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杨时旸
嘲讽张艺谋已经变成了一种政治正确。嘲讽中国式大片,更加安全无虞。但问题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增添一点毫无新意的谩骂,就已经不再是尖锐反而更像是圆滑。
当《长城》早先放出主演阵容和故事大纲的时候,人们就开始了第一轮奚落。彼时,人们的担忧是有道理的,比如集邮般的明星面孔,比如屡试屡败的中国式史诗片设定。
但是当《长城》上映之后,我们能轻易地发现,大多数批评几乎都仍然停留在电影之外,有关女一号景甜神秘莫测的身世与背景,以及老生常谈的张艺谋对权力美学和集体主义景观的热爱云云。对于《长城》电影本身的讨论被架空了。
▲ 景甜
这部电影有古怪的部分,比如,那只军队当中,几乎所有人都死了,只有景甜扮演的主帅活了下来,作为禁军之中莫名其妙晋升最快的女将,在她面前,所有危难和险境,最终都成为了衬托她的聪慧和英勇的背景。
她是成名的一将,而枯白的万骨都被遗忘。但显然,景甜的所有表演并没有撑得起这样一个万鼎压身的角色。但选角的八卦和揣测是一回事,电影的故事本身是另一回事。
客观地讲,作为一部爆米花电影,《长城》无疑是合格的。它有着经得起挑剔的视觉特效以及进退有据的故事线,包含着经受考验的友情,微妙泛起的爱意、自私与英雄主义,个人自由与集体归属等等多重意味。
当然,这一切都没有进行有效探讨,因为这并不是爆米花电影的天职,很多人觉得这部电影的精神是空洞的,可问题在于,爆米花大片为什么一定要对精神诉求负责?难道有那么多观众从最初看到张艺谋的这部新片预告时,就把它当做了一部艺术片来期待吗?
我们不能以一部作者电影的精神旨趣,去要求和框定一部标准的好莱坞爆米花娱乐片,反之亦然,我们也不能在观看贾樟柯作品的时候,质问他为什么不请个小鲜肉加盟,为什么剧情里连打斗和特效都不设计一段?这样的要求显然是错位的。
从故事的模块上讲,《长城》是一次对好莱坞标准制式的尝试。你可以把饕餮置换成任何怪兽或者外星人:
外部不可知的强大势力入侵善良的人类,人们奋起反抗,意外寻找到一种可以摧毁对方的方法,在各种分裂、对抗、怀疑的内部消耗之后,最终用凝聚的力量打垮了敌人。
无论《长城》还是《独立日》不都是同样的设定吗?这类电影不但有着共通的故事外壳,甚至连缺陷都容易掉进同样的窠臼。比如,这一次的饕餮怪兽群,仍然有着首领与核心,有些兽类是炮灰,而王者需要保护,一旦摧毁了王,怪兽群就自动崩塌。
这浅薄的想象无非模仿着人类社会的秩序,这种电子游戏感十足的打垮大boss,其他小兵小卒自动四分五裂的设定非常幼稚、敷衍,但却行之有效,是这一类电影当中最不会出错的写法。它出现于《长城》也同样出现于《独立日2》,所以你很难说,这是张艺谋本人的诉求。它更像是这种类型故事本身决定的。
我们看看它的故事核心,马特·达蒙和他的伙伴是两个唯利是图的人,贼、商人和杀手的混合体,他们的终极梦想就是发财,不惜以杀人越货为代价以获得那个时代的“核武器”黑火药。
▲ 马特·达蒙
马特·达蒙最初是一个自由主义者,只看利益不看旗帜,而景甜所代言的则是一个诉求相反的群体,如果说马特-达蒙为了吃饭而战,景甜一方则是为了信念而战。换句话说,马特·达蒙这个自由职业者碰上了一个有“单位”的人。马特·达蒙站在那个高台边上,面对嘲笑和激将,他说,我不跳了,我选择相信自己。
那个时候,这个自由主义的流浪者,一个唯利是图的游击战士,仍然不相信“组织”,也不需要归属感。但是后来,他变了,被英雄主义的荷尔蒙激发和催化,被集体主义的气场所吞噬与感染,当然,也有面对强敌的不甘,复杂的情绪让他愿意融入一个集体,这完成了一种“归化”,但他没有沉溺于集体主义,当所有人都在一次次跪拜的时候,这个一脸茫然的“外邦”最多不过是拱一拱手,而且,最终他仍然选择了和朋友离开那个集体。
有一种尽人皆知的老旧批评,认为张艺谋有着把个体湮灭进集体的自我潜意识,那样的批评在奥运会开幕式上可以成立,但在这部电影的故事中,所有设定更像是一次自然的人心转变,如果刻意把这些都用来佐证张艺谋的政治观,有些太过牵强。
▲ 鹿晗
是的,这故事里满含着牺牲,鹿晗扮演的士兵从懦弱变得勇敢,最终选择了赴死,刘德华扮演的军师,张涵予扮演的旧帅,他们都成为了一块块石头,最终得以让马特·达蒙发射了那根燃烧的箭,进而让景甜摘取了旗帜。
昏聩的皇帝,欲言又止的宫内斗争,都被当做了背景,一闪而过。更多的把故事停留在好莱坞叙事的标准之内。平静,破坏平静,回归平静,用一场双方死伤无数的残暴之战完成这一切。
这其中对自由战士的感化,对人们赴汤蹈火的赞颂,更多的都是为了翻刻好莱坞经典娱乐片的叙事法则,而并非为了凸显张艺谋个人的价值取向。用那些投入蛮兽海洋的女兵,还有自杀以阻挡怪兽的鹿晗当做证据声讨张艺谋的价值观,并不恰当。
▲ 王俊凯
张艺谋其实做了两件事,故意取缔精神内核,以及故意取缔自我意识和个人符号。
至于前者,他仿效得很好,好莱坞大片的特征之一就是精神中空,然后,这个结局并没有悬念的故事会自我生发出一些鸡汤式的道理,供人们在黑暗的影院中短暂地共情,用后即抛。
而至于后者,即便尽力改观,但仍然残留着挥之不去的张艺谋印记,那些让人们迅速回到奥运开幕式场景的击鼓传令兵,还有那些密布如林般的箭头,那些蹦极式的高台攻击法和女将们从京剧中拿来的耍花枪动作,都无从剔除,即便他抹除了大块的红色,但仍然到处泄露着他对于浓稠色彩的热爱,他淡化了人的群阵,但却把这个爱好挪到了饕餮一方的视觉处理上。他摆脱了一些东西,也残留了一些东西。
▲ 电影《长城》剧照
在这样一部讲求工业性的娱乐片中,张艺谋的个人意识代入其实是有限的,他所做的第一诉求是要把所有工作都镶嵌进标准工业制式的框架,这一点是中国电影特别缺失的一环,张艺谋只是想尝试对接这一课,所以,用《长城》这样的电影去探寻和又一次批评导演的价值观,没什么意义。
对张艺谋的外部讨论早就盖过了对他每一部作品的细部分析。这一次,他显然知道自己不要什么,比如不要过多的观念,不要过多的个人性,尽力把自己变成工业体系的一部分。摆弄这种体量和这种题材的作品,在当下中国导演的谱系中,张艺谋做得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糟糕。
▲ 刘德华与张艺谋
【注】题图为《长城》宣传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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