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和宝玉试过云雨情,晴雯和宝玉则彻底是心心相映。
永别之时互换贴身衣服,纯粹是一种象征性的仪式,摹拟两人的身心合一、亲密无间。
相濡以沫,似乎比真正的鱼水之欢更为刻骨铭心。
孤苦伶仃的晴雯临终时其实已没什么牵挂,惟一想告别的,就是能宠她纵容她的小主人宝玉了。
所以她在冷冷清清的芦席土炕上卧病等死,朦胧昏睡中忽闻有人呼唤——
“强展星眸,一见是宝玉,又惊又喜,又悲又痛,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说出半句话来:我只当不得见你了。接着便嗽个不住。宝玉也只有哽咽之份。晴雯道:阿弥陀佛,你来的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这半日,叫半个人也叫不着……”
晴雯死攥住宝玉不忍撒手,就像抓住救命稻草,因为宝玉是惟一关心她死活的人,也是她临死前惟一挂念的人。
但她还是松手了。她知道,这一回宝玉也救不了她了。宝玉顶多只能替她倒半碗解渴的茶。
在她最渴的时候,宝玉及时赶到——这只是表面上的帮助。
晴雯之所以说宝玉来的好,还因为在自己最孤独、最伤心、最无助的时候,宝玉来了。
在自己觉得再也见不着的时候,宝玉来了。
于是晴雯用刚松开的手解衣相送。
哪是解衣,分明是捧心,捧心相送。
不用说,宝玉也明白她的心意。
做完这一切,晴雯觉得告别的仪式该结束了,一切该结束了。
“二人自是依依不舍,也少不得一别。晴雯知宝玉难行,遂用被蒙头,总不理他,宝玉方出来。”
当天晚上宝玉一直在发呆,袭人服侍他睡下后,宝玉仍是翻来覆去,长吁短叹。
唉,他牵挂着晴雯呢。终于朦胧睡着,没多久醒来想喝水,下意识地叫唤晴雯。
因为宝玉外床以前是晴雯陪睡,“夜晚一应茶水起坐呼唤之任皆悉委他一人”。
袭人连忙起身倒茶。宝玉才想起晴雯已不在了:“我近来叫惯了他,却忘了是你。”
袭人说得好:“我知道这晴雯人虽去了,这两个字只怕是不能去的。”
五更后宝玉梦见晴雯从外头走来,仍是往日形景,进来笑向宝玉道:“你们好生过罢,我从此就别过了。”转身便走。
宝玉惊醒后哭了:“晴雯死了。”他知道晴雯再也不回来了。
从此后,大观园将是少了晴雯的大观园。
虽只少一个人,在贾宝玉眼里却变得冷清许多。因为他心中还有晴雯在。
心中的在,与眼前的无,造成的落差让宝玉感到阵阵寒意。
这时才明白那个旁人无法顶替的俏丫环晴雯曾经给自己带来过怎样的温暖。
表面上宝玉是好热闹的,其实他好的不是热闹,而是人情味的温暖。
更确切的说,他也不是好温暖,而是怕冷。怕的是没有知己的那份孤独,那份冷。
晴雯一走,怡红院没那么红了,变得黯淡一些。
晴雯一走,怡红公子的梦开始一寸寸地碎了。
直等到林黛玉也走了,怡红公子的梦境彻底变成了废墟。
第二天忙完事后,贾宝玉回大观园,因天热,路上就脱下外套让麝月拿着,只穿着一件夹袄,袄内露出血点般大红裤子来。
秋纹认出这条红裤是晴雯手内针线,叹息:“这条裤子以后收了罢,真是物在人亡了。”
宝玉问小丫头谁去探望了晴雯姐姐。
一个小丫头说打发宋妈妈瞧去了,“回来说晴雯姐姐直着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就闭了眼,住了口,世事不知,也出不得一声儿,只有倒气的分儿了。”
宝玉忙问“一夜叫的谁?”
小丫头说:“一夜叫的是娘。”
宝玉拭泪:“还叫谁?”
小丫头说“没有听见叫别人了。”
宝玉道:“你糊涂,想必没有听真。”
他希望晴雯最后一夜不只叫死去了的娘,还叫活着的自己。
自己的名字若能给晴雯叫唤时带去一点点安慰,也是好的。
自己没法陪伴晴雯度过最后的时刻,但愿自己的名字能尽这样的义务。
贾宝玉可爱又可贵之处在于多情,他的多情实则是重感情,觉得对每个自己欣赏的女孩都承担有照顾的义务,虽然他通常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偏偏有这份心。
他把所有的责任感都用在这一块上了。其实的一切,他都不管了,懒得去管。
他只关心自己感兴趣或有了感情的人与事。
另一个小丫头怕宝玉伤心,骗他说晴雯最后一夜自己去探视了,晴雯还问起“宝玉哪去了?”
又说晴雯自述要去做天上的花神,专管芙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