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6日晚8点,朱广权与李佳琦的淘宝直播连麦信号接通。接下来两小时,有超过1000万人看到这个“小朱配琦”组合的表演,他们联手为湖北出力卖农货,并迅速登上网络热搜平台榜首,成为全国关注的焦点事件。
这场现象级的直播,不仅唤起人们对湖北美食的味觉记忆,更在关照食物背后的人。这片水域星罗棋布的“千湖之省”,曾以自我的封禁为全国抗疫争取宝贵时间,现在是它得到人们回报的时候了。
当朱广权说出“奇变藕不变”这句即将风行互联网的双关妙语时,洪湖挖藕人段庆余正在湖边的寂静板房里准备入睡,他对外面世界的热闹还默然不知。但朱广权和李佳琦在千里之外的疯狂造词,为的正是像他这样的挖藕人的救命钱。
这是挖藕人段庆余的第二十二个年头,他的足迹踏遍湖北,熟知数十个大型湖塘淤泥的软厚,指甲里永远留着一圈洗不尽的泥垢,手掌则布满皴裂的黑纹。
他可以将长达两米的脆藕,完好无损地拖出粘厚的淤泥,也可以在冬天砸开结冰的湖面,把这种白皙的蔬菜送上城市人的餐桌,但也随时可能身陷湖塘“暗门”,甚至殒命湖底。
作为全国第一的莲藕主产区,湖北境内有数百万亩水域会在夏季被碧绿的荷叶覆盖,超过十万个像段庆余这样的挖藕人在湖面劳作,这个出现在《舌尖上的中国》里的特殊人群,冬夏四季,采耕不停,半截身体终年泡在湖里。
但在2020年的春天,他们集体从湖面消失了。当淘宝上出现来自全国各地的莲藕订单,他们终于可以开工了。
湖塘暗门
段庆余从来没有离开过水面这么久。
将近两月时间,他都待在一个大湖边的钢构屋,下不去湖塘,挖不上来藕,就没有收入,有时每天只吃一顿饭。他在等待疫情过去,等待人们可以购买产自湖北的藕,等待可以再次回到危险的湖面。
职业挖藕人都知道,当暴雨天气来临时,湖面会成为他们的禁区,但却不是因为雨。
年少时的段庆余没有想过,他有天会成为挖藕人。与许多同行相似,段庆余出生底层,一条棉裤全家人穿,17岁出门打工,在保定学做包子,晚上睡在店铺,凳子拼的床膈得背痛。去找挖藕师傅那个大雾的早晨,他提着整篮子鸡蛋,第一年下湖就在冬天,打破碎冰抠泥,被蚌壳划破手指,被尖刺戳进指甲,挥铲的手酸得举不起筷子,大半年后掌握技巧,藕不再被拉断,终于成为合格的挖藕人。在段庆余眼里,挖藕的门道可不简单,当着大师傅,带大家挣钱,能识别好田,即是技术活,有时也很玄,“踩下去就能陷个二三十公分,就是好泥巴。”在《舌尖上的中国》取景地嘉鱼县,有种特别的“青泥藕”,质地粉糯,藕身细长,可达两米多,是普通塘藕的一倍。二十二年从业生涯,段庆余只挖过一根这样的藕,“那藕挖不得,兄弟们要吃亏。”他在电话里回忆当年情景。 软泥即是好事,也深藏“暗门”,软泥会把人陷进去,没到腰身,抬腿吃力,但这些都算小事。来自安徽无为的挖藕人刘项,就见证过更可怕的事情。他记得那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同行,为了抢好藕,单独跑到湖塘深处,陷到“虚泥“里,被找到时,人已经没气。跨过新世纪的几年,国人日渐富裕,生活水平提高,“保健刚需”刺激下,莲藕市场走俏,湖北莲藕面积一度扩张至近500万亩,刘项记得,那些年他总是在赶工。暴雨天本不能挖藕,但东西要得急,老板提了工钱,愿意挣的就下湖。刘项愿意,他穿着皮衣下去,湖水已经涨起来,深的地方漫到胸口,风把浪吹起来,推得人四面摇摆。 但他知道,暴雨天作业,最危险并不是雨水,而是雷。湖面开阔,无遮无挡,长江流域雨季又多雷,雷击事件并不鲜见,它成为每个挖藕人的心理阴影。夜晚同样也是禁区,动辄数千亩的湖,宽得看不到岸。也是为赶工期,段庆余时常要在夜里作业,必须是七八人并排下水,相隔不超过十米,头顶戴探灯,并排向前推进。〓 挖藕人通常数人并排前进,既利于安全也提高效率。来源图虫冬季挖藕则更艰难,冰面太硬只能强行炸开,薄冰直接敲碎,推到一边,以防碎冰滑破皮服。在冬季,工钱也会提高,段庆余从不选择休息,“手冻得发木。” 另一些事情则更鲜为人知。因为皮衣重,难穿也难脱,挖藕人去湖里尽量不喝水,若夏天不得不喝,要解手时,不能回岸,也不能脱皮衣。段庆余身上也有那些年长挖藕人的特点,风湿,指甲里洗不掉的泥垢,手掌则布满皴裂的黑色纹路。有个老挖藕人的故事他永远都记得,那人已经五十来岁,因为跑得太远,心梗倒在泥里,被找到时手里还握着铁铲。26岁那年,他在老家结婚,儿子读幼儿园那年,他借笔钱盖起楼房。交通不便的年代,从家乡到挖藕的湖,要转许多趟车,有时赶不上,几天都走不完。 住所一直都在岸边,老板出钱搭的房子,有的仅是毛毡,里外通风,夏天又多蚊虫,睡不着的闷热晚上,他会半夜跳进湖里冲凉。 老板只管住,不管吃,炉子倒是有,却没人做,一群男人合伙开饭,轮到谁那天,就少挖点藕,早些上岸,煮,切,炒,弄熟就行。菜也要到遥远的镇上买,有时老板会捎些回来,工人们却愿意自己上街逛逛。来自山东的挖藕人章建民现在已经不喝酒,早些年,他也熟悉那些酗酒者的生活。挖藕人本来就离不开酒,大冬天下湖,为行动方便,只穿一身秋衣,入水以前,先灌整杯白酒暖身体。湖边生活枯燥,去城里更不方便,没有手机屏幕的夜晚,章建民会在酒精里度过,也没妻子管着,一喝就是整晚,有人跌进水里醒不过来,有人脱了衣裳朝湖里游,很远都不回来。在那些寂静的年代,安徽的挖藕人秦阳只能去镇上给家里打电话,走十几公里到邮局,把IC卡插进公用电话。家里也还没装座机,只能先打到村里,再让人去喊,等一家子都到齐,他再算着时间打过去。拿听筒的总是父亲,母亲,妻子,孩子,每个人排队问候,叫一叫名字,听一听声音,都是“不会聊天”的人,一阵寒暄完,就要准备挂机。有了手机以后,挖藕人赵镇东也时常处在“失联”状态,他从不带手机下湖,怕掉水里,手脏也没法拿,河南南阳家里来的电话,只在早上和夜里可以打通,当他下湖挖藕时,别人就找不着了。当粉嫩的莲藕,通过各种渠道被送上城市的洁净餐桌时,有不止十万的挖藕工像他们这样成为岸边的异乡人。就像他所有的同行,段庆余也是没有特殊情况不会回家,路费要省着,闲暇时日,他喜欢钓鱼,江边,湖塘,或深山水库。 他曾去过山里钓鱼,几个人骑摩托车,坐船渡河,再徒步进山。那次,他钓到一条青鱼,足有36斤,折腾三小时才捞上岸。回程路上天已黑尽,几个人一路飞驰,年轻小伙子大声唱的流行歌,他已经听不懂。老板亲自来的湖边,举起电子扩音器朝湖里喊,叫段庆余上岸。听到有人喊时,他心里就有预感,甚至那之前几天,就感觉“怪”,莫名发慌。段庆余穿着一身湿皮来到岸上,老板先是低着头,等他走近才抬起来,盯着脸看过一会儿才说:“老段,你爸走了。”肺癌。他早就知道的。两个月以前,医生就说过不行了。更早以前,他犟着要给父亲治,借了一大笔钱。匆匆回家,一周办完丧事,这位挖藕人又回到湖里。后来,他跟妻子又要了个孩子,才觉得“家里热闹些”。把家传得越大,他对父亲的愧疚就会少些。多了个孩子,生活压力变大,挖藕的行当却越来越不景气。由于种植面积膨胀,传统线下渠道受限于地域等因素,销量遭遇瓶颈,越来越多的农货滞销,藕塘抛荒,工人流散。〓 职业挖藕人通常采用计件工资制,行情萧条时会无工可做。来源图虫段庆余记得从五六年前开始,就有人直接扔掉上千亩的藕,任由它们烂在泥里。挖藕人的收入也在降低,越来越不稳定,连三十多年的老师傅也放弃了这个行当,回到老家种地。正当中年挖藕人段庆余考虑转行时,一位出生在洪湖边的年轻人却正回到岸边。阿伟放弃城市发展机会,在几乎所有人质疑的眼光里,开始他异想天开的事业。彼时,返乡的年轻人还被视为异类、失败者,但阿伟头脑里,却有一副乡民们看不到的图景。租湖,种藕,用柴油艇挖藕,这些事情,仍是重复老一辈人的路。但阿伟的“妄想”是打算把沾满泥巴的藕搬到网上去卖,他开了淘宝店,拿着手机跑去湖里做直播。“他们都不理解,我怎么就把几百亩藕卖掉了。”凭借着淘宝的电商生态,阿伟找到一条将泥藕送出湖北的“空中通道”,到2020年,他经营的湖面已接近一万亩。〓 在广袤的湖面,挖藕人作业都是乘船进出。来源图虫 也在差不多同时,洪湖边长大的女孩儿王文娟,也把来自阿里巴巴的电流带回农村。她曾在广州读大学,毕业后,把生活的根迁往城市,想再回故乡,是因为孩子,两人都上班,只好把孩子留在家乡。王文娟在她的淘宝店里寻找重回故乡的可能,她也盯上了洪湖里的藕。尝试一段时间后,他们决定彻底回归故乡种藕,在同乡看来,这份生计多少有些不可思议,甚至“觉得丢脸”。 她还会走得更远,下湖挖藕从来都是男人干,王文娟却全不顾忌,她穿上连体衣就跳进泥里,举起手机做淘宝直播,将近两个月时间,都在学习如何在藕湖里正常行动。因为淘宝直播的走红,王文娟再不是乡邻眼里的那个失败者,她甚至得到一个响亮称号:“洪湖铁娘子”。在淘宝上,她可以一举卖出3800多单新藕,仅是2019年,凭借她的淘宝平台,就有价值超过一千万的故乡农货卖出。近年来,淘宝直播的手机摄像头,已经布满湖北的数百万亩星罗棋布的藕田,洗净的莲藕被整车整车装进快递货车运往远方,淘宝带来的互联网之光,也正在照亮挖藕人的晦暗世界。疫情期间,段庆余住进了阿伟在湖边修建的集体新板房,那是个围院,中间有个宽敞的院子,每人都有独立房间,在炎热的夏天,会有空调送进来冷气。因为阿伟的影响,段庆余也渐渐走出古老而粗放的挖藕人世界,他学会用淘宝买东西,运包裹的电动三轮车会直接开到楼下,他开始习惯用手机消遣时间,用APP看新闻。 不能走出大门的日子里,段庆余闷了就在院子里转转,“吃了睡,睡了吃”,偶尔看些钓鱼视频,隔两三天就给家里打视频,画面虽有些卡,却至少看得清两个孩子的脸。他心里其实很轻松,因为知道“老板是做淘宝的”,只要疫情一过去,从湖里挖出的藕就会被运往中国的各个角落,他也不会愁没有活干。最紧张那段时间,阿伟有时会来板房附近转转,隔着几米远,在栅栏门外跟段庆余说话,他总是轻松地问:“什么时候可以开工。”段庆余所在的集体宿舍,原本住着百来个挖藕人,他们大多来自安徽、河南及湖北境内的偏远市县,整年都在那片万亩大湖里劳作。整个监利大垸农场,段庆余这样的挖藕人总共有一千多名,共同为五万余亩的湖面挖掘莲藕,疫情期间,他们大都滞留在湖边。 3月中旬的一天,阿伟终于再次出现在门口,他拿出钥匙,打开了铁栅门。段庆余听到一阵金属撞击的声音,当他走出那个狭小隔间时,有人已经在朝门外赶。他已经太久没有看到藕梗干枯的湖面,前晚下过大雨,湖里的水看起来“灰扑扑”的。三十几个挖藕人,一起迎风站在湖边,已经脏污不堪的口罩还挂在脸上。段庆余把口罩取了下来,点燃一支剩下没抽的烟,有人看了犹豫两下,还是走过来,要来抽了两口,又传给下一个人。几百公里外,武汉将在二十余天后打开它的高速公路出口,整个荆楚大地都在春雷与暖阳中苏醒。段庆余开始下塘挖藕,随着湖北地区解除封禁,藕塘的订单也在慢慢恢复。阿伟开着一家名叫“沃江源”的淘宝店,由于淘宝爱心助农扶持,自从湖北解禁以来,这些从湖底淤泥中挖出的白藕,就随着阿里的电商网络被运送到中国的各个城市。过去一周,淘宝上的湖北莲藕销量,涨了220%。〓 如今职业挖藕人大都不再徒手挖藕,而用动力强劲的水枪“冲藕”。来源图虫4月7日的白天,央视主播朱广权在淘宝直播“累瘫”的视频刷爆了朋友圈。这时,段庆余正穿上皮衣,登上装有螺旋桨的柴油快艇,带着整套机器驶向湖塘深处。 湖北藕的上市期将在5月结束,过了这个时期,即便埋在泥里,藕也会开始腐烂。段庆余现在每日天不亮就起床,早早就开始下湖,他现在知道全中国都在买湖北人的东西,他希望五月以前能把湖里的藕都挖起来,然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