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管先恒
尤氏在整部《红楼梦》中着墨不可谓不多,宁荣二府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能看到她的身影,更兼身为宁府当家,诰命夫人,族长之妻,理应是个出彩人物,然而尤氏在读者心中的存在感并不是很强,遑论与凤姐相比,连出场仅十回不到的儿媳秦可卿也比她有人气得多,甚至连努力做隐形人的李纨似乎也能比尤氏吸引到更多读者的注意(毕竟十二钗正册里有一席之地)。
然而,在我们钩沉发微那些有关尤氏的琐杂而散碎的笔墨之后,也许会发现,看似形象模糊的尤氏,实则也是生动而鲜明的女子。整部书中,尤氏与凤姐及贾珍瓜葛最深,或可随这二人走进尤氏的世界。
一、尤氏与凤姐
尤氏与凤姐看上去是闺蜜,二人见面画风是这个样子的,凤姐:“请我来做什么?有什么好东西孝敬我,就快献上来,我还有事呢。”尤氏:“......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的惯了,乍见了你这破落户,还被人笑话死了呢!”
至于打牌,吃饭,喝酒,互黑......这些闺蜜间的事儿俩人都常做,而且做得亲香热和,让人没法怀疑她们不是一对好姐妹。可是仔细读来,还是隐隐看得见二人之间的暗流涌动。
以凤姐的傲慢,但凡略输她一点儿便入不了她的法眼的。尤氏不可谓不能干,别的不说,单看凤姐生日和贾敬暴卒这两件大事情,尤氏的作为皆可圈可点。才干,心机,手段上,并不见弱于凤姐多少。
然而凤姐依然是不大瞧得上她的,前面派焦大差事那节就说得很直白了:“我成日家说你太软弱了,纵得家里人这样还了得了。”可以想像凤姐说这番话时,只怕一点丹唇都撇成瓢儿了吧。而后面上演的那一出闺蜜互撕的大戏里尤其露骨:“你但凡是个好的,他们怎得闹出这些事来!你又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的葫芦,就只会一味瞎小心图贤良的名儿!”说着还“啐了几口”!
此时被凤姐揉弄糟践着的尤氏,确实像个软弱的面团。只是凤姐的轻视,尤氏的小心,未必与才干口齿相关,更多可能还是因为她的身世吧。尤氏出身低微,且为填房。凤姐张口能说出“我们王家的地缝儿扫扫就够你们过一辈子的了”的话,而尤氏只得一个常年来宁府打秋风的伶仃守寡的老娘(还不是亲的),外加两个世人眼中年少轻薄、淫奔浮浪的异母妹妹。其余别无一人可倚。在那个年代,且不论别人如何,她自己心下先就怯了几分了吧?
在贾母那里吃饭,主子的饭不够了,丫头居然公然拿着一碗下人的米饭候在尤氏旁边准备添饭,尤氏并没有露出半点不悦,倒是连鸳鸯也看不过去,呵斥丫头去别的房里拿了主子的饭来添上。又有一回在李纨那里,尤氏要净面,丫头也是大喇喇地端了一盆水直接站在她面前(按规矩得跪着),虽说李纨惯来如此,但也可看出丫头们对这位东府大奶奶是不怎么上心的,而尤氏更是不见半分主子的气场。前面说了,尤氏并非懵懂蠢材之流,那么在丫头们面前尚且如此这般大概就是源于自己底气不足了。自己先就怯了,凤姐如何能不小瞧她几分呢?
可是尤氏对于凤姐就一味只知忠厚隐忍,心中不起半点波澜地扮演着好闺蜜的角色吗?只怕也未必。老太太生日那一回,虽说是周瑞家的刻意挑拨,邢夫人有心嫌隙,只是凤姐与她婆婆当面撕逻时,第一当事人尤氏那一句“连我也并不知道,你原也太多事了”根本就是将挣扎中的凤姐一把摁在了深水中。不知尤氏说出这句话时心里是否暗暗吐出一口恶气来呢?
后面凤姐大闹宁国府,当着府里上上下下上百口子将尤氏糟践到不堪,尤氏就算有苦难言,心中想必也是恨毒了凤姐吧?这且罢了,再说尤二姐,虽说并不是亲姐妹,但毕竟是家人,且不说有多少亲情,打狗还要看主人呢。凤姐丝毫不念及与尤氏的“闺蜜”情谊,毒计用尽终致二姐惨死大观园。如此狠毒手段下,作为姐姐的尤氏如何能不心惊切齿呢?
所以后四十回里,凤姐事发遭祸之时,或者落难横死之时,尤氏若有知,会不会心中油然生出一丝快意?也许会吧,可是这也只能是后人的猜测了。
二、尤氏与贾珍
尤氏与贾珍之间的关系看上去似乎是乏善可陈的,但还是可以从一点儿蛛丝马迹中寻见些端倪来。相比较于书中另外两对老夫老妻来说,珍尤二人似乎倒是还勉强残存一点儿夫妻的意思。
贾赦邢夫人那一对就不用说了,一个老色鬼,一个老蠢物,一个只知欲求不满,一个只知应承自保,不说也罢。
便是贾政王夫人这貌似模范夫妻的一对也是夫不夫妻不妻的。其实拆开看二人并未有大不妥,贾政方严端肃,王夫人大家闺秀,只是二人相处起来何止不像夫妻,简直就像一对泥偶,一丝人气儿也无。贾政素日里要么出差在外,要么在书房里和清客相公们清谈,晚上伺候的似乎只有赵姨娘。贾政和王夫人的正面交集本就极少,夫妻之道更是几乎不见一字。
说回贾珍与尤氏,二人有几处对话,虽说也谈不上什么情意,好歹还是能听出些家常生活味道的。比如金寡妇来宁府告状那一回,贾珍与尤氏密密谈了许多,贾珍尤其耐烦,把怎么找大夫,如何寻张太医,给太爷做寿,事无巨细一一讲给尤氏听。二人说得有商有量合辙合拍,很有夫妻间的默契。与贾政的疑似亲情表达障碍症比起来,贾珍简直算得上温柔了。
所以我觉得,贾珍虽说有时荒唐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但在某个角落里还是依稀留着对尤氏的一点真情的。宁国府中秋夜宴一回里,贾珍遣人与尤氏说:“今儿......好歹定要请奶奶吃酒。”尤氏答得也算俏皮:“请我,我没的还席。”随后贾珍又遣人来说:“连晚饭也请奶奶吃,好歹早些回来。”尤氏的反应是“早饭吃什么?快些吃了,我好走。”——走去荣府快快办了事,好回来赴贾珍的约。一个“快些”可以看出尤氏心中的欢喜——她对贾珍也是存着情意的。
总之,尤氏在读者心中的形象一直一来算是比较模糊的,来来去去总能见到她的身影,却似乎总是背景板上的一抹配色。可是纵观前八十回,如果我们能将尤氏的点滴碎珠串联起来,会发现这并不是一个暧昧不明的角色,相反,她也是一个鲜活的、有着清晰情感线条的女子。所谓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尤氏亦是其中之一,让人喟叹惹人生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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