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特别喜欢看电影中的「
闲笔
」。
所谓闲笔,就是叙事的间隙,是喘息的时刻。若不留意,就成了「费笔」;留意了,会发现多是「点睛之笔」。
比如《路边野餐》里,那段致敬《南国再见,南国》的摩托车骑行镜头,看似是无意义的过场,实际是对影片主题「
时间
」的一种影像化表达:那绵延的,不断前进、放下又想起的旅程。
比如《花样年华》 里的那些
空镜头
:被细雨打过的石板路、染了落日黄的街灯、蒸腾四散的烟圈……都在为这一场痴男怨女的暧昧情事,默默助兴。
还有《三峡好人》里,拆迁工人拿出一张新版的10块钱,指着上面的图案说,“看,我的老家在这里。”主人公三明看后,拿出了一张旧版的50元,“你看,我的老家也在钱上。”无需多言,全片要营造的
荒谬感
,只这一场戏,就已足够。
再有《尼斯·疯狂的心》的开场,尼斯医生来到精神病院那扇厚实的铁门前,开始礼貌的敲门,并无应答,于是她加重了敲门的力度,一次又一次,直到最后,她开始用力地锤门,门才终于开了一道缝。这段1分多钟的长镜头,预示了尼斯将要面对的
困境
:要想改变这座医院坚硬如铁的陋规,并非易事。
其实每处闲笔,都藏着真意。
这次看《不成问题的问题》,印象最深的仍是闲笔。
如果我们把主人公丁务源的时间,分成「
人前的时间
」和「
独处的时间
」。那么很明显,这部电影着重呈现的,是前者:看丁务源如何在人前左右逢源、笑里藏刀。
而独处的时间呢,少之又少,算下来只有三场戏,却看得我惊心动魄。
第一场是开片,丁务源对着镜子作揖行礼,练习说话的表情,“三太太,农场的肥鸡肥鸭给您放到厨房了。”只见他满脸堆笑,皱纹里都埋着憨厚。
这还不打紧,关键是下一个表情,请注意,就在他垂下双手、收起笑容的一霎,镜中的脸上竟有一丝轻蔑的自责,像是在说:“
何必呢!
”
是啊,何必呢?
不过这神情,很快便消失在太太们的牌桌上,混着呼啦麻将的清脆声响,雁过无痕。
第二次,是在洗脚的时候。
小伙计告诉丁务源,东家正打算换掉他这个主任,另找一个人来打理农场。
听到这个消息,丁务源略怔了一下,然后很快支走了小伙计,剩他一个人坐在床边失神。镜头稍停了片刻,只见他的脸在有些昏暗的房间里,收紧成一团凝重的愁云。
他在寻思着什么?没人知道。
我们只知道第二天,他又会像没事人一样,继续他镜子里的生活。
第三次,是换主任的事儿已然不可挽回,丁务源躲开众人,独自站在门厅抽烟,蒸腾的雾气熏了满脸,他眯着眼,黯然神伤。
这时丫鬟闯进来,撞见了他这副模样。
或许是太过愁闷,丁务源并没有和往常一样,迅速恢复笑容可掬的神态,他努力振作,但又力不从心。
这也是唯一一次,丁务源在他人面前显露了自己的局促。
这三处闲笔,毫不起眼,却又极其重要。
在我看来,它们才是丁务源「
放下戒备、回到自己
」的时刻,而其余时候,他都活在别人的注视下,无论那「别人」是真的别人,还是镜子外的自己。
在人前,他努力装点自己的皮囊,演出一副与世无争的厚道样儿;他把心事都裹藏在这副皮囊下,隐而不露。
也只有在这三个间隙,他才无意中露了马脚,袒露了内心真实的不安。
那是1940年代,正值战乱。
丁务源掌管的「树华农场」就像一个世外桃源,虽算不上风景秀丽,但足够安逸。
乱世里,能有这样一个地方安身,并不容易。丁务源心知肚明,自然要拼命守住饭碗。
靠什么呢?
能力?技术?商业头脑?管理手段?
都不是,
这些现代社会的谋生技能,在树华农场通通派不上用场。
所以当新的农场主任尤大兴带着老婆来到树华农场后,丁务源虽感到不安,却也心里有底。
他没有明争暗斗,而是依然满脸赔笑,然后「纵容」尤大兴把从西方学来的那套管理模式,全都用在树华农场。
考勤制度、KPI考核、奖勤罚懒、一视同仁…尤大兴干得起劲儿,园丁们人人自危,而
丁务源只是冷冷地看着、等着。
等待一个翻盘的机会。
他需要做什么吗?
不需要。
他只需要等着。
甚至可以高调地离开,进一步出让权力,让尤大兴更无所顾忌地发挥。
因为丁务源心里明白,尤大兴的做法在这里是行不通的,他太冷静了,太不近「人情」了。
果然,最终的事实也证明了丁的预见性。
在职业混子秦妙斋的撺掇下,被西式管理搞得狼狈不堪的园丁们愤然而起,将尤大兴打倒下台。
而整垮他的方法,也极为讽刺:被尤大兴辞退的园丁,向尤太太行贿了一筐鸡蛋,而后,这一筐鸡蛋,就成了尤大兴贪污的证据。
明白了吧?
这就是所谓「人情社会」最最吊诡的地方:本来“你帮我,我帮你,你给我好处,我给你好处”,是人情社会运行的规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规矩,
但这个规矩,又随时可能倒打一耙,成为贼喊捉贼的把柄,成为杀人不眨眼的利器。
说到底,什么是人情社会?
就是以「人情」作为连接每个个体的最高准则,超越法律、契约、道德等其他秩序……
听起来温情脉脉的,对不对。
但是这里面隐藏着一个被所有人都忽视的问题,那就是「人的私欲」。
无论在什么社会,人的私欲是没有本质差异的,都那么多,都那么迫切。
而一个好的社会,就是能有效的把所有人的私欲连接成一张和谐的网,让每个人都能在满足自己的同时,成全他人。
可人情社会呢?
它并不打算遏制这些私欲,甚至还煽风点火;也并没有建立一套机制,将私欲转化为「利他行为」之后的奖赏,就像商业社会那样。
它只是自作聪明地给人性中的恶,披上了温情脉脉的外衣,表面一团和气,然后温柔地杀你。
所以,我们看到
许老爷和佟老板
合伙做生意,表面情比金坚,实则互相猜忌,会为了农场主是谁的亲信而暗斗,也会为了姨太太的一句闲话,就心生罅隙。
我们看到
三太太
对丁务源的保护,无非是因为丁务源对她百依百顺,至于农场赔钱,不算事,三太太还会在老爷面前帮丁务源说话:“赔钱怕什么,您随便哪个买卖,不比农场的油水多?”
我们看到那些世故的
园丁们
,赶走尤大兴,拥护丁务源,表面上义正言辞,实际不过是因为丁务源默许他们偷懒、怠工、赌博、捞好处……当尤大兴要辞退他们时,他们第一时间想到的也是,“丁主任,你要给我们做主啊。”因为交情深。
我们还看到了
秦妙斋
,这个在底层摸爬滚打,练就了三寸不烂之舌的伪艺术家,因为丁务源的收留而对其感恩戴德,最后却沦为了丁务源的棋子,被利用后,惨遭出卖。
……
树华农场,就像一个「人情社会」的标本。
这里天天演出的,都是最不近人情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