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浙闽古建考察——“林壑间的先锋与古制:在东南沿海寻访宋元建筑遗珍·第2期“正在招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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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文为第1期考察学术领队徐翥撰写的旅行前言。
林壑间的先锋与古制
在东南沿海寻访宋元建筑遗珍
文 | 徐翥
扬子江在入海口冲积出的宽阔三角洲,是地势低平河网稠密的水乡。而自杭州湾右岸的宁绍平原往南,则丘陵绵延,四明、天台、括苍、雁荡诸山渐次坟起,流注其中的江水逶迤串联着盆地和沿海平原,有茂林碧嶂,幽峰邃壑,深溪急濑,萦迂洲渚,向来富于山水之盛。入闽以后,山岳之势愈发逼近海岸,时现丹岩崚嶒,玄岫参天,更彰崖岸之高远,窟穴之幽秘。这一游离在华夏文明边缘的吴越·瓯越·闽越之地,直到4世纪河洛士人的南渡,其原初的地景方始显现文化与审美的意义。正如妹尾达彦在《帝都之风景·风景之帝都》中所阐释的那样,建康的贵族惊叹此地迥异于华北的景观,他们从葳蕤的林木和氤氲的湖沼中感受万物的丰润、静谧与缱绻,发现自然之美并非一定要凌驾于人类之上,而是可以交融并存的。中原汉魏以来的古典庄严法度,继而与吴越亲近自然的地域传统融通汇流,发展出清雅柔软的语言、华丽纤细的文学、隐逸虚玄的宗教、婉转妍丽的书法和洗练简洁的雕刻艺术。南朝的建筑亦于此浓厚的自然山水意识中发轫,形成了自身的营造传统;与以上所列的诸般文化艺术一起,构成了日后“江南”地理文化的核心特质。在这里,我们看到“溪声尽是广长舌,山色无非清净身”的禅教式哲学思考,将山水纳入寺院空间设计的游戏;亦看到来自印度的石窟传统融入中土本有的洞天玄想,在岩壁间创造极富宗教效果的震撼体验。自晚唐五代以来,江南寺塔之繁盛,营造之善巧,向居南国诸地之首。其立柱架梁,施栱布椽的意匠,往往有不落窠臼之处。即便是编撰于北宋京都汴梁的《营造法式》,亦多有引鉴江南的建筑技术。与“先锋”的江南相比,具有类似自然景观和宗教文化的闽地,则因远离政治中心而在建筑风格的演变上明显滞后于周边,呈现出独有的“古拙”。江南的先锋和闽地的古拙,不仅形成了饶有趣味的反差,更通过与海东诸国的贸易文化往来,将自身的地域特征投射于邻国的建筑实践之中。相较华北而言,浙闽潮湿多雨的气候,使木结构建筑的柱梁更易腐朽折毁;加之虫蛀蚁蠹,即使少数侥幸躲过回禄[1]与战乱,在重修中往往也会遭到极大改变,无复本来面目。因此,浙闽地区居然侥幸留存的一批宋元时期木构,足可奉为建筑史上的遗珍。从“建构·空间·景观”三大议题出发,此行将以杭州和泉州这两座宋元时期“梯航万国”的城市为起始与终点,历访长江以南最为古老的一批木构殿堂,在林壑之间,开启我们的建筑文化探索之旅。
华林寺大殿 摄影:杨玉诚
浙闽的建构美学
“外开三门,上为藻井。井而上,十有四尺为虎座。大木交贯,坚致壮密,牢不可拔。上层又高七丈,举千佛居之。位置、面势无不曲当。外檐三,内檐四,檐牙高啄,直如引绳。旅楹有闲,翚飞跂翼。周延四阿,缭以栏楯。内为绮疏,表里明豁。自下仰望,如见昆阆。”
楼钥《天童山千佛阁记》
中国建筑风格依时空的变迁而不断演进,而地域因素又带来风格做法上的独特性,使得各地建筑的差异性日趋显著。以吴越为肇端,跨越两宋及作为其余续的蒙元,是佛教在东南沿海建筑实践的黄金时代。遗存至今的华林寺大殿(五代)、保国寺大殿(北宋)、时思寺大殿(宋元)、延福寺大殿(元)、开元寺大殿(宋—明)等一系列寺观厅堂,体现了浙闽两地最具时代和地域精神的木构技术和营造理念。
宋元时代江南建筑的先锋之处,在于率先使用了核心通柱与周匝辅架连接的井字型厅堂,其垂直分架以串额梁栿相互拉结的构成方式,为建筑的整体稳定性带来革命性的变革,超越了南朝至隋唐以来、北方殿阁以水平分层叠压获得稳定性的传统做法。而斗栱与梁架的交接关系则最为引人注目。不同于典型北方殿阁以斗栱形成水平的铺作层,江南厅堂的斗栱则与梁架交织咬合为一体,在结构上更加的“有机”。不仅如此,江南厅堂在革新性的结构上发展出与自身架构逻辑一致的庄严方式:基于井字形构架体系的“厦两头”歇山祖型,作月梁造的梁栿阑额,外檐补间铺作里转的连跳华栱偷心,内檐高大的扶壁栱栱枋交叠数层,都是与厅堂室内彻上明造配合的手法。
站在江南先锋的另一端,地处偏僻的福建,则较多地保留了古制,进而发展出独特的地域样式。福建厅堂内檐铺作发达,柱上叠斗重枋承接平槫,使之愈加贴近于北方殿阁的传统。而更多的古风则体现在建筑构件的样式上,如皿斗、梭柱、叠斗等,即是典型的古制遗存现象。此外,福建在明代以前建筑不使用普拍枋,当心间安补间铺作两朵,檐下枓栱硕大疏朗,具有宋代建筑的重要特征。而宋代的福建建筑,则又同时呈现补间铺作缺位或仅设一朵的南朝隋唐制度,更存古意。
在建构上,厚度仅数厘米的编竹夹泥墙薄壁所赋予浙闽厅堂的轻盈,使得木结构的通透质地几乎得以完全呈现,这是与北方厚重夯土的实体感截然不同的空间、视觉和触觉体验。在空间上,浙闽厅堂又呈现极为灵活的一面。他们原有的外墙往往在后世的改建中被移除,绕以低矮的轩廊以增加室内面积,而作为这种空间变化登峰造极之例的泉州开元寺大殿,则从最初的五开间一举变为九开间大殿。
唐至宋元之间浙闽的建构,通过繁盛的商贸往来和宗教传播,深刻地影响了日韩的寺院营造,成为海的彼端具有国际影响力的建筑文化。福州厅堂的插栱成为了俊乗房重源幻想卢舍那佛端坐的重重竹林,于是,被矶崎新誉为圣母百花大教堂一般的不朽杰作东大寺大佛殿得以出现。以道元与彻通义介为代表的入宋僧则将江南大禅寺的建筑、家具、室内陈设细细图于翰墨,成为日本中世盛极一时的禅宗样祖型。而高丽时代建筑史上所谓的柱心包建筑,其源流则可回溯至南宋泉州的传统。
禅教的空间游戏
“翦榛开径,寻石觅崖。四山周回,双流逶迤。面南岭,建经台;倚北阜,筑讲堂。傍危峰,立禅室;临浚流,列僧房。对百年之高木,纳万代之芬芳。抱终古之泉源,美膏液之清长。谢丽塔于郊郭,殊世间于城傍。”
谢灵运《山居赋》
中古文献所呈现的江南都市和建筑,不管是竹篱围绕、树木重重的都城,抑或是“抗北顶以葺馆,瞰南峰以启轩。罗层崖于户里,列镜澜于窗前”的山居别业,自然风景占据着极为显要的地位,其中又以作为隐逸思潮渊薮的佛寺道观最是典型。佛教认为“山野昭旷,聚落膻腥”,僧人当远离市井喧嚣遁入山林,以修行办道为要务。僧院之梵文僧伽蓝摩(samgharāma),即指僧众(samgha)花园(arāma)。释迦在世时五大精舍(分别为:祇树给孤独园、迦兰陀竹园、庵罗树园、大林、灵鹫山),皆选址在景色优美之苑囿。南朝接受并发展了此传统。梁武帝在建康郊外的山麓修建了“包岩壑之奇,尽林泉之邃”的大爱敬寺,而他亦在同泰寺的营造中“四周池堑,筑山构陇”,用山池树木化出中国盖天宇宙模式下的须弥山世界。
延续晚唐以来禅法大弘的境况,南宋时期的禅寺,产生了以“山门·佛殿·法堂·方丈”为核心的严整完备的“七堂伽蓝”规制,同时吸纳江南自有的山岳传统,在布局中融入自然景观,极大地丰富了佛教的空间元素。虽然此行所选的天童、国清、开元等浙闽名刹大部分均非原初的建筑,但其群落间的组织与整体营造的氛围,无疑都浸染了南宋禅寺的趣味。
深入山林的佛寺,本来封闭的合院不再是内向的仪礼中心,而是通过不断地展开变换与周边景观上演空间的游戏,以“丛林”之称闻名。元末王蒙《太白山图》中描绘的天童景德禅寺,以寺前曲折的二十里松径为主题,途中穿过简朴玲珑的数座山门,寺院本身却隐于卷末一角,即是画家本人或委托人对禅寺最为深刻的认识。在今日的天童寺,乃至“五峰之内,两涧之中”的天台国清寺,我们依旧能够获得这种沉浸式的空间体验。禅寺的山门形式往往是巨大的重阁,倒映在阁前的万工池中,这类象征进入华严的毗卢遮那庄严楼阁,在天目山顶依宋代风格重建的径山寺可以得见。阁后的佛殿前庭,环绕着通透的回廊,始自山门,连系诸堂,前庭内对植樟柏,仿佛寺外树林的延续。如此内外交融的效果,明代禅寺风格的日本宇治万福寺最是称道,而景宁时思寺与泉州开元寺亦不遑多让。回廊也通往中轴以外的院落,其空间设计往往打破传统合院的常例,作出与实际地形结合的特别处理;国清寺陡转九十度的山门小院,天童寺法堂东西的僧院池园,都是禅寺空间游戏的极好范例。
禅寺对空间、地势、景观的精妙处理,影响了当代的地域实践。选址在天台中方广寺故址上的石梁飞瀑风景建筑,建筑师葛如亮将他对国清寺设计的感悟融入创作,希望作品能够表达一种“在外观上附属于风景,但在内部又使人感觉风景属于建筑”的交融渗透关系。而他所使用的的形式语言,踏步、楼梯、空廊、平台,以及与地形环境结合的处理,往往有禅寺空间的影子在内。
台北故宫博物馆藏
洞天的奇景营造
“乘高相地,揆卜山势,斩石刊木,营建上寺。殿房禅室,肃然深远,实依稀鹫岩,仿佛祇树矣。”
慧皎《高僧传·昙摩密多》
始于战国时期的方士传统,将名山胜地的天然岩洞视作为具有度化生命能力的仙灵窟宅。“洞天”,即是这种泛宗教地理观下产生的特殊物质与时空概念。而对于南北朝以后的隐修者来说,一方面洞天作为沟通尘世与仙域的津梁,被引申与人体对应,洞中暗室是身内之造化,外部山水是人体之外延;另一方面,他们亦接纳随同佛教一起传入中土的印度传统,以山体隐喻自然永不枯竭的原始力量。东亚与南亚这两种不同又联系紧密的身体观、宇宙观、地理观的交织,使得道教氛围更为浓厚的南方,选择了一种相当幽僻玄秘的建筑表达方式。从5世纪到13世纪,洞天仙境的呈现,由位于山巅的楼阁逐步转化为群山包围模式,呈现出一种典型的壶天合围结构,至宋得以最终定型。如果说敦煌、云冈等北朝石窟是在崖壁上堂皇地凿出圣室,以附著外侧的窟檐殿堂形象引导礼拜者进入的话,那么南宋的洞天则是将现世的楼阁亭台,具体而微地完整植入天然生就的岩洞中,以并非人间的建筑比例隐喻场所的神性。换言之,建筑是场所力量的产物,指向壶中天地的入口,是既内隐又外显的象征。
虽然洞天的文化基因遍及整个东亚地区的诗歌、绘画、建筑、园林、盆景与雕刻艺术,但回到其自身,却罕有实物留存,或许闽中的山岳深处是唯一可能得见千岁原构之处。1959年,建筑师张步骞在泰宁城西南密林中,惊鸿一瞥丹霞巨岩内的甘露庵。虚悬近百米的逆三角形洞穴有巨木一棵撑起平坐,中居正殿环绕三面重阁,仰头望见恍若身在蓬瀛。这五座南宋木构虽极度遗憾地毁于祝融[2],而在相距两百公里的名山室,逼仄岩洞的罅隙中仍留下一座北宋的九脊小殿,为幸运的我们捕捉到中国历史上的一段建筑奇观。
注释:
[1]相传为火神之名,引申指火灾。
[2]亦引申指火灾。
视觉 / 饶安林 校对 / 李菁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