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陈念萱
朋友母亲病危,其实,应该说是病危了很久,像前阵子九十高龄的干妈进了加护病房,又平安地回家了。从四十年前跟干妈同病房开始,她就经常被救护车送来,进进出出地上演惊魂记,谁也想不到她竟活得比谁都长,至少比照顾她一辈子的干爹长。我想起了自己的母亲,用她的最后一程,来宽慰朋友。
若非母亲再三告诫绝对不可以抢救,她若失去意识,我必须当机立断;在措手不及下,看着病危的母亲,我仍颤抖着询问医生,抢救可以维持多久?答案是放我一马的四小时,谁会为了四小时去折磨自己的母亲?如果是四年,我肯定会犹豫,看着母亲插满管子痛苦地躺着,也不敢担负不孝之名拔除她最后的苦难,谁敢?
她躺在那里,没有生命迹象,医生说她的脑子是活的。但我盯着她,知道她已离去,也许是血缘关系,也因为母亲跟我是可以互骂的朋友,看一眼,便知道,她不活了。根据常识,我不哭不叫,小小声地告诉医生,不要再为她做任何事,只求她不痛苦。说这话时,我全身的细胞都在发抖,疼痛在扩散,痛感在增强,走出加护病房已晕眩,通知弟弟与刚好在台的老喇嘛,舌头抖得无法把话说清楚,幸好八十高龄的老喇嘛经验丰富地安抚我,让我把话说完,然后承诺一定在二十四小时内帮母亲诵经,平安地渡过中阴身,这生与死之间最脆弱的漂移阶段。
连夜把母亲的遗体从医院搬到殡仪馆,为了抢在二十四小时内让老喇嘛为她诵经。我们奔驰在暗夜里的高速公路上,坐在母亲身边,不断地在心里道歉,希望司机不要动作太大,以免造成她的痛苦。而我自己,浑身都在隐隐作痛。翌日去让人洗头时,必须哀求小妹尽量轻,用揉的即可,被触碰的我龇牙咧嘴,很难描述为何能痛得死去活来,谁信?然而我知道离去中的她舍不得,我忍着。干干净净地去殡仪馆,等候老喇嘛给母亲最后的祝福。我在母亲身边说了最后一句:“一定带你去朝圣!”她爱玩,肯定乐意的。
即便是我信任老喇嘛的祝福,也难以相信眼前发生的景观。我把母亲的遗体从冰柜里拉出来,老喇嘛让我掀开白布,露出头部即可。此时,我又开始全身发疼,和弟弟一家四口围绕着母亲,聆听喃喃诵念。忽见母亲头皮缓缓垄起,我以为自己头晕眼花,却见母亲头发也竖起直立,而顶门也越来越鼓胀,心头却莫名地轻松,千斤重担卸下般,感觉困在尸体里的母亲,已从顶门脱困,而我,终于平静了下来,如暴风雨过后。当下,我知道可以送母亲去火化了。
那年的火葬场尚未整修,仍是老式整排的焚化炉,一批整排一起火化,同时拉出铁盘摆放,任由家属自行捡骨,放入事先备好的骨灰坛。我转头瞄见左右邻居的骨灰,跟父亲当年的遗骨一样,呈现死灰色,闽南俗语说人脸色难看,就叫“死人骨头”,果然暗沉无光。忽听得五岁的侄子大叫:“奶奶的骨灰好漂亮啊!”雪白如珍珠的整盘遗骨出现在眼前,稀稀落落的七彩颜色,如挥洒出去的颜料,随意染着在珍珠白骨灰群里,粉末状、颗粒状甚至珊瑚状,有翠绿、金黄、粉红、艳红、橙红、水蓝与粉紫,五彩斑斓。这一盘粉嫩的遗骨,仿若带给我解脱,全身的疼痛瞬间消失无踪。
母亲像大部分的闽南台湾人,没有清楚明确的信仰,严格说来,她什么都相信。只要你敢说,她就敢信,而且是全心全意毫不怀疑。对我这种疑心病重的人来说,这简直是愚蠢的极致。然而,若非她全然地“相信”惯性,怎能在中阴身的脆弱状态下,完整吸收到老喇嘛的好意呢?相信,竟然是如此不可思议的好习惯,根据老喇嘛的说法,这也是生生世世累积的福报呢!否则,怎会这么巧,远从印度来台的老喇嘛刚好赶上为母亲送终?
我装了一小瓶母亲的七彩遗骨,大部分留给不许我全数带走的弟弟。对我而言,一点点,足以让母亲跟着我去旅行。整整两个月,完成我对母亲的承诺,去朝圣。从新德里的雅木纳河,溯流而上,到恒河再去菩提伽耶,然后去尼泊尔探访传法中的皈依师父堪布阿贝,再到不丹的布拿卡母子河。最后,回到恒河边,日出与日落间,泛舟其上,在火辣辣的阳光里,撒下母亲遗骨,登上对岸的沙滩,装回吸收千千万万人遗骨的恒河金刚沙。多年来,这一小瓶金刚沙,抚慰了许多弥留中的亲友,最后一点点,昨天转交给焦虑中的朋友。
经常有朋友问我,该如何面对濒临死亡的亲友?常年驻居纽约的师父曾经告诉我,相信,是最重要的素质,信什么都好,不必然一定相信佛,只要信,相信本身会带来救赎,但这一点最难。若缺少信的质地,即便会念再多的经典,也毫无作用,连做善事累积的功德都比累积沉重的知识强。没有功德,不会也无能相信。母亲临终送给我最后的一堂课,恰恰是相信。我虽距离学富五车非常遥远,站在只有小学毕业的母亲面前,想当然耳地头头是道,但她的相信,瞬间击溃了我多年累积的知识堡垒。
如果临终之人没有信仰呢?如果是至亲,或者是他最关注的人,信你所信,是他最后的依靠。
若是我的朋友,当然会建议念诵金刚经或心经或任何经典甚至一句观音咒也管用,如果你更信任具象的事物,那么,誓愿救度地狱众生的地藏王菩萨,是最好的当下救星。其实,不管是什么,信,一个字也成,不信,念再多也惘然。佛陀之所以要用八万四千法门这样的百货公司任君挑选,便已是一面众生投影的镜像,我们贪婪所以多多益善,只要能吸引到你的注意力,有何不可?
如果你是基督徒,教堂是美丽的归属,如果你是回教徒,清真寺有安抚你的经文,如果你没有任何的信仰,却又非常渴望精神慰藉,那么,我建议你找自己愿意相信的人,寻求一段坚定的依靠,几句话,便能叫人解脱。无论如何,思索生死,显然是人生不可回避的礼物,直面,便能穿越,规避,便陷入无止尽的困境。
母亲的死亡,是我人生最大的痛,却又是最重要的一课。现在,朋友述说的死亡艰难,也让我在她身上看见不可思议的曙光,于是,我说:“也许母亲最在意的是你,她在等你,你放下,她也就放下了。”你能做的,就是让她相信你所相信的,你的坚信不移,会让临终灵魂敏锐的她,有千百倍的感同身受。
原标题:送走母亲的最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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