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由女真族建立的金国,由于接受了汉文化,也会在每年的正月初一欢庆农历新年。大金王朝未衰落之时,新年当天,金国君主会神色傲骄地接受西夏、南宋、高丽等国使团的朝拜,并在宫廷内大宴宾客。整场仪式彰显着这个帝国的威权与荣耀。
然而,金朝天兴三年(1234年)的那个春节,时任金国皇帝完颜守绪(死后谥号为“哀”,即金哀宗)却困守在南部边境小城蔡州城内(今河南省汝南县),眼前不仅没有莺歌燕舞和美味佳肴,甚至连尝一口他平日里喜欢吃的鲜鱼,都成了奢求。这座弹丸孤城已缺粮多日,且外援断绝,饿殍遍地,甚至出现了人相食的惨况。全城充斥着绝望的气氛。
往日诸国来贺的荣耀盛景对于此时走投无路的金哀宗而言,仿佛未曾真实发生过:西夏在数年前已臣服于蒙古铁骑之下;南宋已与金国的劲敌蒙古结成盟友,数万大军正在蔡州城外东南面严阵以待。
夜幕降临,蔡州城内饥肠辘辘的金国军民们在凛冽的寒风中,依稀闻到从城外敌营飘来的酒肉香味。包括金哀宗在内的所有人都明白,此时他们犹如困兽,而城外的猎手们——蒙古和南宋的军队——正伺机从南北两方同时收网,捕获猎物。
明清时期汝河岸边的“蔡州城”(汝阳县城)。
城池非复金末旧貌,只能仿佛见其形势。
十天后的拂晓之际,绝望的金哀宗在幽兰轩中悬梁自尽。死前他曾交代奉御官完颜绛山:“等我死了,便把尸体烧掉。”
在自杀的几个小时之前,金哀宗还完成了他生前的最后一件大事:宣布将帝位传给自己的远亲完颜承麟,并下令举办了一场登基典礼。面对执意推却的承麟,哀宗竟苦苦央求,表示将江山社稷托付给他,实在是迫不得已:“朕身体肥胖,不能策马出征。万一城陷,必难突围。考虑到你平日身手矫健,而且有将才谋略,如果有幸逃脱的话,可延续国祚。这是朕的心意。”
实际上,金哀宗之所以临危传位,他对承麟的解释,只是其中一方面的考虑。另一个难以启齿的原因是,金哀宗不想做亡国的末代君主,他以这种看上去有些可悲的方式维护自己的尊严。
幽兰轩的烈火升起约一个小时后,哀宗的尸体化为一片灰烬和枯骨。几乎与此同时,蒙古和南宋吹响了攻城的号角。完颜承麟在城破之际组织军民抵抗,死于乱军之中。这位被“赶鸭子上架”的金国末代皇帝,创下了一个有些尴尬的记录——中国历史上在位时间最短的皇帝。几个小时之内,金国接连失去两任君主,国祚断绝。
回顾历史,金国的衰亡历程,正应验了一句俗语:“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从蔡州之战回溯到三十多年前,金国还是整个东亚世界令人生畏的霸主。西夏、南宋、高丽等国的君主都曾对金国皇帝俯首称臣,甚至后来带领骑兵纵横中原大地的成吉思汗,当初也只是金国赏封的小官“札兀惕忽里”(诸乣统领)。
自1211年春季蒙古大军挥师南下起,金国疆域被接连蚕食,国都不断被迫南迁,先后从中都迁到汴京、蔡州,最终未免灭亡结局,过程可谓惊心动魄,更有许多令人唏嘘感慨、引发深思之处。以往学者对金国灭亡这个话题虽然有一些研究,但相关通俗类作品,却不多见。近期,蒙元史研究领域学者周思成的新作《隳三都:蒙古灭金围城史》,通过细密的考证研究,以通俗晓畅的写作方式,完整讲述了金国由盛转衰而至灭亡的过程,向大众读者呈现了13世纪初期东亚地区的政治格局。
周思成博士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学系,主要从事蒙元史、民族史和军事史等领域的研究。他具备极为卓越的语言能力,除了通晓英语、法语、德语,还能阅读蒙古文、拉丁文、波斯文、阿拉伯文、藏文、维吾尔文等十余种语言,因此能够搜集和分析以往研究者所未曾注意的材料。尤其可贵的是,除了在相关领域进行精耕细作的学术研究,他还有面向公众创作普及类作品的满腔热忱。例如,他有感于国内缺少关于“蒙古出兵日本”这一历史事件的严肃读物,利用博士论文写作期间的余暇,创作完成并于2019年出版了《大汗之怒:元朝征伐日本小史》。他也凭借此书获得2020年度“博库·《钱江晚报》春风悦读盛典年度新人奖”。
就历史脉络而言,《隳三都》与《大汗之怒》的主题可谓前后呼应:如果说《大汗之怒》通过蒙古征日失败,展现了蒙古力量在东亚地区强弩之末的态势,《隳三都》则通过讲述金国的衰亡历程,对比地展现了蒙古人最初在军事上的崛起风头。《隳三都》还别出心裁地选择了“围城战”的特殊角度,以清晰的线索叙述了两个帝国纷繁芜杂的对抗过程。
从攻城“菜鸟”到围城高手——蒙古骑兵的升级之路
女真人立国之初,士兵也曾以英勇善战威震东亚,甚至后来元朝在其修纂的《金史》中,也称赞金人一度“用兵如神,战胜攻取,无敌当世”。早期的金军甚至创造过中国历史上冷兵器时代破记录的战场对阵比率:1126年,17名金国骑兵竟然冲散了两千余名宋军的队列,将其击溃。虽然此次金军获胜可能有偶然因素,但鼎盛期金军的勇悍程度可见一斑。
女真骑马武士。出自(南宋)陈居中的《胡骑春猎图》。
然而,如《隳三都》中所展现的,女真人征服了中原富庶之地,接受汉文化及其生活方式后,却越发腐化颓废,上层集团耽于享乐,军队在不到百年的时间里便丧失了原有的尚武精神。书中描述了这样一个场景:1212年初,金国照例举办了一场射弓宴(一种宴会形式的射箭比赛),金国派出的参赛人员,竟然被南宋的使臣抢了头彩,甚至最终连续脱靶,心理崩溃。此事足以从侧面印证金国军队训练之松懈。
相比之下,金国的对手蒙古人,这时则具有强悍的战斗力。与汉化了的女真人不同,游牧的生存环境使蒙古人练就了近乎本能的娴熟骑射技艺。蒙古士兵骑术精湛,甚至可以一边调头,一边转向,朝身后射箭;遇到敌人之后,蒙古骑兵能在驰骋中射出迅猛的箭雨,冲散敌军的阵形。
除了单兵素质过硬,蒙古军队还制定了极为严明、精细的军事礼仪和法律,包括旗鼓仪式、行军纪律、战场守则等方面——相关内容,可阅读周思成的《规训、惩罚与征服:蒙元帝国的军事礼仪与军事法》,其中有详细阐述。蒙古人还是战术大师,能够将佯败示弱、虚张声势、侧翼包抄等手段灵活结合,运用得出神入化。《隳三都》中通过蒙金战争期间的几场大会战,展现了蒙古骑兵的战术运用能力。比如,野狐岭之战,面对数倍于己的金军,蒙古人先派出其已征服的西夏人进行侦察,窥探出金军的薄弱之处,接着抢占关键军事要地;激战中,一支蒙古军悄悄迂回到金军后侧,配合主将的军队发动突袭,使得金军腹背受敌,很快溃败。金国灭亡前的最后一战大会战三峰山之战,前后一系列战斗中,蒙古骑兵更将战术发挥到极致,甚至能将主力及辎重隐蔽起来,悄悄渗透到金军后方,发动“侧翼奇袭”。书中通过细致的分析指出:三峰山之战中,蒙古人策划了堪称教科书级别的军事行动。
单兵素质强悍,又娴熟军事战术,使得蒙古骑兵可谓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野战军。因此,蒙金之间的旷野会战,金军占不到任何便宜。特别是野狐岭大败,使得金国西北军精锐一战尽丧,此后的十年间,金国无力组织旗鼓相当的军队同蒙古进行野战。而且野狐岭之败后,居庸头很快失守,金国都城中都自此门户大开,蒙古骑兵可长驱直抵城下,开始围城。
《隳三都》中指出,古代围城战争,是一种兼具技术密集、劳动力密集和资本密集的战争形态,堪称古代的“高科技战争”,并精彩地展现了蒙金双方的城池攻防战,以及蒙古人如何从最初望城兴叹的“菜鸟”,变成了攻打城防的高手。
北宋兵书《武经总要》所绘中古城池形制,城楼、瓮城、城墙、马面、敌棚、羊马墙、城壕等一应俱全。
蒙古人初涉中原时,面对矗立在平原上的一座座伟岸城池,若是发起强攻,便会进入“死亡地带”:城池周围有各种障碍器材,如带尖刺的铁蒺藜,截断道路的拒马枪、绊马索等;环绕城墙的护城河,看似平静的水流下,可能设有削尖的木刺,杀机重重;城墙之上,守城的士兵藏身于雉堞之后,通过射孔或垛口往城下射击……金国在城池周围精心构筑了防御体系,因此,来自草原的蒙古人,一开始常常只能望城兴叹。
然而,蒙古军最可怖之处在于,他们仿佛把战争变成了一场“过关升级”的游戏——非常善于从对手那里汲取经验和物资,完成自身装备、战术上全方位的升级改造。比如,蒙古军进行了一场西征后,就积累了大量围攻城池的经验;竟然还能从对手金国那里学会攻城砲术,后来甚至会在城外集中几百门砲,专门攻击城池一角,实行精准轰击;蒙古骑兵一开始不配备大型盾牌,后来就学会了用“拐子木牌”作为避砲的工具。正如书中所说的:“蒙古帝国的大军,恰是当时世界上最擅长向敌人学习的军队,不但支配了海量的物质资源,更不惮于引进人才,实现组织和技术革新。”
《隳三都》中通过讲述蒙金双方在汴京等城市展开的激烈拉锯战,展现了古代攻城战的激烈与残酷。蒙古军竖起砲阵攻城,金国也在城内发砲还击,一时之间,千砲并发,万弓齐射,砲石呼啸,箭飞如雨,形成遮天蔽日的恐怖景观;城池内外碎石横飞,梁木碎裂,楼阁倾颓,惨叫哀号声不绝于耳。远距离攻击后,蒙古人推出云梯、攻城塔等器械,士兵如蚁附般攀登城墙,金军则使用“震天雷”等火器对蒙古军的攻城设备进行爆破,用初级火器“飞火枪”自上而下瞄准对方。城墙内外,瞬时尸体堆积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