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人生很多急于求成的错误一样:大学时先是看了王安忆的《启蒙时代》,甚至把张旭东和她那本对谈的(离政治比离文学近)的《对话启蒙时代》,对上海有了一层“过分政治正确”的成见,而后对人情世故的模糊暧昧有了切身的理解,才读到了《繁花》。
曾跟朋友开玩笑,是《繁花》让我放心从北京回上海的,话里确实有三分真。
《启蒙时代》暗地里的野心,是在为早已不激进的上海,重新安排阶层话语权的高低,和年轻人想要分清“对错”的道德热忱一拍即合。
《繁花》的野心不在此,比这看得多,看得远,更接近“看”的伦理。上海的丰富,是经得起细看的。
日后,几次路过苏州河,便不再想着王安忆的南昌、陈卓然、阿明,他们在1960年代的那种无根的激进和惆怅。但偶尔被河上略腥的风掠过,总会想着《启蒙时代》里描述的那种阳光——阳光好不容易透过大革命的罅隙投射进来,照到今天的人的心里。
“只有在江南,又是近海口的地方,幸运碰上湿度较低的气候里,才会有的太阳。湿润的海风,以及饱满的地下水从地表和草木上蒸发出的小细水粒子,中和了干燥的空气。于是,温湿度恰到好处。太阳穿行过无限光年的氤氲,将最适度的光和影透射下来。物体,尤其是线条微妙的人脸,呈现出最和谐的轮廓……”
是的,最适宜的阳光和温湿度,与哪个阶级更先进、更应有话语权,有什么关系。《将来的事》里,伊莎贝拉·于佩尔可以在地铁上读阿多诺,和前夫争论那本《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或者列维纳斯著作的所有权——那是属于巴黎才有的淡定和复杂。若这样的故事放到中国来拍,背景设置也只可能是上海,不然中国的于佩尔该在哪里继续她“布尔乔亚的”生活方式呢:
热闹的街区、可以把自己暂时藏匿一个小时的街心公园,看起来永远没有自我怀疑的生活欲望,还与那些精致到空洞的年轻人……中国的于佩尔当然也可以对着学生们说:“我年轻时也曾和你们一样……(1968年)我到过那里,我就在那里。”
“纽约城精通此道。每隔一段时间,这个城市就把自己的灵魂给抖落出来。它会让某个图像、某个日子、某桩罪行、某种恐怖、某样美丽向你冲击过来,叫你觉得不可理喻,叫你不由难以置信地摇头……”
科伦·麦凯恩曾经这么描写于他永远带着一份陌生感的纽约,这座城市和他擅长的迷恋民族苦难的形而上意义的都柏林,如此不同。
读到《转吧,这伟大的世界》时,我因为一份新工作,重新回到上海,并开始了崭新的跑步习惯。令人愉悦的奔跑,如果你的姿势足够正确,到后来双腿会感觉消失,如同“施予身体的忘却术。想要消失到自己里面”。当疼痛和疲惫感变得无足轻重,你便开始城市所能给予的最小份额的快乐都敏感无比。
无数次经过体育场西南角的那棵树,因为眼睛近视,一直辨不清它的科属。
但春夏秋冬,跑步的人和它建立了最心照不宣的同盟关系,是一种凯撒般的快乐,我来了,我看见。
想起大学有一年,把图书馆里的鲁迅都看过了一遍,《无花的蔷薇》,还有在战士的尸体上嗡嗡的苍蝇(日后阅世深了这些,见识了不少肥硕的苍蝇)。
一个春日,曾特意去甜爱路附近的鲁迅故居参观,
旧居门口的蔷薇开得正艳,室内被洗刷得极简,看不出旧日生活的痕迹,也无法想象怯生生的萧红日日来拜访鲁迅的场景
。屋外是虹口区密度高极了的市声,让人几乎忘却了鲁迅曾在这喧嚣中体会到的虚妄和迟暮。
“倘使我还得偷生在不明不暗的‘虚妄’中,我就还要寻求那逝去的悲凉飘渺的青春,但不妨在我的身外……纵使寻不到身外的青春,也总得自己来一掷我身中的迟暮。”
那个时代是“没有星和月光,没有僵坠的胡蝶以至笑的渺茫,爱的翔舞。然而青年们很平安”。“青年们很平安”,如果用来形容中产阶级价值一手遮天、广告预言一切的今天,也只能是风马牛不相及吧。今天的“青春”,在鲁迅眼里,不知道是否仍然虚妄。
回上海的第一个冬天,在咖啡馆里就着一杯酒,读完马里亚斯的《如此苍白的心》,看一个男人把家庭悲剧、爱情、欲望,切碎、碾压又拉长,这是一种混合了青春和迟暮的文体,“用句子进行悠长的散步”,在人生的第一次偶然和第二次偶然之间,享受语言所指向的迷失——
“生命消逝,生命在我们选择、拒绝和筛选之间流逝,在跨越另一条线时流逝,而这条线将结果都是一样的事情区分开来,让我们的故事成为独一无二的故事,让我们可以记住它和叙述它,不管是现在还是在时间的尽头,一切都会消失,我们是什么人或做过什么事都会随着光阴消逝。我们竭尽自己的智慧、感觉和热忱,来辨别平等的事物,假使它们还未平等的话……从来没有所谓的整体,或许什么都没有。其实,一切都在时光中永存,等待着我们将其召回,如路易莎所说。”
这样的阅读让人觉得自动远离现实,又什么都抓获不住,不过这可能恰是马里亚斯公开宣称自己追求的,“留下回声、留下一种气氛”。文本里的时间在阅读的过程中就在消解自身,让人像罗德一样,在回头踌躇的瞬间就被凝固,无法思考。
但城市永远在重生,就像1968年的南昌和阿明通过自己的对立面,一个老资本家(嘉宝的爷爷)的教诲领会到的,“一种社会形式退去,自有另一种顶替上来。这也是社会的生理机能,随时随地进行着自我调节,决不会让它落入无序状态。”
从1968年的启蒙时代,到今天这个“青年们很平安”的消费年代,城市正在形成一种新的秩序,竟有点儿像麦凯恩笔下的纽约——
“纽约不断向前赶,正是因为它才不去理睬过去的什么鸟事。它就像罗得离开的城市,如果回头去看,这个城市会消失。两根盐柱。长岛和新泽西。”
但那个一直往前看的纽约,在1974年8月的某一天,还是突然哑口无言地停下来了。一个神秘的走钢丝的人,在世贸双塔的两楼之间架起了一根钢丝,他一个人高傲地,完成“和风的性爱”,下面是芸芸众生,还有一个突然对时间犹豫起来的城市。
“它在下降,下降,下降,是的,是件运动衫,在风中飘动,然后大家任由那运动衫在半空飘动,因为上面那人已经从蹲姿站了起来,上面的警察和下面的看客中,再次出现了一阵宁静,百味杂陈的情绪在人群中汹涌着……现在,大家终于明白他脚下那线缆是怎么回事了,其实就是别的,他们现在也没法动脚了。没人去喝什么早晨的咖啡了,没人去会议室吸什么烟了,没人拖着步子在地毯上瞎转了。这样的等待有了一种魔力,大家看着他穿着黑色软底鞋的脚抬了起来,就如要走进温暖而灰色的水里。下面的看客集体吸了一口气。突然间,大家感觉这样的空气,是大家一起共享的。上面的男子似乎是一个词语,一个他们似乎知道,却又未曾听人提起的词语。”
是的,一切都在时光中永存,等待着我们将其召回。在上海,我还在阅读等待,这个“似乎知道,却又从未听人提起的词语”。
关于上海的阅读书单:
《如此苍白的心》
《转吧,这伟大的世界》
《拉格泰姆时代》
《繁花》
《对话启蒙时代》
在上海适合阅读的咖啡馆:
富民路:La Tervina
新乐路: O’delice
绍兴路:汉源书店
湖南路:1Q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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