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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红楼梦47

文学家  · 公众号  · 文学  · 2017-09-13 07:00

正文

第一一二回

活冤孽妙尼遭大劫

死雠仇赵妾赴冥曹

话说凤姐命捆起上夜的女人,送营审问,众女人跪地哀求。林之孝同贾芸道:“你们求也无益。老爷派我们看家,没事是造化;如今有了事,上下都耽不是,谁救得你?若说是周瑞的干儿子,连太太起,里里外外的都不干净。”


凤姐喘吁吁的说道:“这都是命里所招,和他们说什么?带了他们去就是了。那丢的东西,你告诉营里去说:实在是老太太的东西,问老爷们才知道。等我们报了去,请了老爷们回来,自然开了失单送来。文官衙门里我们也是这样报。”


贾芸林之孝答应出去。

惜春一句话也没有,只是哭道:“这些事,我从来没有听见过,为什么偏偏碰在咱们两个人身上!明儿老爷太太回来,叫我怎么见人?说把家里交给你们,如今闹到这个分儿,还想活着么?”


凤姐道:“咱们愿意吗?现在有上夜的人在那里。”


惜春道:“你还能说,况且你又病着;我是没有说的。这都是我大嫂子害了我了!他撺掇着太太派我看家的。如今我的脸搁在那里呢!”


说着,又痛哭起来。凤姐道:“姑娘,你快别这么想。若说没脸,大家一样的。你若是这个胡涂想头,我更搁不住了。”


二人正说着,只听见外头院子里有人大嚷的说道:“我说那三姑六婆是再要不得的!我们甄府里从来是一概不许上门的。不想这府里倒不讲究这个!昨儿老太太的殡才出去,那个什么庵里的尼姑死要到咱们这里来。


我吆喝着不准他进来,腰门上的老婆子们倒骂我,死央及着叫那姑子进来。那腰门子一会儿开着,一会儿关着,不知做什么。我不放心,没敢睡,听到四更,这里就嚷起来。我来叫门倒不开了。


我听见声儿紧了,打开了门,见西边院子里有人站着,我便赶上打死了。我今儿才知道这是四姑奶奶的屋子,那个姑子就在里头。今儿天没亮溜出去了,可不是那姑子引进来的贼么?”


平儿等听着,都说:“这是谁这么没规矩?姑娘奶奶都在这里,敢在外头这么混嚷?”


凤姐道:“你听他说甄府里,别就是甄家荐来的那个厌物罢?”


惜春听得明白,更加心里受不的。凤姐接着问惜春道:“那个人混说什么姑子?你们那里弄了个姑子住下了?”


惜春便将妙玉来瞧他,留着下棋守夜的话说了。凤姐道:“是他么?他怎么肯这样?是再没有的话。但是叫这讨人嫌的东西嚷出来,老爷知道了,也不好。”


惜春愈想愈怕,站起来要走。

凤姐虽说坐不住,又怕惜春害怕,弄出事来,只得叫他先别走:“且看着人把偷剩下的东西收起来,再派了人看着,咱们好走。”


平儿道:“咱们不敢收,等衙门里来了,踏看了才好收呢。咱们只好看着。但只不知老爷那里有人去了没有?”


凤姐道:“你叫老婆子问去。”

一回进来说:“林之孝是走不开,家下人要伺候查验的,再有的是说不清楚的,已经芸二爷去了。”


凤姐点头,同惜春坐着发愁。

且说那伙贼原是何三等邀的,偷抢了好些金银财宝接运出去,见人追赶,知道都是那些不中用的人,要往西边屋内偷去,在窗外看见里面灯光底下两个美人:一个姑娘,一个姑子。


那些贼那顾性命,顿起不良,就要踹进来,因见包勇来赶,才获赃而逃,只不见了何三。大家且躲入窝家。


到第二天打听动静,知是何三被他们打死,已经报了文武衙门,这里是躲不住的,便商量趁早归入海洋大盗一处去,若迟了,通缉文书一行,关津上就过不去了。


内中一个人胆子极大,便说:“咱们走是走,我就只舍不得那个姑子。长的实在好看!不知是那个庵里的雏儿呢?”


一个人道:“呵呀!我想起来了!必就是贾府园里的什么栊翠庵里的姑子。不是前年外头说他和他们家什么宝二爷有原故,后来不知怎么又害起相思病来了,请大夫吃药的?就是他!”


那一个人听了,说:“咱们今日躲一天,叫咱们大哥拿钱置办些买卖行头。明儿亮钟时候,陆续出关。你们在关外二十里坡等我。”


众贼议定,分赃俵散。不提。

且说贾政等送殡,到了寺内,安厝毕,亲友散去。贾政在外厢房伴灵,邢王二夫人等在内,一宿无非哭泣。


到了第二日,重新上祭。正摆饭时,只见贾芸进来,在老太太灵前磕了个头,忙忙的跑到贾政跟前,跪下请了安,喘吁吁的将昨夜被盗,将老太太上房的东西都偷去,包勇赶贼,打死了一个,已经呈报文武衙门的话说了一遍。


贾政听了发怔。邢王二夫人等在里头也听见了,都吓得魂不附体,并无一言,只有啼哭。贾政过了一会子,问:“失单怎样开的?”


贾芸回道:“家里的人都不知道,还没有开单。”


贾政道:“还好。咱们动过家的,若开出好的来,反耽罪名。快叫琏儿。”


那时贾琏领了宝玉等别处上祭未回,贾政叫人赶了回来。贾琏听了,急得直跳,一见芸儿,也不顾贾政在那里,便把贾芸狠狠的骂了一顿,说:“不配抬举的东西!我将这样重任托你,押着人上夜巡更,你是死人么?亏你还有脸来告诉!”


说着,望贾芸脸上啐了几口。

贾芸垂手站着,不敢回一言。

贾政道:“你骂他也无益了。”

贾琏然后跪下,说:“这便怎么样?”

贾政道:“也没法儿,只有报官缉贼。但只是一件,老太太遗下的东西,咱们都没动。你说要银子,我想老太太死得几天,谁忍得动他那一项银子?


原打量完了事,算了账,还人家,再有的,在这里和南边置坟产的,所有东西也没见数儿。如今说文武衙门要失单,若将几件好的东西开上,恐有碍;若说金银若干,衣饰若干,又没有实在数目,谎开使不得。倒可笑你如今竟换了一个人了,为什么这样料理不开?你跪在这里是怎么样呢?”


贾琏也不敢答言,只得站起来就走。

贾政又叫道:“你那里去?”

贾琏又回来,道:“侄儿赶回家去料理清楚。”

贾政哼了一声,贾琏把头低下。贾政道:“你进去回了你母亲,叫了老太太的一两个丫头去,叫他们细细的想了开单子。”


贾琏心里明知老太太的东西都是鸳鸯经管,他死了问谁?就问珍珠,他们那里记得清楚?只不敢驳回,连连答应了。回身走到里头,邢王二夫人又埋怨了一顿,叫贾琏快回去问他们这些看家的说:“明儿怎么见我们?”


贾琏也只得答应了出来,一面命人套车,预备琥珀等进城,自己骑上骡子跟了几个小厮如飞的回去。贾芸也不敢再回贾政,斜签着身子慢慢的溜出来,骑上了马,来赶贾琏。一路无话。


到了家中,林之孝请了安,一直跟了进来。

贾琏到了老太太上屋里,见了凤姐惜春在那里,心里又恨,又说不出来,便问林之孝道:“衙门里瞧了没有?”


林之孝自知有罪,便跪下回道:“文武衙门都瞧了,来踪去迹也看了,尸也验了。”


贾琏吃惊道:“又验什么尸?”

林之孝又将包勇打死的伙贼似周瑞的干儿子的话回了贾琏。贾琏道:“叫芸儿!”


贾芸进来,也跪着听话。贾琏道:“你见老爷时,怎么没有回周瑞的干儿子做贼被包勇打死的话?”


贾芸说道:“上夜的人说像他的,恐怕不真,所以没有回。”


贾琏道:“好胡涂东西!你若告诉了,我就带了周瑞来一认,可不就知道了?”


林之孝回道:“如今衙门里把尸首放在市口儿招认去了。”


贾琏道:“这又是个胡涂东西!谁家的人做了贼,被人打死,要偿命么?”


林之孝回道:“这不用人家认,奴才就认得是他。”


贾琏听了想道:“是啊!我记得珍大爷那一年要打的可不是周瑞家的么?”


林之孝回说:“他和鲍二打架来着,爷还见过的呢。”


贾琏听了更生气,便要打上夜的人。

林之孝哀告道:“请二爷息怒。那些上夜的人,派了他们,敢偷懒吗?只是爷府上的规矩:三门里一个男人不敢进去的,就是奴才们,里头不叫也不敢进去。奴才在外同芸哥儿刻刻查点,见三门关的严严的,外头的门一层没有开,那贼是从后夹道子来的。”


贾琏道:“里头上夜的女人呢?”

林之孝将上夜的人,说奉奶奶的命,捆着等爷审问的话回了。贾琏问:“包勇呢?”


林之孝说:“又往园里去了。”

贾琏便说:“去叫他。”

小厮们便将包勇带来,说:“还亏你在这里;若没有你,只怕所有房屋里的东西都抢了去了呢。”


包勇也不言语。

惜春恐他说出那话,心下着急。凤姐也不敢言语。只见外头说:“琥珀姐姐们回来了。”


大家见了,不免又哭一场。

贾琏叫人检点偷剩下的东西,只有些衣服、尺头、钱箱未动,余者都没有了。贾琏心里更加着急:想着外头的棚扛银,厨房的钱都没有付给,明儿拿什么还呢?便呆想了一会。


只见琥珀等进去,哭了一番,见箱柜开着,所有的东西怎能记忆,便胡乱猜想,虚拟了一张失单,命人即送到文武衙门。贾琏复又派人上夜。凤姐惜春各自回房。贾琏不敢在家安歇,也不及埋怨凤姐,竟自骑马赶出城外去了。


这里凤姐又恐惜春短见,又打发丰儿过去安慰。天已二更。不言这里贼去关门,众人更加小心,不敢睡觉。且说伙贼一心想着妙玉,知是孤庵女众,不难欺负。


到了三更夜静,便拿了短兵器,带些闷香,跳上高墙。远远瞧见栊翠庵内灯光犹亮,便潜身溜下,藏在房头僻处。等到四更,见里头只有一盏海灯。


妙玉一人在蒲团上打坐,歇了一会,便嗳声叹气的说道:“我自元墓到京,原想传个名的,为这里请来,不能又栖他处。昨儿好心去瞧四姑娘,反受了这蠢人的气,夜里又受了大惊。”


今日回来,那蒲团再坐不稳,只觉肉跳心惊。

因素常一个打坐的,今日又不肯叫人相伴。岂知到了五更,寒颤起来。正要叫人,只听见窗外一响,想起昨晚的事,更加害怕,不免叫人。岂知那些婆子都不答应。


自己坐着,觉得一股香气透入顖门,便手足麻木,不能动弹,口里也说不出话来,心中更自着急。只见一个人拿着明晃晃的刀进来。此时妙玉心中却是明白,只不能动,想是要杀自己,索性横了心,倒不怕他。


那知那个人把刀插在背后,腾出手来,将妙玉轻轻的抱起,轻薄了一会子,便拖起背在身上。此时妙玉心中只是如醉如痴。可怜一个极洁极净的女儿,被这强盗的闷香熏住,由着他掇弄了去了。


却说这贼背了妙玉,来到园后墙边,搭了软梯,爬上墙跳出去了,外边早有伙贼弄了车辆在园外等着。那人将妙玉放倒在车上,反打起官衔灯笼,叫开栅栏,急急行到城门,正是开门之时。


门官只知是有公干出城的,也不及查诘。

赶出城去,那伙贼加鞭,赶到二十里坡,和众强徒打了照面,各自分头奔南海而去。不知妙玉被劫,或是甘受污辱,还是不屈而死,不知下落,也难妄拟。


只言栊翠庵一个跟妙玉的女尼,他本住在静室后面,睡到五更,听见前面有人声响,只道妙玉打坐不安。后来听见有男人脚步,门窗响动,欲要起来瞧看,只是身子发软,懒怠开口。又不听见妙玉言语,只睁着两眼听着。


到了天亮,才觉得心里清楚,披衣起来,叫了道婆预备妙玉茶水,他便往前面来看妙玉。岂知妙玉的踪迹全无,门窗大开。心里诧异,昨晚响动,甚是疑心,说:“这样早,他到那里去了?”


走出院门一看,有一个软梯靠墙立着,地下还有一把刀鞘,一条搭膊,便道:“不好了,昨晚是贼烧了闷香了!”


急叫人起来查看,庵门仍是紧闭。那些婆子侍女们都说:“昨夜煤气熏着了,今早都起不起来,这么早,叫我们做什么?”


那女尼道:“师父不知那里去了!”

众人道:“在观音堂打坐呢。”

女尼道:“你们还做梦呢!你来瞧瞧!”

众人不知,也都着忙,开了庵门,满园里都找到了,想来或是到四姑娘那里去了。众人来叩腰门,又被包勇骂了一顿。众人说道:“我们妙师父昨晚不知去向,所以来找。求你老人家叫开腰门,问一问来了没来就是了。”


包勇道:“你们师父引了贼来偷我们,已经偷到手了,他跟了贼去受用去了!”


众人道:“阿弥陀佛!说这些话的,防着下割舌地狱!”


包勇生气道:“胡说!你们再闹,我就要打了!”


众人陪笑央告道:“求爷叫开门,我们瞧瞧,若没有,再不敢惊动你太爷了。”


包勇道:“你不信,你去找,若没有,回来问你们!”


包勇说着,叫开腰门。众人且找到惜春那里。

惜春正是愁闷,惦着“妙玉清早去后,不知听见我们姓包的话了没有,只怕又得罪了他,以后总不肯来,我的知己是没有了。况我现在实难见人,父母早死,嫂子嫌我。头里有老太太,到底还疼我些;如今也死了,留下我孤苦伶仃,如何了局?”


想到迎春姐姐折磨死了,史姐姐守着病人,三姐姐远去:这都是命里所招,不能自由。独有妙玉如闲云野鹤,无拘无束。


“我若能学他,就造化不小了!但我是世家之女,怎能遂意?这回看家,大耽不是,还有何颜?又恐太太们不知我的心事,将来的后事,更未晓如何?”


想到其间,便要把自己的青丝铰去,要想出家。彩屏等听见,急忙来劝,岂知已将一半头发铰去了。彩屏愈加着忙,说道:“一事不了,又出一事,这可怎么好呢!”


正在吵闹,只见妙玉的道婆来找妙玉。彩屏问起来由,先吓了一跳,说:“是昨日一早去了没来。”


里面惜春听见,急忙问道:“那里去了?”

道婆将昨夜听见的响动,被煤气熏着,今早不见妙玉,庵内有软梯刀鞘的话说了一遍。惜春惊疑不定,想起昨日包勇的话来,必是那些强盗看见了他,昨晚抢去了,也未可知。但是他素来孤洁的很,岂肯惜命?便问道:“怎么你们都没听见么?”


婆子道:“怎么没听见?只是我们都是睁着眼,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必是那贼烧了闷香。妙姑一人,想也被贼闷住,不能言语。况且贼人必多,拿刀执杖威逼着,他还敢声喊么?”


正说着,包勇又在腰门那里嚷说:“里头快把这些混账道婆子赶出来罢!快关上腰门!”


彩屏听见,恐耽不是,只得催婆子出去,叫人关了腰门。惜春于是更加苦楚。无奈彩屏等再三以礼相劝,仍旧将一半青丝笼起。大家商议:“不必声张。就是妙玉被抢,也当作不知,且等老爷太太回来再说。”


惜春心里从此死定一个出家的念头。暂且不提。且说贾琏回到铁槛寺,将到家中查点了上夜的人,开了失单报去的话,回了贾政。


贾政道:“怎样开的?”

贾琏便将琥珀记得的数目单子呈出,并说:“上头元妃赐的东西,已经注明;还有那人家不大有的东西,不便开上,等侄儿脱了孝,出去托人细细的缉访,少不得弄出来的。”


贾政听了合意,就点头不言。

贾琏进内见了邢王二夫人,商量着:“劝老爷早些回家才好呢,不然,都是乱麻似的。”


邢夫人道:“可不是?我们在这里也是惊心吊胆。”


贾琏道:“这是我们不敢说的。还是太太的主意,二老爷是依的。”


邢夫人便与王夫人商议妥了。

过了一夜,贾政也不放心,打发宝玉进来说:“请太太们今日回家,过两三日再来。家人们已经派定了,里头请太太们派人罢。”


邢夫人派了鹦哥等一干人伴灵,将周瑞家的等人派了总管,其余上下人等都回去。一时忙乱套车备马。贾政等在贾母灵前辞别,众人又哭了一场。都起来正要走时,只见赵姨娘还爬在地下不起。


周姨娘打量他还哭,便去拉他。岂知赵姨娘满嘴白沫,眼睛直竖,把舌头吐出,反把家人吓了一跳。贾环过来乱嚷。赵姨娘醒来说道:“我是不回去的!跟着老太太回南去!”


众人道:“老太太那用你跟呢?”

赵姨娘道:“我跟了老太太一辈子,大老爷还不依,弄神弄鬼的算计我!我想仗着马道婆出出我的气,银子白花了好些,也没有弄死一个,如今我回去了,又不知谁来算计我!”


众人先只说鸳鸯附着他,后头听说马道婆的事,又不像了。邢王二夫人都不言语,只有彩云等代他央告道:“鸳鸯姐姐,你死是自己愿意,与赵姨娘什么相干?放了他罢。”


见邢夫人在这里,也不敢说别的。

赵姨娘道:“我不是鸳鸯。我是阎王老爷差人拿我去的,要问我为什么和马道婆用魇魔法的案件。”


说着,口里又叫:“好琏二奶奶!你在这里老爷面前少顶一句儿罢!我有一千日的不好,还有一天的好呢。好二奶奶!亲二奶奶!并不是我要害你,我一时胡涂,听了那个老娼妇的话。”


正闹着,贾政打发人进来叫环儿。

婆子们去回说:“赵姨娘中了邪了,三爷看着呢。”


贾政道:“没有的事!我们先走了。”

于是爷们等先回。这里赵姨娘还是混说,一时救不过来。邢夫人恐他又说出什么来,便说:“多派几个人在这里瞧着他,咱们先走。到了城里,打发大夫出来瞧罢。”


王夫人本嫌他,也打撒手儿。宝钗本是仁厚的人,虽想着他害宝玉的事,心里究竟过不去,背地里托了周姨娘在这里照应。那周姨娘也是个好人,便应承了。李纨说道:“我也在这里罢。”


王夫人道:“可以不必。”

于是大家都要起身。贾环着急说:“我也在这里吗?”


王夫人啐道:“胡涂东西!你姨妈的死活都不知,你还要走吗?”


贾环就不敢言语了。宝玉道:“好兄弟!你是走不得的!我进了城,打发人来瞧你。”说毕,都上车回家。


寺里只有赵姨娘、贾环、鹦哥等人。

贾政邢夫人等先后到家,到了上房,哭了一场。林之孝带了家下众人请了安,跪着。贾政喝道:“去罢!明日问你!”


凤姐那日发晕了几次,竟不能出接;只有惜春见了,觉得满面羞惭。邢夫人也不理他,王夫人仍是照常,李纨、宝钗拉着手说了几句话。独有尤氏说道:“姑娘,你操心了,倒照应了好几天!”


惜春一言不答,只紫涨了脸。

宝钗将尤氏一拉,使了个眼色,尤氏等各自归房去了。贾政略略的看了一看,叹了口气,并不言语。到书房席地坐下,叫了贾琏、贾蓉、贾芸吩咐了几句话。宝玉要在书房内陪贾政。


贾政道:“不必。”

兰儿仍跟他母亲。一宿无话。

次日,林之孝一早进书房跪着,贾政将前后被盗的事问了一遍,并将周瑞供了出来。又说:“衙门拿住了鲍二,身边搜出了失单上的东西,现在夹讯,要在他身上要这一伙贼呢。”


贾政听了,大怒道:“家奴负恩,引贼偷窃家主,真是反了!”


立刻叫人到城外将周瑞捆了,送到衙门审问。林之孝只管跪着,不敢起来。贾政道:“你还跪着做什么?”


林之孝道:“奴才该死,求老爷开恩。”

正说着,赖大等一干办事家人上来请了安,呈上丧事账簿。贾政道:“交给琏二爷算明了来回。”


吆喝着林之孝起来出去了。

贾琏一腿跪着,在贾政身边说了一句话。贾政把眼一瞪道:“胡说!老太太的事,银两被贼偷去,难道就该罚奴才拿出来么?”


贾琏红了脸,不敢言语,站起来也不敢动。

贾政道:“你媳妇怎么样了?”

贾琏又跪下,说:“看来是不中用了。”

贾政叹口气道:“我不料家运衰败一至如此!况且环哥儿他妈尚在庙中病着,也不知是什么症候。你们知道不知道?”


贾琏也不敢言语。

贾政道:“传出话去,叫人带了大夫瞧瞧去。”

贾琏即忙答应着出来,叫人带了大夫到铁槛寺去瞧赵姨娘。未知死活,下回分解。


第一一三回

忏宿冤凤姐托村妪

释旧憾情婢感痴郎

话说赵姨娘在寺内得了暴病,见人少了,更加混说起来,吓的众人发怔,就有两个女人搀着赵姨娘双膝跪在地下,说一回,哭一回。有时爬在地下叫饶说:“打杀我了!红胡子的老爷!我再不敢了!”


有时双手合着,也是叫疼,眼睛突出,嘴里鲜血直流,头发披散。人人害怕,不敢近前。那时又将天晚,赵姨娘的声音只管喑哑起来,居然鬼嚎的一般,无人敢在他跟前,只得叫了几个有胆量的男人进来坐着。


赵姨娘一时死去,隔了些时,又回过来,整整的闹了一夜。到了第二天,也不言语,只装鬼脸,自己拿手撕开衣服,露出胸膛,好像有人剥他的样子。可怜赵姨娘虽说不出来,其痛苦之状,实在难堪。


正在危急,大夫来了,也不敢诊脉,只嘱咐:“办后事罢。”说了,起身就走。


那送大夫的家人再三央告,说:“请老爷看看脉,小的好回禀家主。”


那大夫用手一摸,已无脉息。贾环听了,这才大哭起来。众人只顾贾环,谁管赵姨娘蓬头赤脚死在炕上。只有周姨娘心里想到“做偏房的下场头不过如此!况他还有儿子;我将来死的时候,还不知怎样呢!”


于是反倒悲切。

且说那人赶回家去禀知贾政,即派人去照例料理,陪着环儿住了三天,一同回来。那人去了,这里一人传十,十人传百,都知道赵姨娘使了毒心害人,被阴司里拷打死了。又说是:“琏二奶奶只怕也好不了,怎么说琏二奶奶告的呢?”


这些话传到平儿耳内,甚是着急,看着凤姐的样子实在是不能好的了。况且贾琏近日并不似先前的恩爱,本来事也多,竟像不与他相干的。


平儿在凤姐跟前只管劝慰。

又兼着邢王二夫人回家几日,只打发人来问问,并不亲身来看,凤姐心里更加悲苦。贾琏回来也没有一句贴心的话。凤姐此时只求速死,心里一想,邪魔悉至。


只见尤二姐从房后走来,渐近床前,说:“姐姐,许久的不见了!做妹妹的想念的很,要见不能,如今好容易进来见见姐姐。姐姐的心机也用尽了。咱们的二爷胡涂,也不领姐姐的情,反倒怨姐姐作事过于刻薄,把他的前程丢了,叫他如今见不得人。我替姐姐气不平!”


凤姐恍惚说道:“我如今也后悔我的心忒窄了。妹妹不念旧恶,还来瞧我!”


平儿在旁听见,说道:“奶奶说什么?”

凤姐一时苏醒,想起尤二姐已死,必是他来索命。被平儿叫醒,心里害怕,又不肯说出,只得勉强说道:“我神魂不定,想是说梦话。给我搥搥。”


平儿上去搥着,见个小丫头子进来,说是刘老老来了,婆子们带着来请奶奶的安。平儿急忙下来,说:“在那里呢?”


小丫头子说:“他不敢就进来,还听奶奶的示下。”


平儿听了点头,想凤姐病里必是懒怠见人,便说道:“奶奶现在养神呢,暂且叫他等着,你问他来有什么事么?”


小丫头子说道:“他们问过了,没有事。说,知道老太太去世了,因没有报,才来迟了。”


小丫头子说着,凤姐听见,便叫:“平儿,你来。人家好心来瞧,不可冷淡了他。你去请了刘老老进来,我和他说说话儿。”


平儿只得出来请刘老老这里坐。

凤姐刚要合眼,又见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走向炕前,就像要上炕的。凤姐急忙便叫平儿,说:“那里来了一个男人,跑到这里来了!”


连叫了两声,只见丰儿小红赶来,说:“奶奶要什么?”


凤姐睁眼一瞧,不见有人,心里明白,不肯说出来,便问丰儿:“平儿这东西那里去了?”


丰儿道:“不是奶奶叫去请刘老老去了么?”

凤姐定了一会神,也不言语。只见平儿同刘老老带了一个小女孩儿进来,说:“我们姑奶奶在那里?”


平儿引到炕边。

刘老老便说:“请姑奶奶安。”

凤姐睁眼一看,不觉一阵伤心,说:“老老,你好?怎么这时候才来?你瞧你外孙女儿也长的这么大了!”


刘老老看着凤姐骨瘦如柴,神情恍惚,心里也就悲惨起来,说:“我的奶奶!怎么这几个月不见,就病到这个分儿?我胡涂的要死,怎么不早来请姑奶奶的安!”


便叫青儿给姑奶奶请安。青儿只是笑。

凤姐看了,倒也十分怜爱,便叫小红招呼着。刘老老道:“我们屯乡里的人不会病的,若一病了,就要求神许愿,从不知道吃药。我想姑奶奶的病别是撞着什么了罢?”


平儿听着那话不在理,忙在背地里拉他。

刘老老会意,便不言语了。那里知道这句话倒合了凤姐的意,扎挣着说:“老老!你是有年纪的人,说的不错。你见过的赵姨娘也死了,你知道么?”


刘老老诧异道:“阿弥陀佛!好端端一个人怎么就死了?我记得他也有一个小哥儿,这可怎么样呢?”


平儿道:“那怕什么?他还有老爷太太呢。”

刘老老道:“姑娘,你那里知道?不好死了,是亲生的;隔了肚皮子是不中用的!”


这句话又招起凤姐的愁肠,呜呜咽咽的哭起来了。众人都来解劝。巧姐儿听见他母亲悲哭,便走到炕前,用手拉着凤姐的手,也哭起来。凤姐一面哭着,道:“你见过了老老了没有?”


巧姐儿道:“没有。”

凤姐道:“你的名字还是他起的呢,就和干妈一样。你给他请个安。”


巧姐儿便走到跟前。刘老老忙拉着道:“阿弥陀佛!不要折杀我了!巧姑娘,我一年多不来,你还认得我么?”


巧姐儿道:“怎么不认得?那年在园里见的时候,我还小呢。前年你来,我和你要来年的蝈蝈儿,你也没有给我,必是忘了。”


刘老老道:“好姑娘,我是老糊涂了。要说蝈蝈儿,我们屯里多着呢,只是不到我们那里去。若去了,要一车也容易。”


凤姐道:“不然,你带了他去罢。”

刘老老笑道:“姑娘这样千金贵体,绫罗裹大了的,吃的是好东西;到了我们那里,我拿什么哄他玩,拿什么给他吃呢?这倒不是坑杀我了么?”说着,自己还笑。


因说:“那么着,我给姑娘做个媒罢。我们那里虽说是屯乡里,也有大财主人家,几千顷地,几百牲口,银子钱亦不少,只是不像这里有金的,有玉的。姑奶奶自然瞧不起这样人家。我们庄家人瞧着这样财主,也算是天上的人了!”


凤姐道:“你说去,我愿意就给。”

刘老老道:“这是玩话儿罢咧。放着姑奶奶这样大官大府的人家,只怕还不肯给,那里肯给庄家人?就是姑奶奶肯了,上头太太们也不给。”


巧姐因他这话不好听,便走了去和青儿说话。两个女孩儿倒说得上,渐渐的就熟起来了。这里平儿恐刘老老话多搅烦了凤姐,便拉了刘老老说:“你提起太太来,你还没有过去呢。我出去叫人带了你去见见,也不枉来这一趟。”


刘老老便要走。凤姐道:“忙什么?你坐下,我问你:近来的日子还过的么?”


刘老老千恩万谢的说道:“我们若不仗着姑奶奶,”说着,指着青儿说:“他的老子娘都要饿死了。如今虽说是庄家人苦,家里也挣了好几亩地,又打了一眼井,种些菜蔬瓜果。一年卖的钱也不少,尽够他们嚼吃的了。


这两年,姑奶奶还时常给些衣服布疋,在我们村里算过得的了。阿弥陀佛!前日他老子进城,听见姑奶奶这里动了家,我就几乎吓杀了;亏得又有人说,不是这里,我才放心。


后来又听见说这里老爷升了,我又喜欢,就要来道喜,为的是满地的庄稼,来不得。昨日又听见说老太太没有了。我在地里打豆子,听见了这话,吓的连豆子都拿不起来了,就在地里狠狠的哭了一大场。


我合女婿说:‘我也顾不得你们了!不管真话谎话,我是要进城瞧瞧去的!’我女儿女婿也不是没良心的,听见了也哭了一会子。今儿天没亮,就赶着我进城来了。我也不认得一个人,没有地方打听。


一径来到后门,见是门神都糊了,我这一吓又不小。进了门,找周嫂子,再找不着,撞见一个小姑娘,说:‘周嫂子得了不是,撵出去了。’我又等了好半天,遇见个熟人,才得进来。不打量姑奶奶也是这么病!”说着,就掉下泪来。


平儿着急,也不等地说完了,拉着就走,说:“你老人家说了半天,口也干了,咱们喝茶去罢。”


拉着刘老老到下房坐着。

青儿自在巧姐那边。刘老老道:“茶倒不要,好姑娘,叫人带了我去请太太的安,哭哭老太太去罢。”


平儿道:“你不用忙,今儿也赶不出城去了。方才我是怕你说话不防头,招的我们奶奶哭,所以催你出来。你别思量。”


刘老老道:“阿弥陀佛!姑娘,这是多心,我也知道。倒是奶奶的病怎么好呢?”

平儿道:“你瞧妨碍不妨碍?”


刘老老道:“说是罪过:我瞧着不好。”

正说着,又听凤姐叫呢。平儿到床前,凤姐又不言语了。平儿正问丰儿,贾琏进来,向炕上一瞧,也不言语,走到里间,气哼哼的坐下。只有秋桐跟了进去,倒了茶,殷勤一回,不知嘁嘁喳喳的说些什么。


回来,贾琏叫平儿来问道:“奶奶不吃药么?”

平儿道:“不吃药怎么样呢?”

贾琏道:“我知道么?你拿柜子上的钥匙来罢。”


平儿见贾琏有气,又不敢问,只得出来凤姐耳边说了一声。凤姐不言语。平儿便将一个匣子搁在贾琏那里就走。贾琏道:“有鬼叫你吗?你搁着叫谁拿呢?”


平儿忍气打开,取了钥匙,开了柜子,便问道:“拿什么?”


贾琏道:“咱们有什么吗?”

平儿气的哭道:“有话明说,人死了也愿意!”

贾琏道:“这还要说么?头里的事是你们闹的;如今老太太的还短了四五千银子,老爷叫我拿公中的地账弄银子,你说有么?外头拉的账不开发,使得么?谁叫我应这个名儿!只好把老太太给我的东西折变去罢了!你不依么?”


平儿听了,一句不言语,将柜里东西搬出。只见小红过来,说:“平姐姐快走!奶奶不好呢!”


平儿也顾不得贾琏,急忙过来。见凤姐用手空抓,平儿用手攥着哭叫。贾琏也过来一瞧,把脚一跺道:“若是这样,是要我的命了!”说着,掉下泪来。


丰儿进来说:“外头找二爷呢。”

贾琏只得出去。这里凤姐愈加不好,丰儿等便大哭起来。巧姐听见赶来。刘老老也急忙走到炕前,嘴里念佛,捣了些鬼,果然凤姐好些。


一时王夫人听了丫头的信,也过来了,先见凤姐安静些,心下略放心。见了刘老老,便说:“刘老老,你好?什么时候来的?”


刘老老便说请安,也不及说别的,只言凤姐的病,讲究了半天。彩云进来说:“老爷请太太呢。”


王夫人叮咛了平儿几句话,便过去了。

凤姐闹了一回,此时又觉清楚些。见刘老老在这里,心里信他求神祷告,便把丰儿等支开,叫刘老老坐在床前,告诉他心神不宁,如见鬼的样子。刘老老便说:我们屯里什么菩萨灵,什么庙有感应。


凤姐道:“求你替我祷告。要用供献的银钱,我有。”便在手腕上退下一双金镯子来交给他。


刘老老道:“姑奶奶,不用那个。我们村庄人家许了愿,好了,花上几百钱就是了,那用这些?就是我替姑奶奶求去,也是许愿,等姑奶奶好了,要花什么,自己去花罢。”


凤姐明知刘老老一片好心,不好勉强,只得留下,说:“老老,我的命交给你了!我的巧姐儿也是千灾百病的,也交给你了!”


刘老老顺口答应,便说:“这么着,我看天气尚早,还赶的出城去,我就去了。明儿姑奶奶好了,再请还愿去。”


凤姐因被众冤魂缠绕害怕,巴不得他就去,便说:“你若肯替我用心,我能安稳睡一觉,我就感激你了。你外孙女儿,叫他在这里住下罢。”


刘老老道:“庄家孩子没有见过世面,没的在这里打嘴,我带他去的好。”


凤姐道:“这就是多心了。既是咱们一家人,这怕什么?虽说我们穷了,多一个人吃饭也不算什么。”


刘老老见凤姐真情,乐得叫青儿住几天,省了家里的嚼吃。只怕青儿不肯,不如叫他来问问,若是他肯,就留下。于是和青儿说了几句。


青儿因与巧姐儿玩得熟了,巧姐又不愿意他去,青儿又要在这里,刘老老便吩咐了几句,辞了平儿,忙忙的赶出城去。不提。


且说栊翠庵原是贾府的地址,因盖省亲园子,将那庵圈在里头,向来食用香火,并不动贾府的钱粮。如今妙玉被劫,那女尼呈报到官,一则候官府缉盗的下落,二则是妙玉基业,不便离散,依旧住下,不过回明了贾府。


那时贾府的人虽都知道,只为贾政新丧,且又心事不宁,也不敢将这些没要紧的事回禀。只有惜春知道此事,日夜不安。渐渐传到宝玉耳边,说:“妙玉被贼劫去。”


又有的说:“妙玉凡心动了,跟人而走。”

宝玉听得,十分纳闷:“想来必是被强徒抢去。这个人必不肯受,一定不屈而死!”


但是一无下落,心下甚不放心,每日长嘘短叹,还说:“这样一个人,自称为‘槛外人’,怎么遭此结局!”


又想到:“当日园中何等热闹!自从二姐姐出阁以来,死的死,嫁的嫁,我想他一尘不染,是保得住的了,岂知风波顿起,比林妹妹死的更奇!”


由是一而二,二而三,追思起来,想到《庄子》上的话,虚无缥渺,人生在世,难免风流云散!不觉的大哭起来。袭人等又道是他的疯病发作,百般的温柔解劝。


宝钗初时不知何故,也用话箴规。

怎奈宝玉抑郁不解,又觉精神恍惚。

宝钗想不出道理,再三打听,方知妙玉被劫,不知去向,也是伤感。只为宝玉愁烦,便用正言解释,因提起:


“兰儿自送殡回来,虽不上学,闻得日夜攻苦。他是老太太的重孙。老太太素来望你成人,老爷为你日夜焦心,你为闲情痴意,糟蹋自己,我们守着你,如何是个结果?”


说得宝玉无言可答,过了一回,才说道:“我那管人家的闲事?只可叹咱们家的运气衰颓!”


宝钗道:“可又来!老爷太太原为是要你成人,接续祖宗遗绪,你只是执迷不悟,如何是好?”


宝玉听来,话不投机,便靠在桌上睡去。

宝钗也不理他,叫麝月等伺候着,自己却去睡了。宝玉见屋里人少,想起:“紫鹃到了这里,我从没合他说句知心的话儿,冷冷清清撂着他,我心里甚不过意。他呢,又比不得麝月秋纹我可以安放得的。


想起从前我病的时候,他在我这里伴了好些时,如今他的那一面小镜子还在我这里,他的情意却也不薄了。如今不知为什么,见我就是冷冷的。若说为我们这一个呢,他是合林妹妹最好的,我看他待紫鹃也不错。


我不在家的日子,紫鹃原也与他有说有笑的;到我来了,紫鹃便走开了。想来自然是为林妹妹死了,我便成了家的原故。嗳!紫鹃,紫鹃!你这样一个聪明女孩儿,难道连我这点子苦处都看不出来么?”


因又一想:“今晚他们睡的睡,做活的做活,不如趁着这个空儿,我找他去,看他有什么话。倘或我还有得罪之处,便赔个不是也使得。”


想定主意,轻轻的走出了房门,来找紫鹃。那紫鹃的下房也就在西厢里间。宝玉悄悄的走到窗下,只见里面尚有灯光,便用舌头舐破窗纸,往里一瞧。见紫鹃独自挑灯,又不是做什么,呆呆的坐着。


宝玉便轻轻的叫道:“紫鹃姐姐,还没有睡么?”

紫鹃听了,吓了一跳,怔怔的半日,才说:“是谁?”


宝玉道:“是我。”

紫鹃听着似乎是宝玉的声音,便问:“是宝二爷么?”


宝玉在外轻轻的答应了一声。

紫鹃问道:“你来做什么?”

宝玉道:“我有一句心里的话,要和你说说。你开了门,我到你屋里坐坐。”


紫鹃停了一会儿,说道:“二爷有什么话,天晚了,请回罢,明日再说罢。”


宝玉听了,寒了半截。自己还要进去,恐紫鹃未必开门;欲要回去,这一肚子的隐情,越发被紫鹃这一句话勾起。无奈,说道:“我也没有多余的话,只问你一句。”


紫鹃道:“既是一句,就请说。”

宝玉半日反不言语。紫鹃在屋里,不见宝玉言语,知他素有痴病,恐怕一时实在抢白了他,勾起他的旧病,倒也不好了。因站起来,细听了一听,又问道:“是走了,还是傻站着呢?有什么又不说,尽着在这里怄人!已经怄死了一个,难道还要怄死一个么?这是何苦来呢?”


说着,也从宝玉舐破之处往外一瞧,见宝玉在那里呆听。紫鹃不便再说,回身剪了剪烛花。忽听宝玉叹了一声道:


“紫鹃姐姐!你从来不是这样铁心石肠,怎么近来连一句好好儿的话都不和我说了?我固然是个浊物,不配你们理我。但只我有什么不是,只望姐姐说明了,那怕姐姐一辈子不理我,我死了倒作个明白鬼呀!”


紫鹃听了,冷笑道:“二爷就是这个话呀!

还有什么?若就是这句话呢,我们姑娘在时,我也跟着听俗了;若是我们有什么不好处呢,我是太太派来的,二爷倒是回太太去。左右我们丫头们更算不得什么了!”说到这里,那声儿便也哽咽起来。说着,又醒鼻涕。


宝玉在外知他伤心哭了,便急的跺脚道:“这是怎么说!我的事情,你在这里几个月,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就便别人不肯替我告诉你,难道你还不叫我说,叫我憋死了不成?”说着,也呜咽起来了。


宝玉正在这里伤心,忽听背后一个人接言道:“你叫谁替你说呢?谁是谁的什么?自己得罪了人,自己央及呀!人家赏脸不赏在人家,何苦来拿我们这些没要紧的垫踹儿呢?”


这一句话把里外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你道是谁?原来却是麝月。宝玉自觉脸上没趣。只见麝月又说道:“到底是怎么着?一个赔不是,一个又不理。你倒是快快儿的央及呀!嗳!我们紫鹃姐姐也就太狠心了,外头这么怪冷的,人家央及了这半天,总连个活动气儿也没有!”


又向宝玉道:“刚才二奶奶说了,多早晚了,打量你在那里呢,你却一个人站在这房檐底下做什么?”


紫鹃里面接着说道:“这可是什么意思呀?早就请二爷进去,有话明日说罢。这是何苦来!”


宝玉还要说话,因见麝月在那里,不好再说别的,只得一面同麝月走回,一面说道:“罢了,罢了!我今生今世也难剖白这个心了!惟有老天知道罢了!”


说到这里,那眼泪也不知从何处来的滔滔不断了。麝月道:“二爷,依我劝你死了心罢。白赔眼泪,也可惜了儿的。”


宝玉也不答言,遂进了屋子,只见宝钗睡了。宝玉也知宝钗装睡。却是袭人说了一句道:“有什么话,明日说不得?巴巴儿的跑到那里去闹,闹出……”说到这里,也就不肯说,迟一迟,才接着道:“身上不觉怎么样?”


宝玉也不言语,只摇摇头儿,袭人便打发宝玉睡下。一夜无眠,自不必说。这里紫鹃被宝玉一招,越发心里难受,直直的哭了一夜。


思前想后:“宝玉的事,明知他病中不能明白,所以众人弄鬼弄神的办成了;后来宝玉明白了,旧病复发,时常哭想,并非忘情负义之徒。今日这种柔情,一发叫人难受。只可怜我们林姑娘真真是无福消受他!


如此看来,人生缘分,都有一定。在那未到头时,大家都是痴心妄想;及至无可如何,那胡涂的也就不理会了,那情深义重的也不过临风对月,洒泪悲啼。可怜那死的倒未必知道,这活的真真是苦恼伤心,无休无了。算来竟不如草木石头,无知无觉,倒也心中干净!”


想到此处,倒把一片酸热之心,一时冰冷了。才要收拾睡时,只听东院里吵嚷起来。未知何事,下回分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