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已然两个月过去了,我的朋友圈里到处都是下工地做发掘的快乐考古人们。在我死皮赖脸的死缠烂打之下,这次约到了我的好朋友(咕咕鸟)
王一帆来分享她在中美洲伯利兹的抢救性发掘经历。
原本看她的朋友圈记录,我以为这会是一篇苦中作乐泪里带笑的田野日记,但是最终的成稿却大出我的意料。她笔下的中美洲考古并不是充满神秘与辉煌的文明探索之旅,而是展现了一个被现代化进程所吞噬的文化遗产的故事。每个地区的
每个考古人都曾经历过的这样血泪现实:辛辛苦苦想要保存的文明
遗迹,还没来得及细心发掘就被工程建设和农业扩张所损毁。一边是生存与发展,一边是历史与文化,考古人的无力和努力,都在这篇文章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所以我恳请大家,认真读完这篇文章。
一起去体验大洋彼岸的考古学家们为了保护文化遗产,与各方尽力周旋,在恶劣环境下坚持发掘的不懈精神。
七月初的中美洲,已然大步迈进连绵的热带雨季。伴随着雷雨瓢泼与棕榈婆娑,今夜的玛雅雨林又将孕育无数个潮湿闷热的梦。在为期两个月于伯利兹的玛雅发掘项目即将结束之际,我离愁别绪万千,幸得约稿,借此良机抒发关于此行的所思所想。
伯利兹(Belize)
是一个位于中美洲地区、加勒比海沿岸的热带国家。自公元前二世纪起,即是低地玛雅文化诞生和蓬勃发展的主要区域。在文明巅峰的经典玛雅晚期,生活在兹的玛雅人创造出独特的于残酷热带雨林间的生存哲学;各玛雅城邦卫城林立,高耸壮观的金字塔神庙鳞次栉比,神秘的洞穴仪式祭祀层出不穷--当时生活在伯利兹的人口甚至多于今时今日。
(玛雅洞穴陶器祭祀)
斗转星移,虽然经过了公元九世纪前后的文化衰落和人群迁徙,以及十六世纪来自西班牙的殖民入侵,时至今日,仍有大量玛雅遗民生活于此。但同时,与许多拉丁美洲国家的命运相似,
在欧洲殖民统治的影响下,来自欧、非、亚洲新的移民、文化、和宗教观念强势传入,圣母像与教堂伴随着枪炮与陌生疾疫骤然涌入这片怡然自洽的玛雅世界,对古老的本土文化、思想和宗教观念造成了强烈且持久的冲击。
历史风雨如晦,在这漫长的文化重组与适应的过程中,古老的玛雅文化遗产建筑,连同着民族的意识形态、宇宙观念、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生存智慧,沉默地伫立在百年如一日的雨林中,等待着人们的再发现与解读。
(伯利兹Xunantunich玛雅遗址)
然而,这些无言的古玛雅文化遗产在农业化、现代化快速发展的今天,却面临着愈演愈烈的灭顶之灾。这似乎是一个外人无立场指摘的过程,我们只是目睹了它的发生:在“喂饱更多伯利兹人”的号召下,无数曾经生机勃勃的
森林土地私有化
,它们被肆意地焚烧、开垦成密集却又死寂的甘蔗、玉米农田。从我下飞机那一刻起,目之所及,在雨林之间每天都会有灰烟升起,焚烧的焦味构成了我对这个国度的第一嗅觉印象。更有一次,我们每天上下工必经的森林遭到了焚烧,行车穿行在窒息的火场间,满目皆是树木与走兽遗骸的疮痍,再无语言可以形容当时的惊骇。
(从车窗内望向被焚毁的雨林残骸)
除了生态环境遭到了严峻的破坏,不可移动的玛雅遗址更是受到重创。因玛雅先民习惯于在原址的基础上不断地重建后续的生活痕迹,因此早期和晚期的玛雅生活基址在空间上有着相当大的重叠。
随着农业耕作对原始土地、景观的改造和破坏,每五公分的地层被移去,就有五十年的玛雅生活历史痕迹消失。
每一天,代表着玛雅存在痕迹的土堆建筑都在一点点地被夷为平地。也许我们无法停止甚至仅是减缓这样的“生死时速”,但我们至少可以在玛雅建筑彻底消失前记录并尽最大可能的研究它们。
(和平谷区域2014与2016年的森林开伐对比 白色区域为被抹平的玛雅土堆)
(被焚烧的玛雅土堆建筑)
因此,抱着这样的想法,我的博士生导师,Lisa
Lucero教授毅然放弃了对其他已然受到保护的玛雅城邦长达二十余年的主动发掘,转而在伯利兹和平谷区域(Valley
of Peace Archaeology Project)大片农场的私有土地上开展
对玛雅土堆建筑的抢救性发掘
,并获得了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的长期研究资助。然而,愈演愈烈的国际疫情使得迫在眉睫的抢救性发掘又不得不推迟了两年之久。今年五月,尽管受疫情影响,我们无法开展面向本科生的考古发掘实习项目, Lisa与我们两位博士生还是组成了三人的精小团队,从前期准备到勘探、发掘以及资料整理等一系列过程全部亲力亲为。
(工作照)
第一次在中美洲进行长期考古发掘项目,我一开始最无法适应的就是当地潮湿、闷热的热带气候。试想一下,在
湿度高达80%以上、日均35度以上毫无荫蔽的农田
中从事长达八小时的发掘工作,有多酸爽!
(用棕榈叶搭成的帐篷是我们工作时唯一的荫蔽)
你可能会想:要是在雨林中工作,可不就阴凉遍地了吗?大错特错。一次,我们在密林中调查Yalbec卫城遗址的保存情况,植被层叠,密不透风,只能请当地向导用砍刀开道。其间蚊虫密密麻麻萦绕,直往人的衣领、袖口、裤腿里钻,需迫的人遮掩口鼻,仿佛身处闷热的昆虫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