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北方腊月里大雪一茬接着一茬,等过了正月,天就晴了。
屋外白茫茫一片,光线挺好。林霜趴在被子里,身子往里拱了拱,屋里炕烧的暖,被子里还暖烘烘的。
外边门帘被撩起,进来的是林霜的便宜娘,庄子里都称她陈娘子或者林忠家的。陈娘子抱着个食盒回来,在门口换下鞋子,转过小门走进来,看到林霜撅着,把被子拱出一个小小的包。
陈娘子把食盒搁在条几上,走过去拿巴掌朝被子上的包拍了下,笑出声道:“你是那猫冬的熊是怎的?起来吃粥,今天太太赏了鸡肉粥。”
林霜从被子里露出头来,回头看了一眼,疑惑这不年不节的东家的太太怎么住到庄子上来了。
“娘!”屋外一声少年的呼叫声传来,厚门帘“啪”的一声打开。林霜的便宜大哥林夏带着寒气跑进来,一口气冲到炕前还没收住脚。
陈娘子抓着他的胳膊,在他背上拍了下,嗔道:“做什么急吼吼的,都跟你说多少次了,领了差事要稳重,给你爹看到又要挨揍。”
大哥穿着褐色袄子,外面套了件罩甲,戴着夹棉的小帽,鼻子和脸不知道是冻的还是跑的急,红彤彤的样子十分搞笑。
林霜“噗呲”一声,指着大哥笑出来。
大哥见她笑,扑到她跟前,伸出铁一般冰凉的手贴到她脸上,林霜嗷的一声叫出来,只感觉像红彤彤的炭火里倒了瓢冰水,嗞的一声冒出白气来。
陈娘子忙把大哥拉开,又在他背上重重拍了一下,怒道:“没事就欺负你妹妹,坐那边吃粥去。”
哥哥身上穿的厚,陈娘子这巴掌拍在身上没感觉,他脱了帽子扔到桌上,一边打开食盒,一边抬头冲林霜挤眉弄眼的笑,林霜被刚刚那一下激的眼泪都出来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娘,东家屋里来客人了。”
陈娘子问:“来的什么人?我早上在东家屋里答话,倒没见着。”手上继续麻利的给林霜穿衣穿鞋。
“是府里的廖管事,带着两个妈妈,听说是应城伯家三太太跟前的妈妈。”
陈娘子啊呀一声惊呼:“来了客人你怎么不去候着,东家要车找不到人可不坏事了?”
大哥呼哧呼哧喝完一碗粥,灵活的在嘴巴上转一圈道:“爹说东家现在见客,用不着我,叫我回来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陈娘子喊小丫头打水给林霜洗漱,想了想道:“你喂妹妹吃粥,娘去太太那边看着。”说完急匆匆出去了。
林大哥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把林霜抱到炕沿上坐着,摸摸她光溜溜的后脑勺,从陶罐里舀出一碗粥,拿勺子喂给她吃。
喂林霜吃一口,往自己口里舀两勺。
“哥哥,你不讲卫生。”林霜嘟嘴不满道。
“我怎么不讲卫生了?”
“我吃过的勺子,你又吃,都是口水。”
大哥用勺炳戳戳林霜的额头,“你这小没良心的,喂你吃粥还嫌弃,你小时候还吃过我的脚趾头呢,搬着我的脚趾头啃的那个香哟,啧啧。”
林霜额头一抽,顿时恶心的不行。
这古代的便宜大哥忒不讲卫生,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洗一次澡,洗脚也要娘逮着打骂一番才洗。
林霜仔细回忆,貌似没有吃过他脚趾头的事,倒是小婴儿的时候,欺她没牙,大哥经常伸手指头到她嘴里逗她咬,林霜心里清楚,奈何那时候讲不出话,也挣不开襁褓,只得大哭把爹娘引来救急。
大哥为了逗她不知道被爹娘揍了多少次,却由于血缘亲性,从不记恨她,还经常抱她,从外面弄了好吃好玩的都屁颠屁颠的拿来给她,经常亲她的脸蛋,陪她嬉闹,日子久了倒是让林霜真对他生出亲近之心。
林霜怀着复杂的心情,忘了嫌弃便宜大哥的口水,张口接过他喂的粥。
林霜已经接受生活在古代的事实了,但她现在只有三岁的脑容量,整天迷迷糊糊的,前世的事情记得不清楚,怎么过来的也毫无头绪。
最近倒是想起一些以前的生活细节,零零碎碎的,想太多耗神,如今在古代的日常不是发呆就是睡觉。
林霜分析认为,自己应该是重新投胎了,前世死亡后记忆没有消失,然后投胎到了现在这个娘的肚子里。
吃完早饭,大哥拿炕上的布老虎给她玩,又亲亲她脸颊,叫了外面的小丫头进来照看,自己跑出去不知道干嘛去了。
林霜嘴角抽搐,面无表情的抱着布老虎,她记忆中的玩具可是飞机坦克机枪大炮模型。目前虽然是萝莉身,但内里却是正在缓慢恢复记忆的大人,对这种纯手工制作的布偶玩具,实在是没有好好玩耍的感觉。
小丫头叫银儿,是陈娘子特意雇回来照看林霜的,才七八岁大,开始留头了,两边头上各结了个小小的髻,下巴尖尖,长得瘦瘦小小一副腼腆的模样,人老实,话很少,干活倒是挺麻利的。银儿进来照顾林霜解手,然后坐在窗前的炕上做针线,任林霜自己发呆。
林霜想了一会前世的事,正恍恍惚惚要睡着的时候,听到外面陈娘子的说话声,林霜抬起头,小丫头也放下针线,起身往外去打帘子。
门帘“啪”的一声,陈娘子的脸冻的通红,面上却露出欣喜。进门一把抄起林霜,一只手掌在林霜面上抹了一把,捋了捋她头上的三撮短毛,又给她戴上虎头小帽,嘴里不停道:“妞妞乖,娘带你去给东家请安,一会见了太太要行礼,太太问话要好好回答。”
林霜手软脚软的任她摆弄,疑道:“娘,东家要问我什么?”
陈娘子抱了她往外走,“问什么你答什么,太太是再和气不过的。你外租母在世时原是太太屋里的嬷嬷,太太还念着她呢。”门外有个婆子正等着,林霜认出她是针线上的杜婆子。见娘俩出来,也跟着急急往正房走。
林霜心里好奇,不知道东家见她做什么,她这个年纪也做不了小丫头,自从来古代后,林霜只管专心的做她的小婴儿,吃吃喝喝睡睡,连房门都很少出,见到的都是庄子上与自家常来往的几个管事娘子或者是小丫头。
到了上房门口,有个十五六岁的丫头把门帘撩开一条缝,冲里面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冲陈娘子点点头,轻声道:“进去吧,太太等着呢。”又对杜婆子道了声“等着”,拦了她没让进。
陈娘子抱着林霜进门,里边也有个十五六岁的丫头正等着。
丫头把娘俩引到屋中,林霜看到自家老爹林管事也在一旁垂手站着。临窗大炕上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贵妇,面上敷了粉,嘴唇薄,涂了淡淡的唇脂,头上梳着高髻,戴着酱色抹额,穿金戴银,身子比较瘦弱,精神不太好的样子。
在她下首圆凳上坐着两位上年纪的妈妈,都穿着绸衣,带着银首饰。
从陈娘子进门后,三人都盯着林霜打量。
陈娘子把林霜放到地上,手里使一把巧劲,将林霜按着跪倒地上:“太太,这是我小女儿林霜,小名叫妞妞。”说着手上轻轻推了一把。
林霜早被教导过,俯下身子给贵妇磕头,她人小又穿的厚,几乎是趴在地上:“给太太请安。”
太太脸上挂着笑,说了声不用多礼,伸手道:“来,好孩子。”
林霜正想扭头看她娘,陈娘子赶紧把她拽起来往前送了一把。
太太把林霜拉进怀里,从头到脚仔细看了一遍,又笑着对站在一旁的林霜爹道:“林管事的女孩儿倒是养的好,白白净净惹人喜欢。”
林管事赶紧跪到太太面前道:“太太抬举。”
太太让林管事起来,又轻声问林霜:“……几岁啦?”
林霜知道这位太太是自家爹娘的大老板,又被交代了要好好表现,便一字一句尽量口齿清楚的回答:“回太太的话,三岁了。”
林霜是九月生日,虚岁是三岁。
太太又细细问了几个诸如在家做什么,喜欢吃什么玩什么之类的问题,林霜一一回答。
最后太太看了看坐着的两位妈妈,见妈妈点头,便对林霜的爹娘的说了几句表扬的话,又赏了一些瓜果甜食,放林管事一家回去了。
一家三口刚到家门口,太太屋里的大丫头便带着小丫头捧着个托盘过来,托盘里是一个金灿灿的金锁,道是太太赏给二姑娘的。
林管事与陈娘子吓得不轻,连道了一叠声不敢的话,直到大丫头把金锁塞到陈娘子怀里才谢了赏。
陈娘子把林霜交给银儿牵到里屋去,抓了把瓜果分给送东西来的两个小丫头,自己携着大丫头的手,邀请她到屋里喝杯茶再走。
林管事怕影响女人说话,忙道还有事,道了声谢走了。
大丫头却笑着拉了陈娘子的手,低声道:“林婶子别担心,是好事,只这事咱们家说了还不算,您也别出去打听,就安心在家等着吧。”
又恢复正常声调道:“林婶子的茶下次再喝,太太那还要回话呢。”
陈娘子站在门口等大丫头走了好一会才进屋,拿了几颗栗子给银儿,叫她在外头看着点,自己抱着林霜看东家太太赏的金锁。
金锁金灿灿的,一面有莲花纹,一面是字,林霜心里估计应是“如意”两字。
林霜仰头见她娘一脸沉思,看来没有从大丫头嘴里打听到什么有效消息。
陈娘子是个明媚的妇女,性格泼辣爽利,没什么心机,很少露出“沉思”这种表情。她管着这个庄子上的内务,偶尔腌制些菜送去给京里东家府上领些赏钱。
林霜的爹爹是庄子上的二管事,主要协助大管事收租打理杂务,除了东家太太或者少爷小姐们到庄子上住需要小心伺候几天,其他时候他们一家在庄子上过的还是挺舒心的。
林霜的大哥去年满十岁,刚领了一份差事,跟着车把式安排庄子上的车马出行。晚上东家不出门,他早早跑回来逗妹妹玩。
林霜被他抱着强喂了一个柿饼,又甜腻又撑,见他又拿了别的东西要喂,赶紧把脸埋进他怀里不出来,耳朵里听到林管事跟娘说话:“……问完话,两位婆子就坐马车走了。我问了太太跟前的车把式,太太昨日是见过那两个婆子才来大槐庄的,喊你去问了话后,叫廖管事往应城伯家送了信。”
陈娘子一拍大腿道:“那巧儿倒是嘴巴紧,只跟我道是好事,却不讲清楚,害我们在这里猜来猜去。”
林管事又问:“太太问了妞妞的生辰?”
陈娘子道:“是啊,几天前派了个大丫头来,把庄子上的小姑娘挨个问了一次,还用笔记在纸上。昨晚上太太唤我过去,又细细的问了两次。”
林夏听了半天,插嘴道:“……倒是听应城伯家赶车的大奎叔说了一嘴,他们府里三太太要找个姑娘在华佗神医先师诞日那天捧诺皋,那两个妈妈是三太太跟前的,这几天瞧了好些人家的姑娘了。”见爹娘和妹妹都望着他,小声道:“也没想着有咱家妞妞啥事,不然多问几句了。”
陈娘子与林管事面面相觑:“不能啊,妞妞还小呢,路也走不稳话也讲不全,打醮作道场的场面还不把她给吓哭。”
林夏道:“听说要找个跟伯府四少爷八字相合的,他们家四少爷最近病的历害,做法事是给四少爷消灾。”
陈娘子叹道:“伯府二房的四少爷我倒是听说过,聪明伶俐,读书是最好的,小小年纪正准备考秀才,最得伯爷疼爱,可惜身子弱。”
又啧啧道:“伯府果然讲究,做个道场都这么大排场,当年我娘要不跟着太太陪嫁,过得几年也得升了伯府里的管事娘子。”
林管事摇摇头,叹气道:“岳母去的早,是我们晚辈没福气。”又把金锁翻来覆去看了又看,道:“不过这金锁不像旧物,应该是新打的,府里最近没有女人怀孕,太太备这么个玩意做什么,怕是伯府那边准备的。那两个婆子见了妞妞这么小个人,就知道是当不了差的,却补了个贵重的金锁,怕是另有原因。”
陈娘子道:“不如去问安妈妈,她是我娘出嫁前的结拜姐妹,与咱们家一直有来往,妞妞出生时她还随了礼。她如今在伯府老太夫人身边当差,去问她说不定会透露一二。”
林管事犹豫再三,道:“等等吧,巧姑娘吩咐了不要去打听,要是咱们私下去问安妈妈,太太知道了恐怕会不喜。”
大哥把林霜搂紧道:“爹,咱们家妞妞可不能去伯府当差。”
林霜听到这话跟着点头,心想到底是亲的哥哥,虽然不讲卫生,平时逗她的时候手脚没轻没重,却实在是疼她这个妹妹,决定以后要少嫌弃他一些。
她心知这事有蹊跷,但她古代知识实在匮乏,提不出什么有指导性的意见,只得等待事情的进展。
林霜来了古代,发现小孩子真是省事,吃了晚饭就吹灯上炕,大天亮还不起,窝在被子里等娘拿了早饭回来,再给她穿衣服起床梳洗。
太太来庄子上住,身边用的习惯的丫头婆子也都跟来了,吃的用的俱不叫庄子上的人沾手,因为太太早上有念经的习惯,厢房里临时设了小佛堂,洒扫丫头都是府里带来的。太太在厢房做早课,陈娘子和庄子上的仆妇就得一大早在厢房外头候着。
大哥在外院吃了早饭,回来见林霜还在被子里,圆圆的脑袋额前和左右各留着一小撮短发,像只白胖软糯的汤圆儿,汤圆上两只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
屋里暖和,娘出门前吩咐小丫头烧好了炭盆。见娘还没有回来,大哥脱了帽子往床前走。
林霜钻进被子里,蒙着头叫唤:“哥哥,你别欺负我。”声音闷闷的。
林夏看的好笑,本来只想给她穿衣服,见她害怕的躲起来,便把手伸到被子里去抓她,两兄妹一个躲一个抓,顿时闹起来。
陈娘子天大亮了才回来,问了小丫头,知道林霜吃了一碗粥,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一团帕子,里面装了一块枣泥糕,掰了一小角喂到林霜嘴里,凑到她面前轻声问:“甜不甜?”
“甜。”林霜重重的点了下头,她其实不太喜欢吃甜食,但是古代的零食是奢侈品,偶尔吃一点味道真不错。
陈娘子见女儿喜欢吃,顿时高兴起来,脸上笑眯眯的,把剩下的枣泥糕掰成一小块一小块在帕子里,放到炕桌上给她吃。
她怀林夏的时候补的太好,胎儿养的大,生的时候吃了大苦头,生了两天孩子才落地,后来六七年里一直没有再怀孕,原以为这辈子再不会有孩子了,不料又怀上,把一家人欢喜坏了。
等生出来一看,女娃娃白白净净,眼珠子又黑又亮,大家都说没见过这么漂亮有灵气的小姑娘。
一家人把林霜当成眼珠子看待,陈娘子自己也骄傲,小女儿生的好,还特别聪明,别的庄户人家哪家能生出这么完美的女孩儿。
林霜吃了零食,叫小丫头银儿找出那本翻烂的手抄《金丸趣事》,听说这是陈娘子的祖上,从应城伯府哪位小姐那讨来的,林霜却不相信这个说法,伯府的小姐哪会把手抄本送给仆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