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荣筱箐
那些房子看上去好像是用树枝和茅草搭的,歪歪斜斜地坐落在竹竿和木棍撑起的支架上,离地少说有两米,这让它们看上去好像鸟窝。实际上,它们或许还不如鸟窝,我这样想。鸟的房子至少一年四季都有高枝和浓荫的庇护,而人的房子旱季就暴晒在干灼的大太阳底下,房前房后尘土飞杨,雨季就陷入一片泽国。
那些孩子都穿着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旧T恤,不干净不整洁,几乎没有号码合适的。有的太大拖到了膝盖,大概是为了以后留给下面的弟妹接着穿,有的又太小,大概是已经过了好几手,家里的孩子全都长高了也还是舍不得扔掉。大多数孩子在帮着家里拾掇活计,七八岁模样的女孩即使玩的时候,手里也抱着更小的弟弟。孩子们脸上的笑容算得上是稀罕物,大部分时间他们的表情大大超出了年龄,看上去像不堪重荷的成年人一样倦怠而茫然。出现在视线里的成年人好像不成比例的少,大都是女人,一个个也像是满面愁容,都忙着照看自己门前摆出的小摊子。无非是些杂货之类,也没什么顾客——家家都摆这样的摊,还能卖给谁呢?
这里是柬埔寨洞里萨湖附近的一个叫Phluk的浮村,雨季的时候湖水暴涨,房子有如浮在水上,也因此成了景点。但现在是旱季,房子浮不起来,来的游客也稀稀落落,少了游客消费,他们的生活应该更加艰难了吧?我觉着。这种想法也不是没有根据,世界银行的数据显示,柬埔寨2015年人均收入是1158.69 美元,这当然比朝鲜还是要好不少,但不及美国的百分之二、日本的百分之四。这是亚洲最穷的国家之一,所以我坚信我在浮村的所见就是这些数据的具象,就像贫穷从纸面上站起来破衣烂衫踉跄着在身边挣扎喘息。
▲ 浮村的儿童,作者供图
这样想着,我突然情绪低落起来,很快陷入自责和自惭,我这样硬生生闯入他们的生活,举着相机对着那些我觉得最有特色的景和人乱拍算怎么回事呢?这些所谓的特色,其实就是破败的窝棚和拼尽全力活着的人们,就是贫穷,而贫穷难道不是他们最痛的伤吗?我记录这些伤疤,是为了在朋友圈里炫耀一下自己见过了赤贫吗?这么说我是在消费贫穷吗?这真是一件可耻的事。
我开始有了一种赎罪的冲动,想着是应该把身上的钱都放在村里显眼位置摆着的教育基金捐款箱里呢,还是回头去找那两个进村时曾经缠着我们贩售铅笔橡皮的女人,买下她们手里所有的存货送给当地的孩子们?
让我最终没有在一时冲动下做蠢事的是个卖冰棍的,他骑着自行车突然驾到,铃声响起打断思路,孩子们呼啦啦围上来,导游也开始招呼屈指可数的几个游客去吃冰棍。大概人吃冰棍时容易达到身心放松的状态,我开始问东问西,导游也不再按照背下的内容照本宣科。他告诉我这个村子有800多户人家,人口大约是3000多,没有人知道浮村是什么时候形成的,听村里的老人说自打他们一出生,这里就是如此。政府什么都不管,即使是电,也要自己搞发电机来发。那为什么人们不搬走呢,我问。因为这里挣钱容易,他说。
在浮村,旱季的时候水枯好捕鱼,打渔不需要太多技术,光靠捕鱼销往全国,他们的人均收入可以达到每天10-15美元。但人们还是更喜欢雨季,那时候游客多,跟游客合影都可以收钱。相比之下,那些在城里工作的人实际更辛苦。拿最热门的旅游行业来说,不会外语的一般工种一个月收入在80美元上下,会外语的导游算上小费一个月能挣到300美元,这收入和浮村村民光靠打渔挣来的钱不相上下。
▲ 浮村的旱季,作者供图
那如果这里这么好赚钱,为什么外面的人不搬进来呢?导游笑了:你以为你想搬进来就可以搬进来吗?可能是冰棍闹的,我的心开始发凉了。那,那些捐款箱里的教育基金真的会用到孩子们身上吗,我问。当然不会了,他说,还顺便剜了我一眼,好像在说,你怎么这么傻呢?
这导游是个去年刚刚大学毕业的新鲜人,大概因为读的英国文学,英语比一般导游溜很多,也和众多文学系毕业生一样不屑于争逐蝇头小利。但我不知道,他如果接着在这个行业做下去,多年以后会不会为自己这次说了这么多不该说的话而后悔。毕竟,如果浮村的人可以靠炫贫赚钱,导游同样也可以。
其实,就在前一天,一个更为老道的导游已经展示了这方面的技巧。逛完景点,在他介绍的小摊上购了物,在他领去的饭店里吃了饭之后,回程的车上,这位中年导游居然一拍脑袋又加演了一出。“待会我带你们去看看我的家,又大又宽敞,有个大院子可以看星星”,他说。没多久,车停在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岭,路旁有个只容一个人住的窝棚,导游招呼我们下车,打开门,里面又窄又暗,只有一张竹床,铺着草席。为了证明这里真的是他的家,导游还从井里打了盆水,浇了浇房前半人高的野草。
这里距他工作的城里的旅行社大概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城里的房子一个月40美金就能租到,住这里来回交通费都能抵得上在城里租住的房租。这显然是个不符合逻辑的故事,生硬地插到行程里,为的无非是博取同情多拿小费。这个故事原本可以打造得更自然更精巧一点,比如可以在车开到窝棚近旁时假装自己要回家取东西,顺便邀请游客进屋一坐,这样至少看上去不那么像演戏,但导游之所以连这点事都不愿意费,显然是因为即使如此粗糙的剧本,仍然会有游客上钩。
中国人身经百战,戒心很强,大概不大会上这么简单的当,这个桥段的也不是为中国游客设计的。那天的团里有八个人,包括四位柬埔寨本地人和三位东亚裔游客,只有一位是金发西方人,导游讲这个故事时一直含笑看着他,谁是主角显而易见。
也不光是柬埔寨,几乎所有旅游业发达的穷国,人们都有一套在游客面前哭穷赢利的秘笈。上次我去哥斯达黎加,团友大都是美国出生的本地人。地陪导游差不多把哥斯达黎加描绘成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家之后及时加上一句:
“其实别的地方什么样我也不知道。”
美国游客立马就上钩了:“为啥不知道呢?”
“因为我从没出过哥斯达黎加,我只能去汽车可以到的地方,没做过飞机。”
“为啥不坐飞机呢?”
“因为我坐不起。”
整车人都沉默了,每个人都在为参与了这场揭人伤疤的对话而羞愧。结果,本来旅游公司的手册上都写明了导游一天小费标准是五到八美元,很多人还是给了每天十六七块的大价钱,有人还承诺如果导游去美国,可以免费住在自己家里。要知道,这是个11人的六天团,导游说他每周都会带一个这样的团。那么 即使每人都按最低标准给小费,导游一周光小费的收入就是300美金,这已经差不多够从哥斯达黎加飞到纽约的机票了。当然美国人算术不好是出了名的。
在穷国里,贫穷是最丰富的商品,头脑灵便的穷人拿它来换钱沽酒,就和砍光了山林卖钱一样,都是没办法的事。在游客来说,适当的消费贫穷,即使是买了伪劣商品,在客观效果上也还是帮到了比你穷的人。但有一点你必须清楚:你帮到的并不是最需要帮助的人,因为能说会道的人在哪里都不可能是最穷的,而最穷的人呢,他们往往沉默寡言,更不知道怎么去讲一个合你胃口的故事。
其实,出售贫穷这个行当的商业法则,和其他行当并无二致,要想东西买得好,就必须针对顾客的需求打造产品。在中国游客进入世界旅游版图之前,观光穷国的大多是欧美游客,所以当今市面上悲情故事都是照他们的口味打造。比如说穷孩子要读书肯定是畅销产品,如果说青壮年男子穷到几个人共用一个老婆,那就只是愚昧落后的东洋景,固然会有人有兴趣参观,但给当地“娶妻基金”捐款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
现在中国人在世界游客大军中所占的比例越来越重,针对中国游客打造的产品很可能也将逐步上架。因为人都是一样的,能扣动我们心弦的东西一定是在某些方面暗合了我们的想象。就像没爱过的人哪懂爱情,但我们常根据自己对爱情的想象去寻找初恋对象;没穷过的人不懂贫穷,但我们也会根据自己对贫穷的想象去行善积德。
这种想象往往跟实情相去甚远,比如穷人不见得像我们想的那样简单淳朴,他们活得艰难,必须学会寸土必争的自我保护;他们不见得像我们想的那样都渴望改变命运,愿意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得过且过的大有人在:他们可能根本不管什么授之以渔,而是更愿意用十张渔网去给孩子换顿像样的满月酒宴。
但谁在乎呢?当今世上大部分的扶贫都是一意孤行,药不对症的情况十有八九,说到底我们为的会许也不是他们,而是想象中那个善良正义乐善好施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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