释——但他又不懂法语,所以根本就听不懂。他本性是如此听话,以至于他即使在这里也像狗一样,恭顺地盯着军官的每一个表情。这就驳斥了对他的不服从上级的指控。

这样一种矛盾特性也继续表现在对机器的描绘上,既在机器的各个部分里,又在整架机器那里。这架机器总体上被证明是矛盾的,因为它是为了某个确定的目的,而同时又否定了这个目的的实现。这架机器的特征是:它被规定用于处死犯人,而且要用被触犯的法律条款的文字来杀死犯人。

犯人被捆绑到一张“床”上,这张“床”就颤动起来,“床”的动作是精确地调节好的,恰好与处于“床”上方的“耙子”的动作完全一致。所谓“耙子”是由针组成的,这个“耙子”将刺破犯人的身体——按照在机器的上端部分即“绘图者”中调节动作的图纸。犯人要在自己的躯体上得知判决,“凭自己的伤口”来辨认所刺的字。但正如小说立即就表明的,当时的图纸(模板)的文字配备有各种装饰图案和曲线,以至于连旅行家也不可能去辨认它,更不用说那个不得不去忍受这种刺字痛苦的犯人了。而整架机器——这是军官的骄傲——就是根据文字设计飞。因此这些图纸(模板)作为最珍贵的东西而被军官保存着。床上铺满了棉花,这绝不是为使犯人躺着好舒服些,而是为了犯人被翻转身来时止血之用——以便清晰地把文字保存下来。耙子上的特殊装置应当重新把粘在鲜肉里的棉花撕下来。从精密的针中会喷出水,把身体洗干净,也就是提高图纸的可读性。耙子是用玻璃做的,为的是广中也能够准确地看出写到犯人身上的判决。一切都是为着文字设计的——但文字本身却是无法读懂的。

现在要来谈谈各个部件:床,作为家具的一部分,一般是人们首先要置办的,因为它是最紧要的,目的是为了让人获得恢复,获得一种休息,使人们得以从事新的创造活动;床也是一个让病人获得康复的地方,因为它消除了任何一种紧张情绪,那是安全之所。而在这架机器里,床却变成犯人必须忍受最可怕的折磨的地方。同时,军官还拿这张床与医院里的目中也可以活动的床相比,并且认为自己的这张床远胜于医院里的床——这是一个十分古怪的颠倒,更何况在这里床的目的是处死而不是医疗。军官根本没有说明这种反常。他对他的这张床的良好评价的理由是:“只是我们的床的一切动作都是精确地计算好的,因为它们得和耙子的动作完全一致。”

执行过程的精确性被当作标准,而其中真正发生的事情则被忽视掉了。这乃是一种极端的颠倒了。

再来说耙子。人们用这种器械来疏松土地,使土地作好播种的准备,也就是说,耙子是一种用于取得成果的工具。而在这架机器那里,耙子却颠倒为一个处决工具了。按照这位军官的说法,“但是,这个耙子才是真正的处决工具”。

在床头上有一块特殊的毛毡的小口衔,是塞到被绑着的犯人口中的。它的用途是组织犯人叫喊,或者咬舌头。这个表面上看来不乏人性的装置其实也是荒谬的。既然犯人反正是要被机器粉碎的,那么,他是否由于痛苦而咬碎自己的舌头,就是无关紧要的了。

最后,绘图者也是荒谬的,因为加了花饰的文字已经成了模板上的文字,由于纯粹的装饰而已经无法读懂了。

随着军官对机器的继续描述,旅行家的态度发生了某种变化,他的冷漠态度转变为越来越多的关心。他似乎被军官及其热情吸引住了;但事实上,这种越来越多的关心决不标志着,他喜欢上了军官的行为和态度,相反,随着兴趣的增加,他对军官的做法的批评也增加了。他的关心的效果恰与军官想要获得的东西相矛盾。

旅行家的这种新态度的第一个后果是:他想了解一下,判决是如何有耙子来执行的。对军官来说,重要的只是阐明机器的完美而准确的运转,演示执行方式,而旅行家却想知道判决本身,对他来说重要的是判决本身。这样,在军官的的态度和旅行家的态度之间,就爆发了一种明显的矛盾,这种矛盾在下面步步加深,以至于不再有任何弥合的可能性了。这里开始出现一个再也阻挡不住的分裂过程。

这个分裂过程的出现,是由于军官根本没有正确地理解旅行家所提的问题。他感到惊异,司令官没有像前任司令官那样亲自把这一点告诉旅行家,他感到抱歉并且深感气愤,“他正想用火气更大的话,可是又抑制住了,而只是说:‘人家没有把这一点通知我,这不是我的过错。此外,我当然是最适合于给您解释审判过程的人,因为我这里有’——他拍了拍自己胸前的口袋——‘我们前任司令官亲笔绘制的草图。’”

对于旅行家所提的关于这个人受到何种判决的问题,军官说了一通判决方式,即可能的执行方式,以之作为回答,仿佛旅行家问的就是这个。旅行家感兴趣的是对这个站在他面前的人的判决,军官却说到前任司令官,这位司令官一身什么都兼,既是军人,又是法官,又是工程师、化学师和制图师。对他来说,重要的不是这次判决,而是前任司令官亲笔绘制的调节耙子运转的草图。

在军官下面的说法中,处罚方法本身的荒谬就变得一清二楚了:“‘我们判决并不算太重,不管犯人犯了什么戒律,我们就用耙子把这条戒律写在他身上。这个犯人,比方说吧’——军官指了指那个人——‘他的身上将要写上一条戒律:尊敬上级!’”

如果并不算太重的判决是死刑,那么,很显明,这种刑法只是从施刑者的角度而不是从受刑者的角度来看的。关于这种处罚方法的荒谬性,后面更可见出。

卡夫卡清晰地描绘了这两个对话伙伴之前展现出来的鸿沟。这种执法当时简直是旅行家无法理解的。一个像狗一样听话的人竟由于不服从上级而被判处死刑。


旅行家头脑了涌出了种种疑问,可是一看到犯人,他只是问道:“他知道自己的判决吗?”“不知道”,军官说,急于继续做他的解释,但旅行家打断了他:“他不知道对他所作的判决吗?”“不知道”,军官重复道,他停住了片刻,仿佛是要让旅行家进一步说明一下自己的问题,接着又说:“根本就没有必要告诉他,他会从自己的身上得知的”。旅行家不想再问什么了,可是他发觉犯人的目光转向了他,似乎是在问他是否赞同这样荒唐的做法。本来他已经靠在椅背上了,这一来,他又把身子往前探了探,进一步问道:“但他一定知道自己被判决了吧?”“也不知道”,军官答道,朝旅行家笑了笑,似乎在等他再说一些不可思议的话。“不知道”,旅行家说,一面揩揩前额,“那他现在也还不知道他的辩护是否有用了?”“他根本没有辩护的机会”,军官说道,同时把目光转向这一边,免得旅行家听到对利索当然的事情的解释觉得不好意思。“可是,他总得有机会为自己辩护吧”,旅行家说道,且从椅子中站起身来。


这是小说描写过程中的一个渐强符,它寻找着与它相类似的东西,旅行家每次都得到一个否定的回答。每个答案都加强了他的恼怒心情,以至于他按捺不住而从椅子中站了起来——而军官则自感羞愧,因为旅行家竟然提出如此毫无意义的问题。他因此不得不向旅行家作一番解释,他必定会取笑旅行家的这种无知程度,就像取笑一种年幼无知。由于他同时也想使旅行家确信他的做法的正确性,他就必须向他阐明他的审判权是如何运作的。值得注意的是,他决不是发觉了旅行家的被激怒的情绪,而只是觉察到,“他对机器的解释有长时间被打断的危险”。一切都集中到这架值得尊重的机器上,以至于军官不仅忽视了这个犯人的存在,而且对旅行家的反应,也仅仅把它视为令人讨厌的时间损失。他最喜欢的是一位地谈论这架机器,而且根据既定解释,马上把机器的运转展示出来。我们又碰到了一种典型的颠倒。这架机器——用于执行刑罚的工具——被当作目的本身来加以赞扬。只是迫于时间的损失,军官才对他本来必须首先详加说明的事情,也即法庭要遵守的原则,做了解释。“对犯罪永远毋需怀疑,别的法庭不能遵照这个原则,因为他们那里意见不一致,而且还有高级法庭的监督,在我们这里就不同了。”


这是与任何正确的审判相矛盾的。正确的审判必须从寻找真正的事实开始,因而恰恰必须数显以最大的细心去阐明有罪还是无罪,其中自然也包括了辩护的可能性。所有这些论述都只是就旅行家所提出的问题而做的,因为旅行家对判决的执行方式表示不满,而想知道审判本身。

犯人应当完成一个毫无意思的行动:每小时打钟的时候起来向上尉的门口敬礼。当上尉在一次夜间两点钟的检查中发现他睡着了,上尉就拿起马鞭抽他的脸。被打的这个人抱住了主子的腿,“摇他,还嚷道:‘把鞭子丢开,不然我要活活把你吃了’”。这个事件报告上来后,法官没有做进一步的审问,立即就写下了审判词,并且付诸执行。

因为要详细讲解司法程序以及眼下这个无关紧要的刑事案件,军官对机器的解释就令人讨厌地被打断了。接下来要继续做这种解释。军官还以同样的热情来做解释,而旅行家对答复不表满意,并希望新任司令官来改变这种司法程序。对于这种被颠倒了的司法观点来说,典型的事实是,军官指出机器唯一的一个缺点是:“它十分容易脏。”

用玻璃来做耙子,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的,目的是为了让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够看到戒律条款是如何被刺到犯人身上的。从这些以及下面的解释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解释的重心已经从这个必须忍受被刺穿的痛苦的犯人转移到机器的运转上了,特别是机器的“刺字”功能上了。因此,绘图者就是机器上的最重要的部件,而老司令官传下来的图式就是“最珍贵的财产”了。

对于图纸,“旅行家本想说一些夸奖的话,可是他看到的只不过是迷宫一样的、许多乱七八糟地交织在一起的线条,纸上布得密密麻麻的,很难看到什么空白”。这里又出现了双重的矛盾,既与要让犯人读到写在他身体上的所触犯的戒律这样一个要求相矛盾,也与要使关中读到戒律条款的全部装置相矛盾。

对于复杂的、刻有装饰图案的文字,军官辩解说,它要在十二小时之后才把犯人杀死。对于处决过程本身,军官说:


前面六个小时里,犯人几乎像从前一样生气勃勃,只是受着痛苦。两个小时以后,毡口衔被拿掉了,因为犯人再也叫不动了。这时候,在床头用电烤热的盘子里,将倒下一些热腾腾的米粥,犯人如果想吃,可以用舌头舔盘里的米粥。没有人会错过这个机会。据我所知是没有人错过的,而我是经验也总算丰富了。只是到第六个小时左右,犯人才失去了任何食欲。这时,我通常就跪在这里,观察这里的现象。很少有犯人能把最后一口粥吞下去,他只是让它在嘴里滚来滚去,然后就吐在坑里。这时我就得闪开,要不然他就淬我一脸。可是,到第六个小时,犯人就变得多么的安静!最愚蠢的人也会明白个中情形。这个过程是从眼睛开始的,从那儿扩张开去。看到这种景象,人们都会禁不住想投身到“耙子”底下去的。这时委实没有别的情况,只是犯人开始去辨认身上所刺的字了,他撅起嘴,仿佛是在谛听。您已经看到,就算用眼睛来辨认所刺的字也很苦难;而我们的犯人是凭自己的伤口来辨认的。这当然是一件极难的事;他要花六个小时才完成这件事。而这时候,“耙子”已经完全把他刺穿了,把他扔到坑里,他就掉在血水和粗棉花当中了。于是,判决算是结束了,我们,我和那个士兵,就把他埋掉了。


在这里,我们断不可忽视,上面这段描写是这架机器的辩护者做的——他自己对此也有所认识和说明。其中说到“只是犯人开始去辨认身上所刺的字了”,这话的荒谬是显而易见的。根据前面的描写,这简直是意见毫无可能的事情,因为即使用眼睛也是不能辨认所刺的字的,更何况是“凭自己的伤口了”。

在对这架机器的运转情况做了上面种种解释之后,军官就开始了对处决过程的详细说明。同时,军官对旅行家的反应也越来越感兴趣了。

士兵把犯人捆绑停当,当“上百个人临死前淌过口水啃噬过的”毡空衔塞进犯人口里时,他呕吐起来。这使军官十分恼怒,因为他心爱的机器被弄脏了。同时,军官就指责新任司令官。新任司令官很少关心机器的保养,因为他在流放地是主张温和的新方针的,公开表示不再支持这种陈旧的处决方法了。因此,军官要使旅行家明白,他的评判在司令官那里将是很重要的。

还有一个荒谬的说法值得提一下。军官要求,不应在犯人临刑前再给他什么吃的,要让他饿一整天,才不至于弄脏机器。这听起来是由说服力的。但在处决前一天,就眼下的案件来看,人们实际上还根本不能知道这个当事人将被处死。上尉的报告是在早晨才提出的(刚刚一小时前),立即就做了判决,囚犯就被锁了起来,被带到这架机器这儿。

旅行家对所见所闻作出的反应与军官的希望是相矛盾的。旅行家心想:“审判程序的不公正和处决的不人道是明摆着的”。恰恰在这当儿,开始了军官的辩护词。他开始推心置腹地阐述对新任司令官加以干预的重要性,以便支持他,而反对那些女人们的影响,一般说来也就是那些温和的人们的影响,从而来维护前任司令官的这件杰作。他生动地描写了一番从前的景象:


在以前,行刑的场面是多么不同啊!处决前一天,这儿就满坑满谷都挤满了人,都是来看热闹的;一大清早,司令官和女眷们就来了;军乐队吹吹打打惊醒了整个兵营;我向上级报告,一切都已准备就绪;高级军官没有一个敢缺席的,这些同僚排列在机器周围;这堆藤椅就是那个时代留下来的可怜遗产。当时,机器檫得锃光闪亮,几乎每一次行刑,我都补充了新的零件。观众们一直站到那边的山冈上,全都踮起了脚;司令官在众目睽睽之下亲自把犯人带到“耙子”底下。今天让一个普通士兵做的事,当时是我的工作,是一个审判长的工作,可这在我还是一种光荣。接着,行刑开始了!根本就没有什么影响机器工作的噪音,有一些人根本就不瞧,而是闲着眼睛躺在沙地上;人人都知道:现在正义得到了伸张,在一片阒寂无声中,人们只听到犯人给口毡塞得发闷的呻吟声。而如今,机器使人发出的声音也不够劲,一经口衔的抑止更是什么也听不见了。但在当年,从刺字的针上还会流出一种酸液,这在今天已经不准用了。就这样,第六个小时终于到了!人人都希望到近处来看,我们可没法答应所有的请求。司令官很有眼光,他下了命令,首先要考虑儿童的特殊权利;我呢,因为公务在身,当然有特权一直呆在前面;我往往蹲在这儿,两只手各抱着一个小孩。我们所有的人,都是多么心醉神迷地观察受刑的人脸上的表情呀,我们的脸庞又是怎样地沐浴在那种终于出现有旋即消逝的正义的光辉中呵!那是多么美好的时代啊,我的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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