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北邢台南阳县的一个小村,走过灰蒙蒙的土路,穿过一排排冬日里干枯的杨树,白茹云出现在一群低矮的平房之中。
她比电视里矮小壮实,穿一件浅色羽绒服,袖子套上了桃红色的袖套。2月6日播出的《中国诗词大会》里,站在舞台上的她也穿着羽绒服,只不过为了上台,她跟大女儿借了件新一点的。
“身体重要,我已经不在乎美丑了。”她不好意思地憨笑着,露出嘴角的酒窝。6年前,白茹云被确诊淋巴癌。化疗之后,如今的她耳朵听不太清,眼睛老流泪,嗓音也变得奇怪。
尽管白茹云觉得自己“声音太难听”、“颜值也对不起观众”,但无数人还是被这个42岁的农妇打动了。
2月8日下午,一拨拨赶来的记者,塞满了她原本空旷的家。邻居大妈们轮流前来围观,乡里的干部也破天荒地踏上门来。她的手机每隔10分钟就响起一次,各种采访、直播的邀约一起涌来。尽管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她还是不好意思说出拒绝的话。
深夜11点多,手机没电了,她终于心安理得地钻进被窝。邢台的初春清冷,她盖上了几层稀稀拉拉的花被子。诗人白茹云终于回归到了农民白茹云。
白茹云总喜欢系上一条艳粉色的丝巾。丝巾下是脖子上的一道褐色疤痕。初中毕业的她在村里的小学当过两年老师,长期的嘶吼,让她的声带上长出了息肉。手术给她留下了自认为丑陋的印记。
上学时,她的学习成绩好。但身为大姐,她总得带着弟弟上学。初中毕业后,她选择考中专的师范类专业。差了七八分没考上,得花4500块,可家里没能帮她凑到这笔钱。这成了她心里永远的刺。
她曾到北京打工,但没过多久,又被家里喊回去相亲。相了一个又一个都没成,到了二十三四岁,嫁给了老实的老同学。按照家乡的风俗,他俩相约出门晃一圈,买了点东西,一生就这么定了下来。
孩子出生后,她觉得“凑活凑活就过了快20年”。
直到现在,她说自己和丈夫只剩下亲情。“现在年纪大了,可能要放弃爱情这个东西了。”虽然喜欢读诗,但是对一些描写爱情的诗句,她总是难以理解:“他们总是写断肠,爱情真的能让人断肠吗?”
如今在这个“凑合”而成的家里,即使有暖气,初春的冷风还是让双脚冻得冰凉。客厅的纱门被女儿的旧牛仔裙封上。墙上的挂历忘了更换,还停留在2015年。
白茹云在家中接受采访。图 / 杨宙
在县城当保安的丈夫每月收入1500元。为了贴补家用,白茹云接了些在家里扎塑料花的活计,一天能挣5块钱。扎花常刺破她的手掌。她摊开右手给我看,暗黄的手掌上残存着洗不净的污渍。
过去20年来,她在地里种过小麦、玉米。长期的太阳暴晒,让她的脸干红皲裂。如今她不再干农活,可裤脚和鞋子上还常常沾着土。
对于生活在脸上刻下的粗粝痕迹,她倒也坦然。旁人对她说,董卿还比你大两岁呢,她开心地回答:她还叫我大姐呢。
农妇白茹云一直自卑着。她说自己身上尽是土气,根本没有诗人的气质。似乎只有在谈到诗时,她的脸上才多了几分光彩。
她喜欢从女儿的课本、电视上摘抄诗词。脱了封皮的本子,她用细密的字迹抄了一本又一本。她把本子带在身上,有些在田间丢失了,有的被露水打湿了。有时候在院子里,没有人时她会小声地唱起宋词,配上自己的曲调。
白茹云在自己作摘抄诗词的本子上作记录。图 / CFP
诗词带给她许多幻想。少年时她读到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觉得那是世间最美的风景。在上世纪80年代的河北农村,她听到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北京。父亲对她说,好好学习,考上大学甭说岳阳楼,外国楼也可以去看的。
她幻想着在岳阳楼的蒙蒙细雨中看浊浪排空、狂风怒号,所以常常心血来潮就背一遍岳阳楼记。后来虽然没能上大学,但她偶尔翻翻岳阳楼的资料,还会觉得自己在半梦半醒间,站在了岳阳楼上。她在脑海中想象岳阳楼的风景,写道:“几只大雁在广阔的湖面上轻点疾飞,妄想要横渡湖面。”
去年参加《中华好诗词》大赛,河北省扶贫基金会送给她一台电脑,用来查找诗词。电脑屏幕上的膜她至今还没舍得摘掉。
白茹云通过电脑修改自己创作的诗词。图 / CFP
或许因为一夜成名之后被问得厌倦了,提到她自己写的作品,她总说忘了、丢了,似乎想赶紧摆脱“诗词”的标签。
我偶然在她家找到一首她写的《碗》,她漫不经心地解释:“每天喝粥吃饭都看着碗,看着看着,也就写出了一篇。”
“胸有佳肴盛万种,心头酸辣味千般。人间捧腹俱欢笑,冷暖由他若等闲。”只有在她独自写下的诗里,才有诗人白茹云的细腻与感性。
如果没有诗,白茹云的生活可能会是另一番景象。
二弟在8岁时突然头疼、傻笑,他一天天变傻,如今30多岁,吃喝拉撒还要靠他人。小弟前几年到北京打工,然后再也找不到踪迹。
也是在二弟发病时,她开始接触诗词。“那时我十六七岁,弟弟生病了,脑子里长了个瘤,一发作头就特别疼,就用两手打头,都打破了。我父母要下地干活,我是老大,只能在家看护他,我抓住他的手不让他打,想办法安慰他,就说一些常见的儿歌,说完没什么可说的了,绞尽脑汁地想就想到了诗歌。”
她还记得,给弟弟背的第一首诗是《咏鹅》。
自己生病以后,不断的复查让她借遍了全村,耗费了几十万元。为了省下24块的车费,每次化疗,她都5点起床,转四五趟车才到省医院。丈夫要打工挣钱,她就一个人住院,每天吃着一块钱的米粥和五毛钱的馒头。
她发现有时候别人会因为自己是乡下人而说话蛮横。她也不计较,在心里默念一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虽然诗里描述的是李白收到唐玄宗的诏书入京的畅快心情,但她觉得,自己也可以这样豁达。
经历过淋巴癌的化疗折磨之后,她说早已看淡了生死。比起从前,她更喜欢豪放派的诗词。家中苏轼的文集被她翻得泛黄,她始终最喜欢那句“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前来拜访的人们总想让她谈谈诗词如何帮她战胜病痛,她总是笨拙地不知如何作答。她更愿意把答案写进简练的诗句里:“余生劫后唯需药,须记身安即为雄。”
不用去医院的日子,她日复一日地面对着院子里的鸡和狗,看着村外的麦浪风过连天,最终把心收回在柴米油盐之中。
可她还是在整个采访后疲倦的夜里,抱怨记者们的提问毫无新意。她回忆起24岁时在北京打工的日子。
那时的她在一个音乐老师家里做保姆。她常常溜进附近的电脑学校旁听,学习五笔。主人出门后,她想练习打字,又怕把电脑里的资料弄丢。于是不敢开机,只在键盘上模拟着敲下一个个字。
家里的钢琴倒是可以弹。她坐在钢琴前,踩下踏板,手指按下键盘,感受着轻快与低沉。她不知道自己在弹什么,但觉得那是动听的旋律。
这些年来,她更偏爱苏轼的词。“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谁怕?我什么都不怕。”她说,没钱了,地里还有小麦,可以换成面粉吃。衣服不用买新的,有的穿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