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毕业之后,我跟我妈搬到了市里。十多年过去,我俩再也没有回去过。偶尔遇到故人时聊天谈起,不免也会有些怀恋,但一想到那时的人事物,回去看看的念头便很快打消了。
原来的家位于工业区的边陲,傍着山,是围绕两个工厂而搭建的一片居住区。一个厂是民营,生产化肥。一个厂是国营,生产轮船引擎。后者在我出生之前算是兵工厂。我出生之后,国企改制,兵工厂成了普通国营工厂,再后来效益一年比一年差。
我五岁那年,母亲带着我参加了厂里舞厅举办的最后一场舞会,而那每晚往外冒着热气的大澡堂到底是先于舞厅关闭,还是后于舞厅关闭我早已记不太清。小学二年级的夏天,厂院里的小孩开始和父母一起去几里路外民营工厂经营的公共泳池游泳,而厂里的泳池则在关闭一年之后被一层绿色的藓类植物覆盖。三年级,在学校组织下,我们厂院小孩在剧院里看完了最后一场红色电影,还是那一年,假山的流水停了,不到一个月便完全干涸。
再之后,记忆中的厂里的剧院、歌厅、澡堂、泳池的大门上就都被挂上了一道沉重坚固的锁链。大概也就是在那段时间里,这围绕着这座日渐破败的国营工厂搭建起来的居民区里,多了一些疯癫的年轻人。
关于那些人的事情,我听过很多说法,每过一段时间,每换一个人来讲,故事都会变上一番,但唯有对那些人的描述大抵相同——他们疯之前无不是有着大好前程的青年,若是没疯,现在早已是人中龙凤。
对这个说法,起初我是不太信的。我无论如何都没法想象,那个成天守在路边找我要橘子,见我没有便冲我翻白眼骂脏话的胖大姐,在疯之前是个厂里人见人爱的漂亮姑娘。那个成天瘫坐在他老娘早点摊旁的瘦高个,在几年前是厂里少见的大学生。
当时的我还小,什么都不懂,而长大之后,他们的故事却已在不断流传的过程中变得太过离奇。要通过那些事情去追究厂里的那一代人究竟是如何疯狂的,已然不太可能。不过在我即将离开的那段日子里,我确实亲眼目睹过一个美好的心灵真切地沦入让人害怕的疯狂。
疯了的人名叫赵盼,大我两岁,是厂区大院里最优秀的那批孩子之一。
“看看你盼姐,学习也好,长得也俊,关键还懂事。”每次赵盼到我家里找我玩的时候,我少不了被我妈这样絮叨。
而每每絮叨完上面那句,我妈总会把目光投向赵盼:“你姐赵娣呢?咋没跟你一起?”
我妈的这句问话总会让赵盼很感动,我觉得这是我妈为人处世里很狡猾的点,她能很容易看出其他人的弱点,同时又能很巧妙地利用那些弱点为她自己挣人情。
我妈知道那个大赵盼三岁的姐姐赵娣是一个弱智儿(当时的我并不知道更文明且准确的说法应该是重度脑麻痹患者),我妈也知道赵盼的姐姐赵娣时常会一边像个雷达一样东南西北地旋转脑袋,一边往外吐口水,这也是为什么赵盼每次找我玩的时候,都会先把她姐姐赵娣留在楼下。
我妈狡猾的地方就在于,她大可以表示自己并不在意赵娣的口水,让赵盼把赵娣一起带上来,她俩还能一起进到我家客厅,喝点水吃点零食再和我一起出去。但实际上,她并不愿意这样,她讨厌赵娣的口水,更不愿意让她走进我家客厅把口水吐得到处都是。
所以无论赵盼过来找我多少次,她都只会说“你姐赵娣呢?咋没跟你一起?”
而当赵盼回答她:“她在楼下呢。”之后我妈会很夸张地拍拍我的后背:“那快别让赵娣姐姐等着了,你赶紧和盼盼姐姐下去吧,对了,看着到了饭点了就赶快回家哦,别又麻烦人家张老师。”
“知道啦。”
我总是迫不及待地带着赵盼往楼下走,而她的姐姐赵娣则总是像个没了主人的小狗一样用一双可怜巴巴地眼睛四处张望,直到看到从二楼下来的赵盼那双眼睛里才有了一丝光芒,这个时候她蜷缩在胸口的手就会不自觉地摆动,脑袋朝着赵盼的方向左摇右摆。
“来啦来啦。”每次看到赵盼踩着小步子走到她姐姐赵娣身边的时候,我总觉得她更像个妈妈而非妹妹。至于姐姐赵娣则是会斜着眼睛露出憨傻的笑容,老实说,在当时的我看来她这幅相貌着实是有些猥琐。
厂里的大部分公众区域——篮球场,健身器材场,没停过几辆车的露天停车场——这些都是男孩子们的地盘。
厂里大多数女孩子并不在意其实并不在意这种不公正的状况,因为她们的闲暇时光一般在自己家里度过,几个好姐妹们要么围坐在电视机前看综艺或是电视剧,要么围坐在一堆娃娃和小家具小厨具以及小房子跟前扮家家酒,她们不需要出去,也就不需要篮球场,健身器材场,更不需要那个空旷的,可以撒了欢地玩抓人游戏的停车场。
别误会,我和赵盼虽然是女孩子里的异类,但我俩也无意去和那群男孩子们争地盘,我们另有去处,那个地方有热茶,有饼干,有音乐,更重要的是有满满三架子的书。而那个去处就是张老师家的书房。
张老师其实是厂里诊所的医生,因为他是厂里少数几个有着大学学历的人还是厂长的亲弟弟,所以厂里的大家都尊称他为张老师。不过奇怪的是,赵盼见到我妈时,也管我妈——工厂发动机车间的车间主任——叫老师。我知道我妈是个中专生,且不说我那会儿中专生基本上就是混混的代名词,就我妈平时那德行……
“宋老师那个时候不一样,那个时候的中专生和现在的大学生一样厉害的。而且那个时候当工人是很值得骄傲的事情。”虽然赵盼总是会找各种机会跟我说我的那位老妈有多厉害,她有多崇拜我的妈妈,可我始终都没法把她描述的那个人和我家那位划上等号。毕竟,那位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你可得给老娘好好学,不然就得跟老娘一样一辈子在车间修发动机。”
哪见得着半点骄傲的样子。
说回张老师,我们仨,我,赵盼,赵娣一起去张老师家的另一个好处是,张老师他家一楼就是他开的诊所,张老师不仅会在那里免费帮赵娣检查身体,还会帮着赵盼照顾她,让赵盼难得有空闲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也就是和我一起,在张老师的书房里一边喝着茶,吃着小饼干,一边看书。
赵娣是个怕生的人,张医生是少数几个能代替赵盼照顾她的人,我勉强也算一个。
还记得赵娣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害怕得一边扭着脑袋,像是碰上同极磁铁般地拼命让自己的脑袋远离我,一边又往我身上吐了十几坨口水,我至今都没想明白这两件事是如何同时进行的。当时的我没像其他小孩子一样哭着跑开,反倒是在极度愤怒的情况下扬起脑袋回敬赵娣好几口唾沫,多的就不描述了,总之最后的场面相当不堪,说是我一生的黑历史也不为过。
也就是在这段黑历史的末尾,我认识了赵盼。
现在我和赵娣的关系还算是和睦,她似乎把我当作一个年纪比她小的小妹妹,每次看到我都会竭力露出一副“和蔼”的模样,有时候还会笨拙地拍拍我的脑袋,接着对我傻笑。虽然事实上我确实是一个年纪比她小的小妹妹,但这一切还是让我感到不爽。
不过就在赵盼发疯前的那几个月里,我找到了逆转我和赵娣权力关系的小秘密。
于是让我们再次回到张老师的诊所——除了赵娣之外,诊所里还有一位常客,陈江。也就是我在开头提到的那个疯掉的大学生。如果你能回到我的童年时代,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走进张老师的诊所,当你看到那个安安静静地坐在诊所长椅上的高瘦青年人时,你多半不会觉得他是个疯子,只有当你靠近他,才能听到他翕动薄嘴唇中发出的低语,那低语时大时小,里面充满了起伏不定的情感,这个时候你才会意识到,这哥们儿真疯得不轻啊。
也是后来我才知道那些古怪的低语,其实是一首又一首诗。
有时候我会天真地幻想,或许那个都没怎么正经读过书的赵娣,以某种方式听懂了陈江低吟出的诗,进而才渐渐喜欢上了他。没办法,恋爱确实是会使人愚蠢的,哪怕我不在这段恋爱关系里。
赵娣喜欢陈江,这就是那个我悄悄发现的秘密。实际上,当一个时刻不停向着这个世界喷吐口水的女孩,在走进诊所后突然闭上了嘴,那左右晃动的脑袋也开始执拗地朝着那个名叫陈江的青年偏向时,你很难判断不出那个女孩是喜欢上了那个青年。
发现这个秘密后,我完全没了读书的心思,整个下午都在琢磨该怎么用这个把柄威胁赵娣,让她不要再像个大姐姐一样拍我的脑袋。
嗯,赵盼与赵娣的生活,大概也就是在那个下午渐渐脱离她们的预想的。
同样脱离预想的,还有我那个针对赵娣的小小威胁。
“我爸妈来了。”
当时,我和赵盼坐在窗户边,她刚巧读完一本名叫《九故事》的小说集,伸了个懒腰后,只是随意地往窗户外一看,整个人登时便紧绷起来。
“可欣,我得下去和我姐说个事儿。”说完,她便急匆匆地往楼下走去,可走到一半她忽然又停下,回头看向我,露出那副我常在她脸上看到的表情——就好像是赵娣又无缘无故地朝别人吐了口水。
“待会儿,我姐,可能会闹一下,你别害怕啊。是我故意让她那样的……没办法,有时候除了发疯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了。”说完,她对着我笑了笑。
我最讨厌她那样悲伤的笑,因为每次看到,我心里都堵得难受。
很快,楼下传来赵娣的尖叫,同时出现的是长椅被粗暴拖动的声音,接着是赵盼的哭声,声音大到不像是她能发出来的。这之后,闹腾的声音开始逐渐变小,最后结束这一切的是张老师的一句话:“现在已经不是旧社会了,不能把女儿当牲口卖了,知道吗?”
透过窗户,我看见赵家老两口快步离去的背影,夕阳把老两口的影子拉得很大很长,可赵盼和赵娣却似是有些执拗地和她们的父母保持着距离,小心翼翼地走在夕阳的余晖里。
这事的因果,还是后来听我妈说我才知道:前两年赵盼老家那儿有个年轻人骑摩的摔断了条腿,那天那个年轻人家里托媒人说媒,要把赵娣讨过去当媳妇,赵家老两口这才匆匆赶到诊所,想把赵娣叫回去谈这个事儿,却没成想遇到两姐妹这样激烈的反抗。
实际上,赵盼之前也那样闹腾过,但似乎只有张老师出马的那次,她俩的闹腾才真正起了作用。过去赵盼笑的时候总是会保留下两三分的情感,似乎是随时都在为突如其来的悲剧做准备,那天之后,她的眉宇舒展开了许多,也多了很多尽情的笑。
那些笑,大半与赵娣的恋情相关。
我的阴谋没有得逞,因为赵盼早已看出她姐姐羞赧的心思,在一阵叽里呱啦意义不明的怪叫后,满脸通红的赵娣撇过头去,不敢再去看她的妹妹。赵盼则是不依不饶地追逐姐姐的目光,最终赵娣率先一步笑了出来,一边笑一边轻轻抬手把赵盼往外推,赵盼也哈哈哈地笑出声,她其实早就憋不住了。
撮合赵娣与陈江成了我和赵盼的又一个娱乐项目。
陈江家经营着厂里唯一的早点铺子,那个时候他家有我半张脸大,咬一口满嘴流油的牛肉包子,只要八毛一个。一碗三两的热干面只要两块五,铺满肉沫和花生碎的红汤杂酱面是最贵的,要三块五。
每天早上五点五十,工厂的晨间广播会定时响起,人们醒来,洗漱,打着哈欠出门,穿过工厂的排水沟渠,来到通向工厂的主路。陈家的早点铺子就在路的对面,被蒸腾的雾气萦绕着,总有几个比你起得早的人先一步地买到了包子或者面条,当那群人提溜着塑料袋离去后,你就能看见坐在那水雾的正中的陈江,眼中映着燃气灶的火光。
他就这样默默地看着赶早上班的人来来去去,口中呢喃着没人听的诗。他疯掉这事儿发生了太久,买早点的人们已然习惯他的存在。陈江一家对他家儿子疯了这件事似乎也已经释然,平时和邻里谈起也只说现在健健康康能吃能喝也挺好。
陈江着实没辜负他父母是期盼,每天也就是该吃吃该喝喝,定期去诊所检查身体,平时没事儿就在厂区里到处晃悠,也把他的诗带到厂区的各个角落。
从前他总是一个人,后来他的身边有了赵娣,这自然是我和赵盼促成的结果。陈江对此似乎没什么不满,每次见到赵娣垂着脑袋过来,他还会对她微微一笑,当然啦,赵娣的反应就没那么美好了,哪怕她拼了命地想要掌控自己的身体,可最终还是无法对抗生理性的病症,她的脸开始抽搐,嘴角不住地往外撇,越是想将脑袋固定,脑袋越是难以抑制地晃动。
见到此情此景,赵盼理所当然地按捺不住了,可还没等她走到赵娣身边,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失去声音的语言。”
陈江开口说话了,不是喃喃自语,而是以一种不大不小的音量开口说道:
“失去声音的语言。”
“失去声音的语言。”
他重复着这句话,似乎在琢磨着什么,一旁的赵娣在听到他的这句话后,竟是放弃了挣扎,反倒顺应起自己身体的反应,只是眼睛始终看着陈江。
“失去声音的语言。也能被听见。”
说到这里陈江站起身,看向一旁的赵娣。
“活着是生的凭证,没有一条……”
“夺走它的条例。”
“沉默不可以,喧嚣也不可以。”
“我们存在,于是世界就是证人。”
“案件驳回,我们无罪。”
陈江说完,竟张开嘴巴大笑了起来。
“我们无罪,我们无罪,我们无罪……”
他神经质地重复起来,一旁的赵娣则仿佛听懂了些什么,也跟着起身与陈江一同欢呼。
“这是什么?”赵盼脸上露出有些复杂的表情,我看得出她觉得眼前的事物很美妙,可一时又无法理解。
“大概,是诗吧。”
“诗啊……”赵盼看着公共广场花坛边兴高采烈的二人,依旧是有些不解地说。
我则是看着她,笑容仍旧僵持在她的脸上,可眉宇间却泛起一丝落寞。我倒是头一次见到她露出这样的表情。过去一直与她形影不离的姐姐,原来也可以和另一个人一起露出这样开心的笑容,我猜那落寞多半来源于此,同时心里暗自窃喜,原来就连赵盼这样的女孩也是有自己小小的自私的。
那之后,我对陈江这个人也有了新的认识,原来他并不是一个追求孤独的人,他总是孤身一人只是因为没人想和一个疯子做朋友而已。而一旦你靠近,他会很高兴,甚至还会为你写诗。
虽说心里有小小的情绪,但赵盼毕竟还是为他俩能以某种方式相处下去而感到高兴的。只是我俩都没意识到,早点铺的疯子和喜欢吐人口水的傻姑娘厮混在一起这件事,对于我们厂区的男生小团体是一件多么刺激的事情:他们就像是一群发现了真正魔鬼的基督徒,带着无来由的正义开始了对他俩的攻伐,一股子不把他俩架在十字架上烧死誓不罢休的气势。
更糟糕的是,在不久之后,男生小团体迎来了一个新的首领,更更糟糕的是,那个首领是张老师的儿子。
张老师多半是属于老来得子,看着比我妈大了好几轮,儿子居然才刚上高一。
之前他儿子一直在市里读书,平时生活由张老师的妻子全职照顾着,听说按照中考的成绩,他儿子是不可能上到市重高的,还是张老师托他的厂长哥哥找了关系,这才把他儿子安排了进去,结果这一学期刚读完,他儿子就不干了,吵着闹着要退学。
张老师和他妻子没辙,找了各种关系多方打听,妻子决定把儿子送去加拿大安大略省读书,说是那儿不用考试就能上大学,他妻子还联系上当地一个华人开的高中,说是只要钱到位,能直接帮忙开高中成绩单,保他儿子进加拿大最好的多伦多大学。他妻子基本上把这事儿说定了,儿子从高中退学,从市里回到厂区,也算是为了在出国前一家人能多相处一段时间。
这事儿,张老师逢人就说,语气里满是怨念,显然是不太赞同他妻子的决定。我妈跟我转述的时候,还顺带着以她那一如既往的狡猾揣摩出了张老师的心思:“你张老师无非怕他这个没良心的儿子出了国,过得安稳了,就不管他了呗。他生这个儿子图啥,无非就图个养儿防老呗。哦对了,这段时间你跟你盼姐还是少去他那儿。”
如果我当时听了我妈的话,事情也许不会变得那么糟。
欸,可欣,你听我读。
我睡去。又醒着——
我睡去。又醒着——如果我梦过,
我已不知道梦中出现过什么。
我睡去——如果无梦,我醒来
在一片空地面前,敞开,
陌生,因为醒来后遇见的
我还不认识。
最好是既未做梦也不是无梦而且
永不醒了,没有终结。
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可欣,这也是诗哦。
张老师家的书房里,午后阳光斜照,红茶冒着热气,饼干吃了一半,赵娣和陈江在楼下肩并肩坐着,赵盼在我耳畔悄声叨念着稀奇古怪的诗。
自从那次目睹陈江念诗后,她就开始对这些东西产生了兴趣。小说也不看了,散文也不读了,成天就捧着本谁谁谁的诗集在我耳边絮叨。
“哦,对,还有这首……”
“可欣,盼盼,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赵盼刚要念出的诗,被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楼上来的张老师打断。
我俩同时抬起头,却看见一个陌生的男孩站在张老师的身边。
“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儿子,张迟。今年高一,就大盼盼你一岁。”
这个男孩和厂区里的男孩全然不同,头发留得有些长但打理得很整齐,皮肤白净没什么痘痘,双眼皮,虽然有些疲惫地耷拉着眼睛但这幅模样倒也不难看,另外他浑身的衣服干干净净,像是刚从服装店买来的,而衣服款式我只在电视里瞅见过。
“这位是赵盼,这个小妹妹叫宋可欣,都是我这个小书房的忠实读者。”
“你好,你好。”男孩对着我俩露出和善的笑容,张老师刚一介绍完,便对着我俩问好。
当时我心想,哇,这是在演偶像剧吗?
紧接着我又想到,如果这是在演偶像剧的话,我算是个什么角色。
这个问题并没有困扰我太久,因为很快我就意识到,打我们仨见面的那一刻起,这位张迟的眼睛就没从赵盼身上移开过。
“这么说赵盼同学今年初三了吧。”
“嗯。”赵盼有些局促,和当初第一次见着我时完全不一样。
“高中打算考哪儿?”
“不知道……”
“要不来我们一中吧。”
现在回想,一个靠关系才勉强进入一中的人能如此坦荡地说出这句话,就好像他真的是凭借自己的本事考上去的一样,不得不说还是需要一定不要脸皮的功力的。
“一中,很难考吧。”
其实以赵盼当时的成绩,考上一中基本上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是一中在市里,从我们这里坐公交车到一中要一个半小时的车程,这意味着她只能选择住校。可是住校了,赵娣怎么办?其实她是有很多选择的,每一个选择都能让她走向更好的人生。唯一需要付出的代价,就是她的姐姐赵娣。
“来一中嘛,到时候你就是我学妹了。”张迟的心思昭然若揭,赵盼对此只是回以礼貌的微笑。
“爸,我改主意了。”说这句话的时候,张迟仍旧看着赵盼。
尚且不知道前因后果的我和赵盼相互对望了一眼,都是一脸懵。
“我不想出国了。”
当时的我和赵盼都不知道张迟的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更没办法从张老师脸上突然浮现出笑容里洞见我们接下来的命运。
一周之后,赵盼难得地在一大清早就来到我家门口,当时我正准备和我妈一起去早点铺吃早点,开门就见着赵盼右手抓着左手手臂,垂眼看着地面,见门开了才抬起头来看向我和我妈。
“盼盼,怎么了?”我妈眉头一皱。
“宋老师,我想……我有个事情想找可欣帮忙。”
“嗐,这么客气干嘛?”我妈大大咧咧地拍了拍我的肩。是啊,这么客气干嘛,反正是找我帮忙,又不是找她。
赵盼咬了咬嘴唇,又看了我一眼,有些犹豫地开口道:“我爸妈说张老师请我们一家到市里的餐馆吃饭,我想带我姐一起去,他们不让……我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多大点事儿,可欣,今天照顾赵娣姐姐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我妈豪迈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照顾赵娣我自然是没什么怨言,只是我妈这慷他人之慨的气势着实令我不爽。
“喏,今天带你赵娣姐姐好好耍耍。”
“好的妈。”我接过我妈递来的五十块钱,十分乖巧地回答道。
和赵盼下了楼,赵娣一如既往地等在小区楼门口。
“张老师是啥事儿啊要请你们家吃饭。”
这时我才好奇地问道,赵盼则是皱着眉头,有些疑惑地摇摇脑袋:“我也不知道,好像说张老师的哥哥也会去,所以……”
那段时间,工厂关了好几间厂房,一时间所有人都在讨论裁员,下岗,自主创业之类的话题。不过赵盼家只是厂里的普通员工,也不是什么公会代表,也就是跟自家车间的几个工人关系处得不错,就算把他们裁了也不会引起什么风浪,厂里有什么事情,会需要厂长亲自请他们吃饭的?
“那你什么时候走啊?”我们仨在早点铺买了几个包子,用塑料袋提着边走边聊,三个人也很自然地变成了四个。
“说是吃完早饭张老师开车送我们过去,大概十点多吧。”
“那你少吃点,免得到时候晕车。”说着我顺手从她提着的袋子里拿走一个牛肉包。
“欸?”赵盼试图反抗,我却已经将包子一口咬下。无可奈何的她只得推搡了我一下作罢。
“嗯……别人的牛肉包,确实比自己的好吃。”
“哈,哈。”
赵盼白了我一眼,忽地又将手伸进兜里,摸索一番后抽出张卫生纸,啪的一下贴在我的下巴上。
“就知道吃,油都快滴领子上了。”她将渗了红油的卫生纸在我眼前晃了晃,接着小跑到路边的垃圾桶旁把纸扔了进去,我忙不迭地三两口把包子吃完,也跟了过去,把装包子的塑料袋也扔进垃圾桶里。
“那这早饭吃完,你是不是该准备走了。”说话间,我转头看了眼赵娣和陈江,陈江看着道路一边的排水沟,嘴里似乎又在呢喃着诗,赵娣的脑袋转动着,时不时发出傻傻的笑。
“哎……我真的不想去。”赵盼叹了口气。
“我觉得,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你知道张老师的哥哥就是我们厂厂长吧。”她接着补充道。
“你爸妈不会要被裁了吧。”
“不知道啊……你也不盼我点好。”
当时的五十块能买很多东西,但我们厂区能买到的东西着实不多。
于是我作为三人组中唯一能正常说话的人决定带着赵娣和陈江去工业区的中心地带耍耍,去不了市中心大不了咱去区中心嘛。
从厂区坐了二十分钟的黄巴车(黄色的民营公交车,一度是厂区孩子去工业区初中和小学唯一可以搭乘的公共交通工具,在我上高中的时候彻底停止运营,那个时候厂区已经没几个上学的孩子了)到达工业区的中心,这里虽然比不上市中心,但和厂区一比则可以称得上是繁华了。
虽然刚吃过早饭,但身负五十块巨款的我还是很豪迈地给赵娣和陈江买了两份炸鸡柳,那玩意儿是当时整个工业区里唯一称得上是洋快餐的东西。我们一边吃着鸡柳一边商量着去哪儿玩,其实主要也是我在说,他俩则是一个左顾右盼嘀嘀咕咕念着诗,一个抓着我的胳膊傻乐。
自打和我们厮混在一起后,陈江呢喃的声音渐渐变得大了起来,到了不至于吸引到其他人异样的眼光,但靠近之后能清楚听见的程度。只不过我发现他的诗念得很零碎,其中掺杂着诸如“不对”“不是这样”“错了”“不是这句”这种自我否定。
幸运的是,这一路上我确实听到了不掺杂任何自我否定的,完整的诗句。
那是在我们走过商业三街,来到整个区中心最热闹的所在——中央广场时,陈江忽然停下脚步,扬起脑袋看远方。
你不会找到一个新的国家,不会找到另一片海岸。
这个城市会永远跟踪你。
你会走向同样的街道,
衰老在同样的住宅区,
白发苍苍在这些同样的屋子里。
令我感到吃惊的是,我听过这首诗——
可欣,你不害怕吗?万一就像这首诗写的一样。我们永远逃不开怎么办?
念完那首诗后,赵盼对我说出了这样一句话,那时我才意识到,就连赵盼这样温驯的女孩,也终日想着逃离。
那天赵盼回来得很晚,回来的时候已经换了身衣服,看着更漂亮了。她兴高采烈地跟我们说,吃完饭后她还去了动物园和水族馆,她说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海龟,真的好大好大,她还摸到了它露出水面的壳。
赵娣在一旁,听得眼睛似乎都能绽出光来,陈江倒是没什么反应。
“张迟,下次我们一起去吧。”高兴地向我们分享完这一整天的精彩后,赵盼转过头,看向一直站在她身边的张迟说到。
我注意到张迟的眉头微微一皱,但很快他就展露出我们刚见面时的那般笑容:“好啊。”
那天之后,赵盼越来越频繁地找我帮忙照顾赵娣,就连我俩一起去张老师家书房的时间都少了很多。而小区男孩子们对赵娣与陈江的迫害也越发变得不像是单纯的孩子间的玩乐。
终于有一天男孩们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一堆计生用品,注满了水,一见到我们仨就招呼过来,只一轮袭击就把我们打得浑身湿透。更糟糕的是,他们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一个荒唐的理由。
他们说,他们要把厂里的疯子赶出去,因为疯病会传染。
滚出去,疯子滚出去。
滚出去,别把疯病传染给我们。
男孩们义正严词地高呼,让我感到有些恍惚,仿佛他们真的是投石的大卫,而我们则是该死的歌利亚。
我浑身湿透,不知所措。赵娣护在我的跟前,试着在水球砸到身上之前将它们抓住,这反倒惹得那群男孩们发笑。
陈江则是又念出了诗,他说:
他们是上帝的造物,
他们是人间的天使,
天真是他们的定义,
他们也定义天真。
他们欢笑,欢笑是天真;
他们悲伤,悲伤是天真;
他们偷窃,偷窃是天真;
他们杀戮,杀戮是天真。
他一边念着,一边被各种灌满水的计生用品砸中,水花在他周遭飞溅,他一边念着,一边向着那群男孩迈步,这举动反倒让男孩们更加兴奋。
直到他将为首的男孩一下子推倒在地,这时他们才意识到陈江虽然是个疯子,但也是大他们好几岁的成年人。
正义的伙伴们开始感到胆怯,他们四散开去,高喊道:“疯子打人啦,疯子打人啦!”
叫喊声很快引来了厂里的保安,平日里闲散度日的他们此刻展现出难得的使命感,一人一边将陈江的手臂拿住,同时又摁住他的脑袋,让他整个人躬下身来,就像是电视剧里伏法的犯人。
很快,男孩们的父母就赶了过来,正义的小战士们见着爸妈来了,一下子就失去刚刚投石大卫的气势,纷纷嚎啕大哭起来。
我想辩解,我想说明明是他们先动的手,可当我抬起头,张开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我看到那一双双眼睛,他们看着陈江,看着赵娣,看着我,我意识到我们的真相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
我所能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拉起赵娣的手往家的方向跑去。
打开门,看见浑身湿透的我和赵娣,我妈眉头一皱,却是往房间里摆了摆手。
“快进来吧,别傻站着了。”
我拉着赵娣就要进屋,可她却拼命摇头,想要往楼下走。
这时,我妈拿着两条毛巾走来,见我俩在拉扯,她叹了口气,竟是直接抓住了赵娣的胳膊,一下子把她拉进了客厅。
“可欣,你带着你赵娣姐姐先去洗个澡,然后跟我说说到底是什么事。”
说完,她将毛巾递到我俩手上。
情绪低落的赵娣十分好摆弄,被我妈拉进门后,她就仿佛成了个大娃娃,我拉到哪儿走到哪儿,就连洗澡也没费多少事情,完全不像赵盼形容的那样“像是在给猫洗澡”。
赵盼呢,她去了哪儿,还是在和那个张迟在一起吗?她知道赵娣身上发生的事情吗?哎,反正我也不在乎,我打一开始就不怎么喜欢这个赵盼,我知道她的善良只是出于她的狭隘,一旦她接触到更大的世界,更多的欲望,她那狭隘的善良便会成为她迟早会甩掉的负担。
挺好的,如果我是她,我也会作出相同的选择,抛掉自己早该抛掉的姐姐,以及那个充满消极思想的狐朋狗友,去和厂长的侄子混在一起,和他一起去动物园,去水族馆……
我早就料到了,所以我不怨恨她。当她来到我家找赵娣的时候,我也只是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地将赵娣拉到她的面前。
“怎么了?姐,你怎么到可欣家里来了。”
见我沉默,她又看向赵娣。
“姐,是不是你又朝可欣吐口水了。”
她看出我们的异样,却没察觉到这异样并非来源于她所认知的异常。
“赵盼,你先带赵娣回去吧。”
“可欣……到底怎么啦,你别吓我。”
我带着恶毒的心思挤出一丝笑,对她摇摇头。
“没什么。现在挺晚的了,明天再说吧。”
“……好吧。”
“对了,今天玩得开心吗?”
听了我的问话,她眼睛一亮,似乎是以为这是我在示好。
“市图书馆真的有好多书啊,而且进去看书还不要钱,那儿还有空调。可欣,什么时候我们一定要一起过去……”
“那谁来照顾你姐姐啊?”这句话让她脸上的笑容僵住。
“明天见吧。”我对她点了点头,没等她转身,就先一步合上门。
“你真恶毒。”坐在客厅看电视的我妈静静地对我说了一句。
“女承母业罢了。”我回以一个白眼。
“我哪里恶毒了?我明天还要去厂里帮你撑场子呢,死没良心的。”她一抬腿,啪的把一只拖鞋飞了过来。我对此早已习惯,一抬手就将拖鞋抓在掌中。
“……妈。”犹豫了一会儿,我还是开口。
“咋了?”
“谢谢了。”说完,我随手将她的拖鞋扔还给了她。
第二天,赵盼没来找我。我和我妈一起出门去买早点,却发现早点铺子没有开门,卷帘门上贴着店铺转租的告示。
“哎……回家煮挂面吧。”我妈盯着那告示看了好久,最终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妈做菜的手艺实在是难以恭维,不过这次我相当乖巧地没有抱怨什么。
吃完早饭,我妈扎起头发,换上了厂里的制服,意气风发地走到门前高声对我说到:“妈去给你讨公道去喽。”
“对了。”打开门的时候,她似乎又想起了些什么。
“怎么了?”我问到。
“厂里的一些事情,比你想的还要恶心。领导找你吃顿饭,哪怕吃饭的时候什么都不说,你也得琢磨自己到底有什么东西是领导想要的。本来你们小孩子是不应该掺合进来的……哎,还是尽量不要做你将来会后悔的事情。”
说完,她拍了拍我的头。
“妈走啦,中午要是没回来,床头柜第二个抽屉里有十块钱。”
我妈一走,我彻底掌握家里电视的使用权,只不过把所有电视台来回翻了十多遍后,我还是决定出门逛逛。
我知道我妈临走前说的那段话是什么意思,厂长带着他侄儿找赵盼他家去市里吃饭,还专门提了要带上赵盼,这暗示了什么傻子都清楚。从我们这儿到市里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总不能吃了饭就立马回吧,总得去市里看看玩玩吧,那对市里哪儿好玩门清的张迟,带着赵盼到处看看也很正常吧。
我知道这当然不是赵盼的错,我只是……
那时我一边走,脑子里一边胡思乱想,越想越乱,越想越没个头绪,理智上我知道我不该怨愤,但无论如何心里都觉着别扭。
直到我一个不小心误入了男孩子们的地盘——篮球场。
厂区的篮球场就建在歌舞厅旁边,一侧是健身器材厂,另一侧是有着长椅和蘑菇雕塑的小公园,两头则是砖石垒成的观众席,所以当我没头没脑地走到观众席背面,通向依然废弃的歌舞厅小道上时,男孩子们并没有发现我的存在。
这让我挺尴尬的,转头走怕被他们发现,留在这儿还是怕被他们发现。好在这时,我听到了张迟的声音。
然后,愤怒冲散了我的恐惧。
“你看,我们这么一闹,盼盼她爸妈肯定就能下定决心,把那个弱智姐姐送去精神病院了。”
“迟哥,你真的太聪明了,跟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一样。”
“可是迟哥,我看那个盼盼姐之前成天就和那个弱智姐姐在一起,现在她俩要分开了,她能乐意吗?”
“你盼盼姐再不乐意,能拗得过她爸妈吗?况且,我这还不都是为了她好,反正她到时候考上一中,也不可能带她那个姐姐一起过去,迟早是要分开的。”
“对了,迟哥,迟哥,那个疯病真的会传染吗?昨天那个疯子碰了我一下,我要不要去医院看医生啊。”
“你迟哥还能骗你不成,也不看看我爸是干什么的。不过你小子不用担心,碰一两下没事儿的,长期呆在一起才会传染。”
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男孩子们的行为越来越过火,为什么他们会说什么疯病,传染。
原来是因为他们有了一个新的首领,他更有见识,更歹毒,也代表着更大的权力。
那堵在胸中的郁结终于得以释放,我捡起路边的一块石头,幻想自己就是那个向巨人歌利亚投石的大卫。
“是宋可欣,宋可欣她疯了!她也得疯病了!”
我高举手中的石头,嚎叫着冲向他们,带着全然的愤怒,朝着唯一的目标扔出石头。
“我草,你他妈玩真的啊!”他躲开了石头,却被已然逼近的我一下扑倒,我伸手掐住他的脖子,还没开始用力就被他一把推开。见他狼狈起身,我赶紧再次抓起一块石头,对着他的脑袋扔去
可这时他早已跑远,那石头砸在石阶上,回滚了几圈方才停下。
我喘着粗气,看着空无一人的篮球场,心想:“我得去找赵盼谈谈。”
我找遍了厂区里我们一同去过的所有地方,没想到最后是在我自己家的门口找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