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祁同伟的堕落是寒门难出贵子，赵瑞龙笑而不语

作为《人民的名义》中最狠的反派，祁同伟这个角色本就蕴藏着火爆基因，在“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同情祁同伟，讨厌侯亮平”的惊人之语煽动下，火借风势，其走红程度，大有压倒达康书记之势。

影视作品中，大反派比大英雄更受欢迎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可在一部现实题材的反腐主旋律剧中，出现这样的情况，还是让人始料不及。

要知道，在现实中，要是像祁同伟这样的大老虎的心狠手辣被公诸于众，广大人民群众咬牙切齿都来不及，何谈同情喜欢。据说前不久，就有位老兄因为长得像祁同伟在酒吧被人痛殴。打人者在被处理后还放出狠话，事情没完，以后见一次还要打一次。

这个充满喜剧效果的反差，其成因却一点都不好笑。祁同伟如果真的被广泛同情，那肯定是因为他艰辛、屈辱、荣耀混杂的悲情人生，触碰到了与他有着相似境遇与梦想的人的痛点。

在从一个除了聪明头脑便一无所有的穷苦人家孩子到大权在握的省公安厅厅长的蜕变之路上，跪婚、哭坟、刨地这三个令旁人鄙夷不屑让祁同伟终其一生也抹不掉的污点，虽然于他而言是精心算计的表演，但无论如何，其中屈辱，他绝对比局外人更感受痛切。

这也是同情的阳光能够穿透腐败的乌云照耀在他身上的原因所在。如果他不要走得太远，只停留在亦正亦邪的角色设定之内，由他来担任中国最近这三四十年的大激荡时代中，那努力向上奋斗的数量庞大的草根阶层代言人，再适合不过了：勤奋，吃苦，野心勃勃，意志坚定，不惧屈辱，为着成功可以视情况放弃或放低底线，依靠仅有的自身天赋一步步实现目标。

可惜他在半空中陨落了。

在同情者对这个陨落的悠长哀叹里，是现实中诸多失意与失败的集中投射，是寒门难出贵子的如山铁证。

但只要不随波逐流，就会发现，这个仿佛为弱者发声的哀叹，混杂着谬误，以及隐藏甚深的对草根阶层的歧视。

仅仅从逻辑上讲，以个案代表整体，就犯了以偏概全的毛病。如果一个寒门子弟的倒下，就能得出寒门难出贵子的结论，那么一个寒门子弟的成功，是否就能够得出相反的结论？看看剧中，李达康、易学习、王大路、陈岩石等“成功人士”，哪一个不是穷苦人家出身？

这个道理搬到现实生活中，也没什么不同。我们身边的奋斗者，固然不乏有上升途中陨落的，但更多的，还是处于稳定航行或者冉冉上升的状态，所谓“阶层固化”的问题，并非如前段时间有些论者所言那般严重，向上流动的大门也没有关闭。

这当然不是对当前事实上存在的既得利益阶层和高房价问题视而不见，它们对阶层流动的伤害是明显的。但总体上，只要市场化的方向不被扭转，以今天中国经济的活力，寒门子弟的向上之路，不说畅通，却依然开通。

实际上，虽然充满着艰辛与屈辱，但祁同伟的人生轨迹，恰恰是阶层流动的证明——他动用自己的聪慧，利用一切能够利用的资源，改变了自己的命运，登上了多少人难以企及的权力高峰。没有这个向上流动，就不会有他后来的陨落，就不会有所谓的“寒门难出贵子”的哀叹。

说到这里，这个哀叹不得不提的另一谬误，就是把祁同伟式的成功，视为“出贵子”的唯一或典型模式，把上升之路变窄或堵死。

这些年来，即使在吏治整顿之下，公务员的报考热潮依然不退。这很好理解，几千年来我们不都是学而优则仕么，中国的寒门子弟又有哪一个没做过金榜题名衣锦还乡的美梦？

但祁同伟的问题，不在于他要当官，也不在于他要当大官，而在于他既要大贵，又要大富。假如他和高育良一样，眼里只有权力，和高小琴只有情色的关系而无生意的往来，顶多也就是违纪或者一般的违法，不用走到变身杀人灭口的凶手这一步，也不用把他的老师拖入无法回头的深潭。

要得太多，才是毁灭他的那一颗子弹。

这不是在高喊“安贫乐道”的调调。在这年头，其他不说，就算我们自己安得了贫乐得了道，我们的父母、爱人、子女又怎么办？

所以，该要还是得要，但千万不要走得太远，远得无法回头。这应该是祁同伟的陨落带给我们的第一个启示。

第二个启示就是，眼界要放宽，要看到今天这个社会提供给我们的向上之路，还有很多选择，比如当个小科员，当个小白领，或者当个小老板。这些可能不会有祁同伟的风光，但老婆孩子热炕头式的“成功”，还是算得上的。

因此，因祁同伟的陨落而发出“寒门难出贵子”的哀叹，是一种落伍的偏狭。

不过这个哀叹，也有另外一种可能，不止不偏狭，立意还很高远，那就是“寒门难出贵子”里的“贵”，不只是指财富和权力等外在上的成功，还指精神上的高尚。

按照这个立意，祁同伟这个寒门子弟，不管如何，注定是难以“贵”的了：没有任何能够倚仗的资源，如果循规蹈矩，深山里的司法所所长就是他事业的顶峰；如果不择手段，跪婚、哭坟、刨地这些出卖尊严之举，就算他一帆风顺步步高升，也将他牢牢钉在低贱的十字架上，与高贵绝缘。

左右都是低贱，左右都高贵不了。

这个立意，够为寒门子弟说话了吧？祁同伟之所以坏，不是他个人的错，而是社会的错。在这个残酷的社会里，要出人头地又不弄脏灵魂，如何可能？

我赞成这个立意，于连式悲剧大概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它同时还从另一侧面上说明，富足，是可能让人活得更加有尊严的。

但不管有多少个理由，赞成这个立意，一定不能少了这个前提：不能让赵瑞龙们置身事外，在一旁笑而不语。

贵为前省委书记、现副国级领导人公子，赵瑞龙出身可一点都不寒，但他的堕落就高贵了吗？他是用不着他的膝盖、眼泪和双手去逢场作戏捕杀猎物，但饭桌上的推杯换盏、办公室里的道貌岸然、电话筒中的语重心长，就能让他脱离蝇营狗苟，告别低贱拥抱高贵么？

如果是，这个仿佛为寒门说话的立意，就是赤裸裸的歧视，就是在宣称，连“坏”也要讲究出身了。

这显然是荒唐的。这个荒唐，明白无误地表明，堕落就是堕落，要同情就都同情，要批判就都批判，过多地考虑他们的出身，并以此断定某一阶层遭受到了不公，是一种思维混乱，是在算糊涂账。

祁同伟和赵瑞龙的出身虽然迥然不同，但在放纵心中的欲望猛虎和操纵胯下的权力猛虎并最终毁于这两头猛虎的血盆大口上，他们没有什么区别。换句话说，大权在握而又贪欲膨胀是他们的共同本质；这个本质，既不源于什么寒门或贵门，也无法用什么寒门或贵门来辩护。

鉴于此，在个人修为上要懂得适可而止，在权力规制上要引入现代政治文明成果以降伏住欲望和权力这两头猛虎，才是我们从祁同伟的堕落中应当得出的结论，而不是什么煽情而糊涂的“寒门难出贵子”的哀叹。

【本文转载自公号：陀读   作者：陀飞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