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边凌涵(在布拉格黄金巷卡夫卡小屋前)
边凌涵,本科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学院,在伦敦大学国王学院取得理学硕士学位。出版长篇小说《彼岸·伦敦结》,短篇小说集《美丽的小骗局》,散文集《日记本》《一横一竖,一晃十年》。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硕士班。
看嘴唇跳舞的女人
边凌涵
半夜余朵从睡梦中惊醒,气喘得厉害,胸腔里直打鼓,额头、手心全是汗。隔壁屋,叶丽辛和余海潜吵得凶,女人尖利的嗓音和男人喉咙头翻滚的音节,令她惊恐不安。“咣”,什么东西被摔碎在地。紧接着又是一阵哭喊和咒骂。声音将黑夜撕成碎片,重重砸在身上。余朵拿被子蒙住头,两只手死死闷住耳朵,整个人蜷成一团。缩小,再缩小,余朵恨不能在黑暗中消失。
第二天早晨,余朵起床,家里静得可怕。叶丽辛在厨房做早饭。余海潜从刷牙洗脸到拿钥匙出门,没说一句话。下午,叶丽辛接到幼儿园老师电话,说余朵情绪有点不太稳定,让她赶紧过去。至于原因,老师说最好等她到了自己问余朵,孩子这会儿一个字不肯说,只是哭。
叶丽辛骑着自行车赶往学校,老远就看到余朵小小的身影出现在大门口。年轻的女老师露出抱歉的微笑,朵朵说一定要在这里等妈妈。叶丽辛蹲下来擦掉女儿脸上的泪水,牵起她的小手。刚才我问过班里的小朋友,女老师走近一步道,有男孩说他们玩“警察捉强盗”,又喊又叫正高兴,余朵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冲了过去,猛推了他们一把。然后她反倒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那样钻进桌子底下,捂住耳朵哭得停不下来。避开叶丽辛甩过来的目光,女老师摸了把脑后的马尾辫。
吃过晚饭,叶丽辛拍软枕头,哄余朵入睡。自打接回家,余朵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关了门,一个人在里面悄无声息的。叶丽辛想让余朵好好睡一觉,孩子可能是累着了。余朵用力闭上眼睛,眼皮子微微打颤。她迷迷糊糊睡着了,直到和昨晚相似的噩梦再次把她拖起来。余朵大睁着双眼,感到房间里到处都是嘴,它们不停地开开合合,乱七八糟的声音钻入她的脑子,嗡嗡嗡,轰轰轰,越来越重的压迫,她快不能呼吸了。左手先开始抽筋,从肩膀一直麻到指尖,再是右手,两条胳膊硬得像用石头做的,十个手指蜷成鸡爪样,又尖又细僵在那儿。
余朵对声音的抗拒差不多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上了小学,余朵身边依然没有什么朋友。芜杂的音争先恐后涌入耳朵,好似洞悉她的孤独,便想用另一种方式来将她填满。余朵把头发散下来,披在肩上,用它们盖住耳朵。下课,余朵去了小卖部,她学着其他人把手插进裤兜。兜底竟然破了一个洞,叶丽辛给她的两元零花钱不知何时漏了出去。柜台上,棒棒糖花花绿绿的糖纸诱惑着她。人挺多,她可以躲在这个又高又胖的男生后面,没人看得见她,很快,一秒钟就可以完成……
湿漉漉的掌心捏紧棒棒糖,余朵走到门口。手腕猛地被人抓住。一个嘴边已冒出一圈黑色胡须的陌生男孩把她的手举到眼皮底下。跟我来,他说。
这间仓库位于教学楼北面那排平房的尽头,门口紧挨着一条水沟,应该是好久没人来清理了,沟壁上附着一块块绿毛,水变质发黑,散发出阵阵刺鼻的臭味。胡须男孩谨慎地望了望,确定四下无人,一脚踢开门,把余朵推了进去。我们来玩个游戏,他说。不自觉地后退,余朵不小心踩到一只黑板刷,没站稳,人往旁边倒,撞到一张断了腿的破课桌,堆在顶上的一个脏兮兮瘪了气的皮球掉下来,正正落到她脚背上,吓得她跳了起来。为强调他这个人最讲公平,胡须男孩率先解开皮带,三两下内裤连同棉毛裤一起脱到膝盖。两腿中间已有一小撮黑黑的毛,发育中的生殖器兴奋地仰起头。好,现在该你了。胡须男孩给余朵两个选择:她自己脱,或者,他帮他脱。余朵今天穿了一条粉色背带裤,上星期叶丽辛刚给她做好的,一旦弄脏,母亲可不会轻饶她。余朵低着头,把手放到胸前的扣子上。棒棒糖禁不住余朵手心的温度,开始变软,变得粘糊糊。
叶丽辛确实没有教训余朵偷拿棒棒糖的事,首先因为她不知道,更重要的是,她和余海潜离婚了。她忙着扔掉所有他的外套、内衣、袜子、拖鞋、烟灰缸、毛巾、牙刷、杯子,撕碎照片,和书一起烧掉。家里干干净净,好像除了她们母女俩,从没有第三个人存在过。余朵坐在自己的钢丝小床上,嘴里含着一半的棒棒糖,下午在仓库发生的事又浮现出来。胡须男孩在蹲下身仔细研究了她的下面以后,倏地站起来,把自己底下的那个突出部位凑向她,三个指头拎着它戳来戳去。弄了半天没弄出啥花头精,胡须男孩失去耐性,气呼呼地穿好裤子,装模作样地威胁了她几句,把她一个人丢在那里,跑掉了。
余朵走到客厅,火苗在脸盆里上蹿下跳。叶丽辛捧起女儿的脸,红红的火焰映在余朵的眸子里,叶丽辛一字一顿地说:“记住,你爸爸死了。”
数月以后,叶丽辛所在的绢纺厂改制。她下了岗,在巷子口开出一家裁缝铺。这天余朵放学来到店里,帮着叶丽辛一起裁了块布。布是白底,上头印着汤碗大的红花。叶丽辛说这叫“牡丹花”,这布就叫“国色天香”。完了余朵趴在堆满布料的木桌上做作业。有男人过来,倚在门上和叶丽辛说话。叶丽辛看了眼余朵,说我女儿在呢,注意点。男人索性大笑着走进来,掰过余朵的脸,说小丫头长得像妈,好看。男人的声音跟他满口的黄牙一样,粗糙得一塌糊涂。
晚上,余朵听到从叶丽辛屋里传来几种声,它们混杂在一块儿,彼此冲撞。叶丽辛的调儿陡然升高,颤动;伴随急促的嘎吱嘎吱,是一声粗糙的低吼。余朵把两只食指分别伸进耳朵,想翻个身朝里--左小腿一阵抽搐,又疼又麻的电流迅速传至四肢。又抽筋了。她倒抽了口凉气,静静地把两只硬梆梆的手放到胸口。
高中毕业,余朵去念了中专,出来后进诸阳市图书馆成了一名仓库保管员。尽管叶丽辛搞不懂,为什么出落得婷婷玉立的女儿要选择这样一份冷清的工作,但她随余朵去。眼下,她有更紧要的事情要考虑。
又窝在仓库里看了一天书,余朵手抚脖子,轻微地左右转两下,淤积的酸涨乍然膨胀开来,像一阵紊乱的细浪,滚过前额,一直钻到后脑壳。
下班回家的路上,余朵拐到农贸市场去买了菜。她搬出来和康齐住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进门前,余朵习惯在一楼的窗口站上一站。康齐不喜欢开灯,此刻屋内仅有的光源来自客厅那台电视机,光线晦暗。沙发上有个人歪着头,双手摊在身体两侧,左手心里躺着遥控器,胸口有规律地一起一伏。他睡得像个孩子,余朵想。她回来得并不晚,可能是他太累的缘故吧。
关掉电视机,窗户漏进银凉的月光,余朵拿了件外套给康齐披上,动作很轻,可他还是醒了。你回来了,康齐瘪瘪嘴,伸个懒腰,搂住余朵,轻车熟路地亲上她的耳垂。
康齐大余朵正好一轮,两人的年龄差显露在床上,就是康齐对余朵的过分呵护,他怕弄疼她,起伏和缓得像是打定主意永远徘徊在前奏。即使这样,做完之后,康齐依然是一身汗,从余朵身上翻落,闭着眼睛,大口喘气。余朵侧过身,用胳膊肘支着脑袋,右手食指和中指灵活地从他刚刚经历扭曲的脸跳到颈项,到胸,到微凸的肚子,再到尚未完全偃旗息鼓的阳具,不出意外被康齐一把抓住。她没有别的意思,只觉得好玩。康齐也不爱说话,这点尤其让余朵感到舒服。
一起看电视,余朵喜欢坐在康齐的膝盖上,让他从背后抱着自己。她个子不高,又瘦,康齐有时会踮踮脚,耸得她笑出声。更多时候,余朵会一个人面对大段的空白,挂在墙上的钟涎着脸,半死不活地划拉过一圈又一圈。康齐跟着工头跑工程,不时要换地方。余朵总是搞不清楚他在哪,因为他总想不起来换了地方发个消息给她。
醒来,天亮了。床的另一边整晚都是凉的。余朵起身拉开窗帘。晨光熹微。余朵觉得头有点沉,可能昨夜受了点凉,抽屉里应该有感冒药,待会上班之前记得吃两片。不过今天注定没好日子过了--感冒药发挥作用时,头更晕。
每个月末的周六,余朵会回去看看叶丽辛。
余朵家,现在是叶丽辛独自住的地方,十几年来没大变,钢丝床也还在,只是不睡人了,也睡不了人了--上面推满了杂物,随手掸一掸,可以看见尘土飞扬。盛了半盆清水,余朵把毛巾弄湿,再绞干。东西堆得比人高,她挪过一张凳子,踩上去,拖过最上面一个正面印着电扇的纸箱子,有点沉,她屏住一口气才把它抱下来。类似的纸箱还有好几个,都被发黄的宽胶带封了口。
你弄它们做什么?见余朵细细地擦拭箱子,叶丽辛不耐烦地说,马上都要走了,现在整了也是白整。
马路对过巷子里的两排楼房,六年前就被推平了,老邻居们走得潇洒,张大伯李阿姨王奶奶,无一不是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用领导慰问困难群众的语气来跟叶丽辛深情道别。快了快了,下一批就是你们了,到时搬过来,我们还做邻居。叶丽辛听不惯这种虚情假意,心里却被这些话勾得痒挠挠的,夜深人静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尽是窗明几净的大房子。大家都说这不过时间问题,可尘嚣四起也不过证明是流言而已。一等大半个十年都过去了,上头跟吃了哑巴药一样,关于叶丽辛所住小区的拆迁事宜,风声渐没,最后一点消息都听不到了。所有人等得心灰意冷,只有叶丽辛越来越热情高涨,风水轮流转,荒耗了这么多年,怎么转也该转到她这儿了。
凉薄的余晖斜射进来,给屋内的物件包上血浆般的罩子,余朵擦完最后一个纸板箱,又整齐地把它们一个个在钢丝床上码放好。在这个过程中,叶丽辛没停止与余朵讲话,但更确切地说,她是自己和自己唱的一出双簧,因为余朵从头至尾没有发出一个音。脸盆里的水混浊不堪,灰尘与泥土在里面张牙舞爪,然后,无声无息落到底部,无力地接受被倾倒的命运。
康齐几天前拎着灰色行李袋出门,这次去南昌做活,估计得待上十天半个月,怕是赶不及回来一起过圣诞了。余朵说没关系,他们可以打电话。平安节这天刚好是周日,下午两点,余朵去赴一场聚会。几个星期前,余朵看电视,中央台的新闻,左下角有个女人在打手语。余朵盯着一眨不眨,像是被下盅定住了。猛地打个激灵,她抬起两只手跟着学。后来发现播音员的声音纯属干扰,她把电视调成静音。余朵在网上搜索,知道了在紫山公园北边,一棵广玉兰树下,每个周日下午会有一批聋哑人聚集在那里。余朵对紫山公园并不陌生,小时候余海潜和叶丽辛常带她去玩,距离玉兰树十几步开外就是一大片湖,诸阳人管它叫“西施湖”,据说这湖原来跟穿城而过的那条江是连通的,西施不就在江边浣的纱吗?第一次到手语角时,余朵只能站在一旁看,这些人手势极快,她基础薄弱,连蒙带猜,才能勉强听个大概。去了四五次之后,有人见她眼熟,主动过来跟她打招呼。双手于是成为她另一张嘴巴。受冷空气影响,这天降温了,风也有点大,不过人却不少,似乎还比往常多了一些。一个穿黑色羽绒服的女人操着手语问余朵,你认识芳姐吗?余朵摇摇头。女人拉余朵转过身,指给她看。你们俩有点像的,女人说。这么巧芳姐也看向这边,余朵和她互相笑笑,这就算是认识了。
你一个健康人,来这边做什么?两个人坐在湖边的椅子上,芳姐问。如果我们仔细看,余朵跟她还真有几分相似:圆脸,短下巴,好像上帝造她们时,弧线溜到脸颊下方忽然被惊到,没画完匆忙弃了笔。巧的是,两人鼻子尖还都有一颗痣。
外面的世界太吵了,余朵笑笑说。
好好珍惜吧,孩子。芳姐拍了拍她的手背。
余朵点点头。
过的是别人的节,但热闹是自己的。商店门口的圣诞树足有两层楼高,有人穿成圣诞老人的样子给过路人分发气球和糖果,小孩子们大声唱着铃儿响叮当跑来跑去。芳姐请余朵来吃西餐。我今天晚上也是一个人,芳姐说。吃饭时,芳姐撩起左边的头发,余朵看到她左耳别着一个透明塑料样的东西。这是人工耳蜗,芳姐解释道。余朵忽然感到一丝失落,说不好是为自己,还是为芳姐。和芳姐在人民广场分开,路过西饼屋,余朵进去挑了一只樱桃味的蛋糕。店里的钟声敲响十点。快到家时,余朵看见客厅有光。她眼睛一亮,快步向前走去。
屋内的白炽灯大亮着,余朵看到康齐站在灯下面,阴着脸。捏着钥匙站在门口,余朵没来由地觉得困惑,紧张,还有莫名的恐惧,她对眼前这个康齐的样子感到陌生。给你电话为什么不接?康齐问。余朵从包里掏出手机,四个未接来电,全部来自他。在路上走,没听见。余朵说。余朵等待着,康齐的下一句问话,她将原原本本告诉他,今天去了哪里,和谁一起,做了什么。康齐不知道她在学手语,但是今天他如果问,她是一定会告诉他的。可是,没有。没有。康齐从她手里夺过手机,朝着她的脸,一言不发甩了过去。震惊先于痛感抵达余朵的神经,她跌坐门边,黑暗如鼓咚咚地捶着她的太阳穴,粘稠的血无声无息地渗出额角。蛋糕在透明塑料盒里糊成一坨。焦点在余朵和自己的右手兜转数个来回,康齐似在辨别,抑或是确认。谜一样的沉默正在余朵和他之间织就一张网,在这网中他看见余朵的泪,和自己血红的双眼。空气一点点变成胶质的沉淀物,就像永恒在不可捉摸的白夜里摔得七零八落。康齐垂下手,幽灵似的从余朵跟前走开。
不知道在地上坐了多久,事实上,余朵对这之后发生的事,记忆都不是特别明晰,时间被无限拉伸,又像浓缩成了一个点。余朵记得--这应该是她唯一可以肯定的、实实在在的画面--自由滴落的血在地上溅出完美的点状放射线。她抬手摸了额头,血迹已干。循着血滴往上,余朵的视线锁定了一只手,从那只手心里,正源源不断地冒出大朵鲜艳的血花。康齐用刀在右手掌心划了一个十字型的缺口。带着一丝颤抖的音调,他对余朵说:七七,我错了。
余朵从家里出来,两条腿带着她随便去哪里都行。人民广场的霓虹灯熄了一半,余朵把自己放倒在一张长椅上,蜷起双腿。有穿制服戴红袖套的巡逻人员叫她起来,说诸阳这两天在评选全国文明城市,她这样会影响市容。余朵又被自己拽到了紫山公园,晚上的路让眼睛感到陌生,幸好两只脚认识。手语角黑漆漆的,路灯坏了。她走到广玉兰树下,头痛欲裂。抱住头蹲下来,她听见父亲的声音。余海潜说,朵朵,来爸爸这儿。叶丽辛在丈夫身旁,温柔地向女儿伸出双手。爸爸,妈妈……余朵朝他们走去,一左一右拉起父母的手,大大的,暖暖的,就跟小时候一模一样。突然,余海潜和叶丽辛消失了,余朵失重般地浮沉,她想抓点什么东西,艰难地呼吸,周围全是冰冰冷的水……
余朵在医院醒来时,床边没有人。她支撑着坐起来,还行,应该没伤到什么重要部位。隔壁床躺着一个左脚打了绷带的男人,大概二十出头,他右侧正对余朵坐着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女人,看着像他女朋友,笑得嘴都咧到耳朵根了。余朵摸上自己的胸口,手心真切地感受到心脏在里面平缓地跳动。她扬起手把床头柜上一只印有“医院”字样的保暖壶打翻在地。壶胆裂了,热水流出来。银色的碎片洒了一地,泛着柔和的光。芳姐从外面洗了个杯子进来,看见余朵坐在床上,地上一片狼籍。她把杯子放到柜子上,转身想去拿拖把,余朵拉住了她的手。芳姐回过头。余朵叫了声“姐”,流着眼泪笑了。
出院后,余朵住进了芳姐家里。芳姐经营着一家面包房,她问余朵白天要不要一起过去,余朵说没事,她一个人在家没问题。余朵已经能熟练打出许多手语了,尤其这次意外以后,手语几乎成了她唯一的沟通媒介。医生说,可能是水进了耳朵,或者别的原因暂时没查出来,导致余朵现在听不见声音。多久会好?芳姐问。一连数日只有她陪在余朵身边,所有人,包括病人和医护人员,没人怀疑她是对余朵有救命之恩的亲姐姐。可能是暂时的神经性损伤,也有可能是永久的,医生说,都不一定的。小小年纪有什么想不开,芳姐半是责备半是心疼。余朵笑笑,说现在这样不是挺好?
两人仿佛心照不宣,关于平安夜后半段余朵的反常,和芳姐的出现,一个不说,另一个也不问。余朵花了一点时间来适应这番绝对纯净的生活,好在有芳姐,她给了余朵许多实质性的帮助。对声音的记忆变成了脑海里一只乱糟糟的抽屉,余朵有时会打开来看,望进去却是空空的。余朵并不感到害怕,甚至觉得有些熟悉,或许从心理上她早已开始摹拟与声音隔绝的事实。奇怪的是,她并不会经常想起康齐,偶尔他的脸出现,也是模糊的,五官笼统地摊开在一张薄薄的平面上。这让她感到一丝恐慌。或许听觉神经的缺位不巧使某根记忆神经也受阻了吧,余朵怅然若失地想。
有一天,芳姐对余朵提出,想教她唇语,凭余朵之前二十多年的声音训练,学起来应该很快。果然,余朵对这项技能的掌握速度远远超出了先天性聋哑人。为了验证她的学习成果,芳姐用唇语给余朵讲了一个故事。
如果你是这个故事中的女人,你会怎么做?故事讲完了,芳姐问。
我不知道,余朵说。
不能放过老杜,芳姐说。
两个人好一会儿都没再有任何动作。忽然余朵搁在膝盖上的双手被一把握住。余朵抬起头。芳姐眼里闪着灼热的光,嘴唇动了几下。余朵看明白了,那是在说,余朵,帮我。
芳姐家楼下有个报亭,卖报的老大爷正准备收摊,余朵赶在最后一分钟去买了一张电话卡。借芳姐的旧手机,她给康齐发了一条消息:七七是谁?很快康齐打来电话。余朵按掉。又打,又按。一连挂断20多个。余朵又发:你是不是还爱着她?康齐回道:你回来再说。余朵拔出电话卡,打开窗户,把卡扔了出去。小拇指甲盖大的卡在半空中翻了几个跟斗,很快没了影。有那么一刻,余朵真想跟着那张小卡在虚空中翻舞。那样应该就彻底自由了吧。仿佛胸口被人重重捶了一拳,余朵背贴着墙慢慢坐到地上。往任何一个方向迈出一小步都可能导致无法预料的后果。她几乎是毅然决然地闭上双眼,让光明与声音一同消失。
晚上芳姐回来,坐在沙发上剪指甲。余朵静静地走到她面前。我要怎么做?余朵盯着她问。芳姐举起指甲刀,刀锋锐利。首先,她说,你要学习烤出一个好吃的面包。
这是诸阳最高的一幢小区住宅的楼顶,缺了口子的月亮像夜幕中一处幽黄的洞穴。余朵没坐过飞机,所以这是她距离天空最近的一次。如果天上有神,余朵想,是不是能第一时间听到她的祈望?不管结果如何,人身安全最重要,计划实施之前芳姐再一次提醒。倒是余朵反过来劝芳姐,让她安心,自己会见机行事。贴近腰部的口袋传来一阵手机震动。屏幕上亮起杜局长的微信:在家吗,我给你带了你爱吃的水晶凉粉。
这当然不是余朵真正意义上的家,准确地说,这应该是杜局长的房子,但杜局长让余朵把这里当家,那么首先表示他认为这里是安全的,其次他俨然把余朵从警戒线外拉入了可信任的范围。谁会把房子借住给一个不相关的人呢?杜局长说余朵长得很像他的一个妹妹,这样的攀亲借口听来不免有些老套。而余朵告诉杜局长的是,她前不久刚从外地来投奔亲戚,谁知亲戚不幸病故,亲戚的小孩又不肯收留她,她只好靠在那爿雇用聋哑人的面包店打临时工维持生计。你就像是一个美丽的意外,出现在我最困难无助的时候,余朵这样跟跟杜局长说道。
杜局长会一些简单的手语。打不出的,可以写,家里茶几、餐桌、床头柜还有抽水马桶盖上面,都放了纸和笔。余朵一一应对,不能说不流畅。杜局长眼睛亮过一亮之后,对余朵依旧是淡淡的,微笑淡淡的,手势淡淡的,连偶尔抚摸她的头发也是淡淡的。余朵觉得自己就是滩水,在杜局长淡淡的注视下没有方向地流去。杜局长不高,也不壮,1米7的个子,理个小平头,永远是白衬衫配西裤,衬衫下摆扎进裤子以后皮带得往上拎一拎。一定要说有什么特别的,那就是杜局长年轻时当过兵,时至中年身上仍旧保留了某些军人的作风,吃饭速度快,四季习惯用冷水冲澡,走路带风,周身透出一股凌厉。还有,杜局长的时间观念极强,和余朵约好的时间误差坚决保持在一分钟以内,晚上离开也绝不会超过10点。他和余朵之间保持着所谓“知己”必要的距离,但余朵仍不时感到一抹刀片般的冷峭与锋利。
杜局长让余朵看着他的嘴,他说一个词或一句话,她来猜是什么。可余朵怎么都猜不准,他教她,可她总学不会,常常说得牛头不对马嘴。终于杜局长微笑着拍拍余朵的头,说我们以后不玩这个了。
他不限制余朵的自由,但余朵显然更愿意待在家里。余朵发现自己有了一个新癖好:收拾东西,确切说,应该是移动东西。不是把客厅电视机柜里的两副俄罗斯套娃挪到书房,明天又拿出来,就是把卧室墙上的油画搬到厨房。即使天天如此,依然能一眼看出屋内可以挪动的东西。余朵在屋里走来走去,给每一样物件寻找最合适的地点,就像一只忙碌的蚂蚁, 不停地寻找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
有天在家吃饭,隔壁飘来一阵面包的香味。晚上10点杜局长准备走,在玄关穿好鞋,回头看到余朵打着手语说,我想要一台烤面包机。杜局长摸了摸余朵的脑袋,用手语说,正巧我喜欢吃甜食,你做给我吃,省得我外面买。
三天后,余朵收到一个超大的快递,里面是一台烤箱。关于烘焙的教程网上很多,余朵挑了一款。装在心形小碗里的提拉米苏香味浓郁,杜局长用勺子挖了一口,送进嘴里,回味片刻,冲余朵竖起大拇指。吃完蛋糕,杜局长问余朵,几岁开始听不见的?6岁,余朵说,这个问题她以前回答过一遍了。想不想恢复听觉?杜局长凑近一点问。余朵注意到杜局长的两边嘴角沾上了提拉米苏的可可粉,黑乎乎的,这样一来整张嘴仿佛一直在诡异地微笑。这个世界太吵了,我喜欢安静,余朵说。杜局长盯着她看了半分钟,没有再说什么。
杜局长家里的摆设余朵差不多都挪过一遍了,唯独客厅电视机上方的这张“奔马图”她还没动。画框太大了,四四方方,她展开双手只能勉强抠住框的两侧,好几次她试图拿下来都放弃了。这天余朵抱着胳膊站在它前面,左看右看,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它放错了位置,它不应该在这里。这种心情逼得余朵想发疯。她必须把它搬离这里。抠住画框侧边,余朵从沙发上下来时滑了脚,整个人向后仰,画抱不住,脱手砸在地板上,玻璃画框碎成无数片。余朵懊恼地踢开几块大的玻璃,拿来扫帚,然后竖起画框,好让上头的玻璃渣掉个干净。一个金色的东西从框后面掉了出来。是一块金锁片,小孩子满月戴的那种。余朵把金锁片放在手心,紧紧地握了几分钟,然后将它摆到饭桌中央,接着扫地。晚上杜局长来,余朵跟他道歉。人没事就好,杜局长说。他走到画摔落的地方,弯着腰找什么东西,来回兜圈。余朵拉他的袖子,指了指桌子。杜局长大步走过去拿起金锁片,余朵抽了一张纸巾帮他擦去脸上的汗。挺好看的,余朵打手语说。是我儿子的,杜局长的手第一次显得失了气力。你儿子?余朵知道杜局长家只有个女儿。他点点头,很小就生病死了。
这之后又过去了两个月。一天吃过晚饭,杜局长说,余朵,你看着我。两手握成半拳状支住下巴,余朵静静地盯牢杜局长的嘴唇。这一次余朵不必猜,只需要默默地看着就好了。无数次地开开合合中,时间数度错位,余朵仿佛听到远处群山回响。深夜10点手机闹铃亮起,杜局长准时起身。在他出门的前一刻,余朵看到杜局长疲惫的脸上一抹释然的神色。返身回到餐桌前坐下,余朵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余朵给杜局长留下一张纸条,她想家了,要回去看看母亲。出小区门,余朵先走了一段,然后招车打出租车,在车上她把早已准备好的地址拿给司机看。房子有电梯,可余朵选择步行上6楼。芳姐来开门。余朵跟她走进卧室,两杯热气氤氲的茶已经放在书桌上了。待全部茶叶翻滚舒展,缓缓落入杯底,芳姐用唇语说,我们开始吧。
余朵打手语的速度时快时慢,有些不确定的地方她不自觉地微微皱眉。芳姐拍拍她的肩,没关系,想到什么说什么就好。书桌前芳姐一边听一边在本子上做着记录。茶凉了,余朵的记忆一部分也变成了芳姐的记忆,余朵觉得自己和芳姐在某种程度上重合了。
那天测试余朵的唇语训练,芳姐是这样开始她的故事的,有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他们相爱了。男人姓杜,这里我们就称呼他为老杜吧。女人的父母都是聋哑人,她生下来就几乎丧失全部听力,但老杜跟她在一起以后,主动去学手语,这让女人很感动。半年后老杜带女人去做了植入人工耳蜗的手术。从那之后,有一些奇怪的事发生了。每隔几天,老杜会让女人摘下言语处理器--你知道的,摘下那东西人工耳蜗就相当于废了--他特别认真地跟女人说话,而且让女人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老实说女人喜欢看老杜说话的样子。
后来有一天,女人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兴奋得昏了头,以为老杜也会一样开心。女人忘了,这个小生命,它不是合理的存在。老杜让女人把孩子打掉。女人不肯。老杜摊牌,要跟她分手。老杜说他已经结婚了,不可能娶她。女人一个人在家哭。三天后,女人决定离开他,一个人把孩子生下来,抚养长大。女人回到老家,生下孩子,是个男孩,各方面都很健康,女人开心坏了。女人知道老杜原来家里是个姑娘,她没想过让老杜回心转意什么的,她也知道老杜不可能会离婚娶她,她只是想着有儿子了老杜应该会很高兴。女人控制不住给老杜发去孩子的照片。第二天,老杜到了女人的老家。女人当时真的很惊喜,只想着一家人终于团聚了,老杜通红的双眼,女人也以为是他思念孩子一个晚上没有睡好。老杜看着孩子,抱着孩子,亲吻孩子的脸,女人心里的快乐和感动真是说不出。老杜让女人好好休息,他带孩子出去转一转。女人睡了一觉,醒来天还没黑,但老杜和孩子都不见了。女人给老杜打电话,手机关机。女人像疯子一样找了两天,在后村的水塘发现了她的孩子。都泡胀了,连他亲妈都快认不得了。余朵,如果你是这个故事中的女人,你会怎么做?
余朵是自愿的。没有任何人逼她。你长得很干净,又安静,芳姐说,他会看上你的。芳姐的面包房就开在离杜局长家两个路口的位置。他来的那一天,余朵端着新鲜出炉的面包看似不小心和他撞个满怀。所有计划好的“偶然”只是为了创造出一个瓜熟蒂落的“必然”。余朵成功进入了杜局长的视线。
他有欺负你吗?芳姐突然问道。
余朵的思路一时没跟上,什么?
他有没有,想和你发生关系?
时间像一个静止的钟摆,片刻之后才恢复振动。只有一次,余朵说,那天他在外面喝多了,过来之后有点不受控制,他力气大,我挣不开。后来……
后来怎么样?
他趴在我身上哭,说他再也不是一个男人了。
芳姐的脸越涨越红,突然她开始狂笑不止,笑着笑着又哭了。余朵转头看向窗外,对面阳台上,两个小孩子在拍皮球。
漫长的讲述结束,芳姐拉开抽屉,拿出一只厚厚的信封递给余朵。我希望你能留下,芳姐说,我们一起做个伴。余朵接过信封,又一次看向玩皮球的两个孩童,他们在笑,阳光都写在脸上。出来太久,我是真的想家了。
余朵进叶丽辛家,拎了一斤铁皮石斛,一盒东阿阿胶,还有两瓶澳大利亚产鱼肝油。原本狭促的房子塞进这些大包小包,更显逼仄。女儿失聪,一开始叶丽辛怎么也接受不了,又哭又闹,非说一定是有人把余朵害了,她要给余朵报仇。可余朵说她喜欢现在这样。一段时间后见她身体还不错,不像说的是假话,劲头过去叶丽辛也就不提什么报仇的话了,只说日子是自己的,一定得自己过舒服了才行。东西放墙角,余朵入到屋里,叶丽辛正拿着个计算器敲。你来得正好,叶丽辛说,关于我的后半生,我要同你商量下。余朵拉开椅子坐下,墨绿色坐垫里的棉絮往外探头探脑,她扯下一撮,右手拇指和中指细细捻着。眼睛盯牢叶丽辛的嘴。我已经接到正式通知,这个老小区已列入拆迁名单,拆迁款过两天就会拨下来,叶丽辛眼珠子亮闪闪的,我想过了,我的前半辈子活得不明不白,以后几十年不能再这样了。余朵点点头,对母亲的深谋远虑表示赞同。所以我决定,叶丽辛嘴唇一抿说,给你20万,好好过你的。我要去结婚了,新人生在同我招手,我不好拒绝的。那个男人是谁?余朵问。你不认识的,叶丽辛说,也是一个拆迁大户,前两年老婆生病死了。哎,我俩的结合,你知道叫什么吗?叶丽辛洋洋得意地自问自答,强强联合听没听过,对,说的就是我和他。
这天天没黑,余朵就走了。叶丽辛破天荒送她到巷子口。回来发现墙角立的那一堆东西。仔细翻过一遍后,叶丽辛不无遗憾地说,早知你发达了,我还可以省下5万啊。
走在街上,日头消沉,乌云层层堆叠,大雨仿佛就在匆忙赶来的路上。余朵的脚比脑子先行,她来到和康齐共同居住过的家门外。花坛里泥土松软了些,定睛看,不知谁家把煤饼灰倾倒在这里,形成一个微型坟包。从左边楼上走下一个男人,余朵下意识往阴影里避了避。
屋里没开灯,微弱的路灯给窗边的事物笼上了一层惨淡的罩衣。余朵感到有一股阴湿的气流在屋子里回旋盘绕,裹挟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气味,从半开的铝合金窗里逃逸出来。桌上竟然放着一只翠绿花瓶,里头插着一枝山茶花,可惜花枯萎得不成样子,缩成一团,像老妪干瘪了的牙床。茶几上,两排方便面纸桶列队整齐。为进一步判断它们是否已被开封,余朵绕过二分之一的茶树,这样,她就从原来树的右后方走到了树的左前方。模棱两可的方便面一下子变得无足轻重。就在沙发正上方,挂满了一墙壁的衣服,短袖T恤、套头毛衣、牛仔裤、连帽风衣、羽绒服、针织开衫,余朵的一年四季,纤毫毕现。屋内,一个人影摇摇晃晃走向客厅,余朵忙撤回茶树背后,左脚绊右脚差点摔一跤。看行动,康齐应该习惯了与黑暗做伴。他拿起茶几上的一桶泡面,站在满墙的衣服跟前,一动不动看了几分钟,转身又回了房间。
忽地一股冲动袭上脑门,余朵差一点站不住,眼前的事物倏然变成光照折射后形成的倒影,显得那么不真实。几乎是和着心脏的左奔右突快步走到自家门口,来不及多想,她把手握成拳头往门上敲去。只一下,余朵即愣住了。指关节与金属的刹那撞击如一道闪电劈过她的眼前。她陡地清醒过来,扭过头朝二楼跑去。从楼梯锈迹斑斑的扶手忐忑地探出脑袋,余朵看到楼下那扇棕灰色的防盗门被打开了一半,康齐的手短暂地出现,很快随着门的关闭又消失了。过了好一会儿,余朵才走下楼梯。确认家里客厅没有人,余朵从随身挎包里掏出齐斩斩十沓红色纸币,连同一张刚才坐在二楼台阶上写好的字条,一齐从窗口扔了进去。
叶丽辛的婚礼一个月后如期举行。和余朵她爸结婚时没办酒也没宴请新朋好友,领了个证就把自己送到了那男人床上,心有不甘的叶丽辛说这次一定必须绝对要办得像模像样红红火火的。再说了,一对新人不是热乎乎地刚拿到成捆的钞票吗?有钱就得花,还得花给别人看,花得热闹喜庆,让大家都来真心祝福他俩。婚礼前两天,叶丽辛发短信给余朵,提出让她来当伴娘,语气不能说不客气,但意思明确不容拒绝。养女千日,用女一时,十几万的婚戒,总归是自家人管着放心,况且,叶丽辛强调说,女儿亲眼见证母亲寻得好归宿,难道不是一桩佳话吗?
是不是佳话我们不知道,不过在场的人们掩不住唇齿眉间的笑意窃窃私语那是有目共睹的。更有调皮的男娃,六七岁光景,灵光过头抑或遭大人戏弄唆使,双手卷成喇叭状对着台上大叫:两眼眨一眨,老娘变新娘。遇此情形,叶丽辛不气,也不恼,招手示意让那孩子上台来,摸出一大把硬的软的糖塞到他手里,揉揉他的头,俯下身在他耳边不知说了什么,男孩刷地红了脸,攥着糖飞速跑下台。台上台下继续其乐融融。叶丽辛对自己的表现颇为满意,她提了提唇角,猛吸一口气,更紧地挽牢了身边男人的胳膊。今天的叶丽辛,一袭金丝绒烫金刺绣旗袍,开衩处一双细细的小腿若隐若现,线条蜿蜒至膝盖以上陡转,腿和屁股画出臃肿的曲线,小腹那要不是她时刻注意提着气,塌下来就是稳稳一个放倒的蒙古包。跟她“强强联合”的男人,当然现在我们可以称呼他为余朵继父,几近秃顶,勉强幸存的几撮头发油光发亮,不尴不尬地伏于脑壳。大脸盘,五官却挤成一团,一笑露出两排细小的牙齿,黄黄的,边缘发黑。西装敞开着,肚子前那颗白衬衫的扣子,随时有被顶爆的危险。
此次余朵的唯一任务是听从司仪的指示,送上戒指,其余事情,全部由另一个伴娘负责完成。这样的工作分配就使余朵的在场更具备了某种形式上的意味。尽管叶丽辛提前告诉过她“暗号”,她冲余朵挥手,余朵就上台。可到了节骨眼上,余朵的动作还是慢了一拍。敬酒环节,叶丽辛索性让余朵回座位上吃东西。主桌一圈坐了四五个人,面孔都生,余朵也不打招呼,找了个两边无人的空位坐下。正对面一个年轻男人,余朵几次抬头都看到他盯着自己。确定不认识,大概是男方的某个亲戚吧,她低下头,专心吃菜。
有人摇余朵的肩。是刚才坐在对面的那个年轻男人。你是叶丽辛的女儿朵朵吗?大名是不是叫余朵?他笑眯眯地问,嘴唇由于用力略有变形。余朵点点头。我是,年轻男人朝人头攒动的那边努了下嘴,他的儿子。余朵凝视对方的脸,仿佛为辨别他所言之语的真假。短而密的卷发,鼻梁有点塌,嘴巴和两只眼睛最像余朵继父,被随手安在鼻子两端,中间空隙过小因而显得狭促。你认识柯有鸣吗?这个自称叫章力捷的男人问。余朵摇摇头。康齐,你认不认识?余朵闪烁的目光没能逃出章力捷的眼睛。笑容从章力捷脸上迅速撤离,他凑到余朵跟前,抱歉,今晚咱爸妈的喜酒,你和我怕是都喝不成了。
审讯室内,章力捷和同事警察甲一道,给余朵做笔录。主要问话是警察甲,章力捷作补充。为了沟通方便,他们还特地请来手语翻译。
康齐,真名柯有鸣,和人发生一起恶性斗殴事件。他是你什么人?
朋友。
什么朋友。
普通朋友。
你手机呢?
丢了。
丢哪了?
不清楚。
警察甲不知从哪掏出一个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一部手机。他把东西放在桌子上,推到余朵面前。
这是你的吗?
余朵没说话。
警察甲不耐烦地敲桌子,是不是?快一点。
余朵点头。康齐怎么了?
柯有鸣,柯有鸣,要说多少遍。你真是被他骗得魂儿都没了。警察甲翻了个白眼说。
他被打成了植物人,现在还在医院,章力捷说。
我们从柯有鸣的衣服内袋里搜出这只手机,哎你的手机怎么会出现在他那里?警察甲问。
余朵摇头。谁陪着他?
喂喂,现在是我们问你,不要弄反了。耳朵聋,脑子也不好使吗?警察甲嚷嚷的样子开了静音显得有些可笑。
没有人过来,章力捷说,我们请了护工暂时照看一下。
他是怎么被打的?余朵问。
章力捷给警察甲递了个眼色,后者掏出一只手机。
在这段旁观者用手机拍摄的视频中,现场一片狼藉,椅子横七竖八,麻将牌散落一地。画面剧烈晃动,余朵看得头晕。几秒钟后,康齐出现在屏幕中央,和另一个男人扭打在一块儿。从身形和动作上看,康齐明显处于上风。他把对方打翻在地,对准脸抡起拳头,那人的鼻子一下子就歪了,血糊了一脸,也不知道是从鼻孔嘴巴哪个洞里流出来的。镜头又晃了,能看出拍摄者想转换角度,走到两人的正面。康齐的脸完全暴露,平静,甚至有一丝释放的快意。突然,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天而降,康齐来不及哼一声,像陡然被拔掉电源的电视屏幕跌入死寂。此时镜头摇向肇事的凶器,那是一座伟人的半身铜像,沾了血液的笑容,分外狰狞。
柯有鸣有赌博的习惯,你知不知道?警察甲问。
余朵茫然地摇摇头。
这段录像是在一家地下赌场拍的。我们了解到,柯有鸣那天先还了之前欠下的10万赌债,然后大概是为了翻盘接着赌,可惜又输了好几万。我们查过他的账户,并没有那么多的存款,这10万块钱你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吗?
哦。
你,配合警方调查,态度积极一点。警察甲阴着脸说。
章力捷示意同伴稍安勿躁,接下来的对话发生在他和余朵之间。
三年前,柯有鸣在和一个女孩交往时,两人发生口角,可能也有动手吧,反正后来女孩的头撞上了桌脚,当场不省人事。柯有鸣把人送到医院,然后就消失了。女孩的家人去公安局报了案。
那女孩是不是叫七七?
柯有鸣跟你提过?
她死了吗?
没有。
你们现在抓到康齐了,会怎么处置他?
没这个必要了,女孩只是轻微脑震荡,对方几天后撤消了报案。哦对了,柯有鸣口袋里还有一个发夹,也是你的吧?
一只金属小抓夹,做成鱼的形状,鱼嘴大张,如濒死状。上头的漆掉得差不多了,露出绿幽幽的锈。
手机和发夹,能还给我吗?余朵问。
整个笔录过程用了不到半小时,因为余朵所能提供的信息实在有限,但警察甲不情愿这么轻易就放她走,他提出,除非有保释人,否则余朵必须在这里待满二十四小时。要叫叶丽辛过来吗?章力捷问。余朵自从走进警局后第一次笑了,不用。母亲难得办一次婚礼,她可不想横插一杠。
章力捷出去给余朵倒了一杯水,随他一同回来的,还姐芳姐。芳姐一把把余朵拉到身后,像极了母鸡保护小鸡,这时没有人怀疑她是真心诚意想帮余朵。章警官,你现在和余朵算是近亲,口供恐怕无效吧,芳姐说。我知道,章力捷说。两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芳姐揽着余朵的肩,掉转身,很快走出了章力捷的视野。
出警察局大门,芳姐松开余朵,打了个手势,让她往右边走,而她自己毅然背对着她,朝反方向走远了。对于这次意外的短暂重逢,余朵的悲伤远大于困惑。但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她们以后还会再见面的,不是这一天,就是那一天。
余朵摁亮手机,原本的屏保不见了,取而代之是一张康齐和她的自拍合影,她坐在他腿上,她吐舌头做鬼脸,他眯着眼睛笑。把手机塞进口袋,余朵极不熟练甚至手势僵硬地拢起一小撮头发,用生了锈的发夹在脑后夹住。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夹子。刹那,各种各样的声音如泄洪的水灌进余朵的脑子,它们旋转着,挤压着,一个踩在另一个上面,嘶吼着,炸裂着,如天边滚过阵阵惊雷,又似海面翻涌层层波涛。声音在大脑深处引起强烈的震颤,回音交织、失真、重叠、模糊……余朵在头即将爆炸之前,扯下发夹,没了命地奔跑起来。
余朵把康齐从医院接回家。现在她看护他,就像回到了生命的最初。余朵摸着康齐的脸,感受这个男人的呼吸和温度。伏在他耳边,余朵相信他只是不小心做了个长长的梦,他一定听得见她说话。康齐你睡够了就醒过来吧,七七她没事,你放心。
结束冬日连绵的阴雨,这天阳光终于钻出云层。余朵早上起来给康齐洗了脸,擦了身体,用自认为足够温柔的语调给他读了一段狄更斯的《远大前程》后,出门买菜。看见客厅桌上那只翠绿色的花瓶,余朵想,它空了那么久,肯定很寂寞吧。菜场门口有个小花店,余朵进去买了一束香槟色的玫瑰,康齐最喜欢的。店里的电脑正播出一条网络新闻,诸阳市建设局局长杜德旺昨晚坠楼,送入医院不治身亡,经警方初步调查认定为自杀。屏幕切到杜德旺生前的照片。花店店主包好花,转身看到余朵一脸的泪。这个额头长满青春痘的小伙子急得手足无措,你别哭啊,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你了。余朵抹了把眼泪,伸手指指电脑。你是在可怜这种人吗?小伙子说,哎呀不用的,新闻刚说了,他是被群众匿名举报,贪污受贿了好多钱呢,数字说出来吓死你。镜头此时停在跳楼现场的一张照片上,除了地上暗红色的血迹,余朵还看到照片边缘一张极为熟悉的侧脸。
余朵想起好像是很久以前,有个人跟她说,他曾犯下过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但他当时怕仕途受挫,他不可能抛妻弃女去娶一个有听力障碍的姑娘。他爱那个姑娘,真的爱过,她的善解人意,她的安静倾听,她的守口如瓶。之所以会做出那样的事,是因为他老婆说,要做得干净。是的,女人狠起来比男人更毒。他老婆知道他借公家名义做的那些事情,她威胁他,在外面玩玩可以,别动真情,否则她会把所有她知道的都说出来,大不了一拍两散。他害怕了,他屈服了。他的心里自此长出一颗毒瘤。于是他更需要像余朵这样的姑娘,可以放心大胆地倾吐内心的的毒素--纠结、矛盾、忐忑、恐惧--她们听不见,她们是最安全的秘密守护者。
一离开那里余朵就把杜局长的联系方式拉入了黑名单。可不久前余朵收到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她对着手机屏幕愣了好久。短信里写着:那里不安全了,别回来。
商场外墙的巨幕LED显示屏刚刚跳出一行字:12月25日天气预报,0-5℃,阴,东北风3-4级。手停在麦当劳的门把上,余朵从玻璃门的反光中读出气象专家关于明天的预言。她推开门走进店内。一秒钟后,显示屏上的影像变成了某一市郊楼盘绚目的样板间--“欢迎品鉴”。
窗边的位子上现在坐着一个染了红头发的女人,她的对面,一个女孩正兴高采烈地往一个男孩脸上抹蕃茄酱。桌上,一只棕色餐盘,一个汉堡,两包薯条,三杯饮料,没有其他东西。地上也没有。余朵拍拍那个女孩的肩膀,红头发女人见势慌忙站起来拦住她。钱包。余朵的嘴一开一合。可这些音节像肥皂泡一样在红头发女人脸上碎裂了。你要干什么?她用右胳膊把余朵挡在两个孩子身前。有人拍了下余朵的肩膀。她回过头。是一个穿成保安模样的男人。余朵盯着男人的嘴,看他问,需要帮忙吗?余朵摇摇头。
外面的风比方才好像又劲了一些,红白格纹大围巾被吹得蒙上了脸,余朵拉过围巾一角掖进羽绒服的领口。去年的平安夜犹在眼前,这么快又是一年过去了。
余朵是首先看到她的钱包,再看到坐在长椅上的男人。他紧挨着脸色发白的麦当劳叔叔,穿一件黑色棉夹克,戴顶灰色毛线帽,下巴既短又窄,显出和其他面部器官比例失调的怪异。那款藏青色长款钱包打开了,被他举在眼前。她向他伸出手去。
男人合上钱包,递给她,露出些许赧然:“我女儿,跟你长得有点像。”
确认了包括自己一岁时拍的照片以及所有钱和卡都没丢失,余朵把钱包放进挎包里,拉好拉链,又使劲用胳膊肘摁压了几下,转身离开了。
一辆救护车闪着蓝色的顶灯汇入车流,老城区双向四车道堵得水泄不通,救护车狂按喇叭也无济于事。全民狂欢的节日,死神依然如影随形。
钱包失而复得,余朵的心情变好了一点。气温更低了,一天都阴沉沉的,像要下雪的样子,却始终不见动静。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小女孩,骑辆红色两轮小车经过余朵,车技明显还不熟练,车的轨迹歪歪斜斜。一只印着维尼熊的金色气球绑在车的后座上,在风里飘来荡去。年轻妈妈在后边踩着高跟鞋。巨幅LED屏的光影投在她的侧脸,精致的妆容变得有些吊诡。擦肩而过时,女人与余朵的眼神相遇,她莫名昂起了下巴,带着仿佛胜利者的一丝浅笑加快脚步,追随幼女扬长而去。这时余朵突然想起自己左手腕上那颗蓝色的痣,以前有人说那是胎记,哪有痣是蓝色的?但余朵现在肯定他们说得不对,那绝对是一颗痣,她小时候,余海潜经常把蓝痣当作手表的圆心,绕着它画表盘和指针,小小的余朵可喜欢了,总是咯咯咯地笑。
小区里只有稀稀拉拉几个透出亮光的窗口,大家都出去过节了吧。一楼的花坛前几日被填平了,几株茶树下落不明。余朵开了门进屋。墙上的衣服依然保持原状,像一些被风干了的标本。现在余朵也会像以前的康齐一样每天在它们跟前站上一会儿,像是体会他从前的心情,又像是一种旷日持久的缅怀。余朵走到阳台,被防盗窗隔断的夜空七零八落。阳台地面上无数烟蒂尸体横陈。在余朵记忆里,康齐是不抽烟的,可我们不能排除,柯有鸣曾是个老烟枪。
卧室里康齐睡在床上,睁着双眼,余朵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把一束新鲜的香槟玫瑰放在床头,余朵俯下身,趴在康齐的胸口。这时有风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来,轻轻地摸上了她的脸。
选自边凌涵短篇小说集《美丽的小骗局——
生活就像是一个迷人的谎言,我们所经历的一切美好或悲伤,不过是谎言中的一个个片断,看似无比真实,却没有什么能握在掌心。人与人之间无法达成真正的理解是种逃脱不掉的宿命吗?面对无法捉摸的命运,人们究竟该作何种抵抗?八个短篇故事,揭示八种不一样的人生境况,以及主人公在面对选择时的孤独、彷徨、思考、反刍。这些故事里的人们无一不带着各自的秘密负重前行,但是又有着想改变自身处境的强大愿望,显示出不甘被命运摆布的巨大力量。
倾听者、阅读者、告密者、伪装者和回望者
——《美丽的小骗局》读后
赵志明
在小说集《美丽的小骗局》中,边凌涵企图构建一个富有现代特征的世界。主人公在熟悉的城市场域和景观中游走历练,在广场,在公园,在写字楼,在高校,学习工作,恋爱生活,无巧不成书,事出必有因,将日常性与传奇性交织,借此呈现了作为倾听者、阅读者、告密者、伪装者和回望者的隐秘世界及其边界。
在《看嘴唇跳舞的女人》中,当语言作为宣泄而出的噪音的表面而被撕扯得粉碎,倾听者余朵作为两个男人的情感替代品,她该何去何从?
在《赤色长河》中,当发轫于浪漫派的阅读创造(毁掉)了堂吉诃德与艾玛之后,阅读者黄伊澜依然忘我地投身于严肃文学阅读的洪流中,她又会被这股洪流带往何处?
在《而立》中,当告密者和被害者在选择和遗忘之间濒临崩溃,作为他们的子女方潍和齐张卉又被命运纠缠到了一起,他们会如何面对,会不会成为另一种意义上的告密者(揭发者)?
在《我在人民广场当警察》中,当伪装者突然从cosplay游戏中跌入真实的漩涡,假警察0633被一个突然出现的孩子带到一桩真实的命案前,他该如何继续伪装下去?
在《美丽的小骗局》中,当回望者通过凝视无数个往日试图重新凝聚起家庭的温情却被迫直面两性情感的急不可耐和俗不可耐,乔乔最终丧失了什么珍贵的礼物,这个礼物具体有多珍贵?
就好像切水果的游戏,倾听者的耳朵,阅读者的心跳,告密者的手,伪装者的乔装打扮,挥着者的目光,六片刀光闪现,将现代世界和生活于其中的人的日常一下子瓦解了。或者说,这种片断性构成了泯灭主题的永无休止的重复,现代人彻底坠入西西弗的命运:他不断推动滚落到山脚下的石头上到山顶,最后不出意外地与石头融为一体,冥冥中似乎有另一种力量在推动石头和他,石头自行拥有了爬上山的动力和滚下山的意愿,甚至石头本身也为之厌倦并进而沉入遗忘。
这种解读源于卡夫卡,是《普罗米修斯》的另一个翻版。然而,这里面倘若隐含有另一重解读,又会如何?我们作为旁观者和读者,不仅亲眼目睹了普罗米修斯和西西弗在永恒时间中的遭际,也撞见了"小说的四种形式",我们该如何做,才能既摆脱普罗米修斯和西西弗带给我们的震怖,又能让自己幸免于难?在每一个神话故事里,几乎都能找出这样的局中人,我们是一人分饰倾听者、阅读者、告密者、伪装者和回望者,还是将他们集于一身,抑或假想自己是小骗局的制造者,并且装饰以美丽,仅仅是为了捕获更多的上当者,像无所不知的上帝一样?
事实上,即使上帝果真作了如此安排,让每个人的一生披上华丽的外衣,最后才意识到不过是一场小骗局,那也只够得上"小"而已,甚至都谈不上"大"。人生的虚诞妄想,由此可知。于是,上述故事便都具有了开放性的结局,暂告一段落而已,在作者停笔之处似乎另有一个故事在等着他们。
守候植物人爱人的余朵能等到康齐醒来吗?沉浸在失去外婆的悲痛中的乔乔在一声"关灯"后能就此步入成人吗?0633握着小女孩汗涔涔的手究竟会把她带往何方?生活所欠缺黄伊澜的会通过阅读予以有限的补偿吗?真的置身于他漫长等待中的那一刻方潍退缩了吗?答案似有若无。可能我们无意中洞察识破了一个小骗局,焉知这种戏剧性不是源于另一个包装得很漂亮的恶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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