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戴河碱业工人读书会出品
15.
电击器的力道似乎有点过大了,科学家看着昏死过去的特务想。他并没有想把对方弄晕过去,只是想让他失去战斗力而已。原因之一是他觉得这人看着一点都不像特务。
与收拾他相比,科学家更想从他口中得知另外那个疯子的下落,至于是不是要报仇雪恨,他现在还没有拿定主意。毕竟这一切都太超出正常的理解范围了。他还需要一点时间来确认那件事的严重性。
科学家从背包中找出绳索,一丝不苟地把眼前这个特务捆了起来,又到处试探了一下绳子的弹性和力道,确认对方无法自行脱身后,才把电击器的电极压到他的脖子上,然后试图使他醒来。
三个耳光之后,对方终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然后扭动了几下身体,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捆住的现实。发现手脚都动弹不得以后,特务疑惑地四下环顾了一番,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被捆住了,而且还有一个不大的仪器按压在自己身上。
“为什么要抓我。”科学家问道。他边问边发觉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既焦躁又阴沉,对此他很感满意。
对方一声不吭,一副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样子。
“我问你,你们为什么要抓我。”科学家把没拿电击器的手放回到自己兜儿里,作出一副对方再不说话就电击的架势。
“你自己心里明白。”特务说。
科学家想了一秒钟要不要电他,最后觉得还是算了。
“别来这套。说。”科学家把电击器压在了对方的脖子上。
“我不知道。”对方明显有些怯意,“我真不知道。我都不知道你是这么大人物,能把安全局弄成这样。”
科学家差点脱口而出“又不是我弄的”,但又觉得暂时让对方误会下去也无所谓。
“拿假鸡巴打我那个呢?”科学家觉得,这个怎么看都不像专业特务的家伙大概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而如此一来,另外那个年龄较大、身材较胖的家伙必然是主谋。
“他没跟你在一块?我醒过来你们都不在了。”对方说。
“他让你抓我的时候,给你看过逮捕令之类的东西吗?”科学家仍不太甘心。他还是希望能在罪名上找到一些线索。
“哪儿有什么逮捕令啊,”对方一脸的不可思议,“我们本来没想抓你。”
“那怎么回事?”
“是你先跑的,”对方有点沮丧地说,“你不跑我们追你干嘛。”
“是你们先开的枪。”科学家说。
“我们也得有枪啊。”
“别撒谎,”科学家有点生气,“再胡说八道就电。”
“真没有。你听见那声是我们副处长兜里的打火机炸了。”
科学家差一点就电了上去,这一切听起来也太胡说八道了。但他马上想起了这两个人之前在车里的对话,以及那个年纪较大、身材较胖的家伙捂着裤裆开车的窘态。
“那之前为什么监视我。”科学家说。
特务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烦的表情,仿佛是在说“这还用说嘛”。
“说,你都知道什么。”科学家已经下定了决心,再问不出来就使用手里的电击器。
“我什么都不知道。”对方作出一副有什么说什么的样子,“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跟踪你,上面下的命令。我也不知道抓了你能出这么大事,我还真以为你就是个科学家呢。”
“所以你什么都不知道。”科学家冷冷地说。
特务眼中闪过一丝惧色。
“能问问么,”科学家说,“你真的是干这个的?”
“确实不是。”对方叹了口气,右手手臂似乎想要挥动一下,却因为被捆着而没能挥动起来,“我以前是个编辑。”
隧道里的红灯突然闪烁了起来。远处吹来了黑暗、冷冽的风。科学家向隧道深处望去,远远地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听见令人背脊发凉的金属摩擦声逐渐传来,由远及近。
原来这就是失踪的科研人员们“坐地铁”的地方,科学家心想。那些人就消失在这黑暗的隧道中,生死不明。现在自己似乎也要坐上这样的地铁了。
科学家的第一反应是顽抗到底,但他很快觉得这样做没什么意义。他眼前已经是穷途末路。从被那两个家伙逮捕、或者说从安全局爆炸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无路可退了。即使不上这班地铁,他也不可能再重新回到科学院去上班,每天夜里呆在公园里。
那样的生活他已经不可能再拥有了。
不到一分钟后,一辆单列的地铁列车停在了站台边。金属的车身反射着忽明忽暗的红光,车厢里没有灯,只能看到驾驶室仪表盘若有若无的荧光光亮。
一个戴着巨大的水滴形头盔、浑身被黑色紧身衣包覆的人踏出了车厢,从曲线上看似乎是个女人。科学家站的位置隐约能看到,不透明的头盔后面连着一些电缆。
“K在哪儿?”女人摘下头盔,轻声问道。
16.
RJ惊呆了。看到那个女人之前,他还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这个人了。在美国的时候,他曾和Dubake一起尾随在他身后长达两周之久。他们跟着她去了华尔街,去了一堆大型科技公司的纽约总部或分部的遗址,去了各种各样的咖啡馆和酒吧,去了许多按不响门铃的街区和居民楼。
虽然那段时间他的状态有些恍惚,但还不至于会记错眼前这个人的相貌,即使只看到剪影和轮廓也足以认出。那饱满的额头更毫无疑问是属于她的。
原来这个人也是真正的反对派分子,RJ愤愤地想着。作为曾经裴多菲文摘的重要成员,他曾经跟踪着眼前这个彻头彻尾的可疑分子去过腐朽的西方国家,却始终没能发现对方的真实情况,更别提找到机会与对方接上头对上暗号、从此投身于某种更适于自己的处境了。
这让RJ感到极为不平。
这时哥德尔说话了:“你是谁?”
“我是PunkSulk。”她的声音干脆而紧凑,甚至有些沙哑。
丝毫不令RJ意外的是,哥德尔似乎立刻就作出了一幅恍然大悟的表情,并从兜里掏出两张已经皱皱巴巴的文件,递给了那位女子,然后冲她摇了摇头,仿佛是劝他别打听那个K的事了。
很明显,他们正在交接的就是哥德尔下午和人接头时获取的那份文件。原来这几个人都是同一个反对派团伙的成员。这两个人我都跟踪过相当一段时间,居然什么也没有发现。
RJ越想越觉得懊恼。但不管怎样,仅仅是眼前秘密活动的存在本身,便足以让他感到紧张、兴奋和大喜过望。
他终于忍不住要问点什么了。
“你就是因为这个才逃跑的吗?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哥德尔转头看了他一眼,刚要开口,便被PunkSulk打断了:“告诉我他在哪儿。”
“在……上面。”哥德尔有点迷茫地指了指台阶。
“跟我来。你也来。”她指了指地上的RJ。
“我……来不了。”RJ努力挥了挥被捆住的双手。
“放开他。”PunkSulk说。
“放开?他可是……”哥德尔抗议道。
“我知道。放开他。”她声音中那种命令的口气似乎非常有效,加上她奇妙的出现方式,似乎连哥德尔也不知道该如何表示拒绝。
RJ被推成了个脸朝下的姿势,然后手上的绳子便松开了。他挣扎着站起身来,不停地活动着四肢,想让血液尽快恢复流通。PunkSulk似乎看也没看他一眼,迅速地走上了台阶,哥德尔也很快追了上去。RJ想了想,也赶紧跟在了哥德尔的后面。
他们一步一步地在黑暗的台阶上前进,谁也不说一句话。RJ觉得他们都没有认真在防备自己,不然恐怕不会让自己走在最后面。PunkSulk自不必说,她似乎在黑暗中也能看清楚,脚步没有丝毫的犹豫。而即使是紧跟在她身后的哥德尔,对自己的恶劣态度也更多是出于刚才的遭遇,而不是作为被调查对象对安全人员的愤恨。
他们大概都知道了自己确实不是干这行的吧。作为在安全部工作达五年之久的调查人员,RJ此时不免有些失落。
走到台阶的顶端,RJ看到科学家指了指门后的一团东西。原来自己刚才摸到的尸体就是PunkSulk口中的K,RJ心里想道。
PunkSulk在死去的K身边弯下腰,似乎是简单地检查了一番,然后轻轻地拍了拍K的肩膀。接着,她从死者的腋下把尸体抱起来,一边招呼他们两人过去搭把手。
科学家和RJ一人抬着一条腿,三人合力把尸体搬到了站台上。PunkSulk迅速地把头盔上的线缆拔下来,插到尸体的脑后,然后把尸体拖进了地铁车厢,从一堆复杂的仪器中拖出更多的线缆,分别插在尸体头部的不同位置。
这番景象实在让RJ觉得不可思议。他几乎想问PunkSulk是否想给眼前的这具尸体做心肺复苏。但三思之后,他还是决定把这个问题吞回肚子里。
PunkSulk走出车厢,拿出那份皱皱巴巴的文件,打开手电,阅读了起来。
“你读过了吗?”她边看边问哥德尔。
“只扫了一眼。”
“你认为可行吗?”
“如果能解决共振衰减和反馈率问题的话,应该是可行的,但这两点需要足够多的单元。”
“多少?”
科学家在心里估算了一下:“至少十亿。”
PunkSulk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时间了,你们俩要不然就上车继续说,要不就顺着这条轨道往返方向走。六公里以外有一个逃生出口。”
“上车的话,以后我还有机会回来吗?”哥德尔问道。
RJ这才意识到这两个人不是一伙的。而且他们谈的似乎也不是他想象中的反对派组织会讨论的话题。
“没有。”PunkSulk平静地说。
RJ毫不犹豫地走进了车厢,他简直想不出任何不上车的理由。科学家在站台上继续踌躇着。
“你那个……前女友,她也和我们在一起。”PunkSulk说。
哥德尔明显吃了一惊:“她怎么会?”
“你成了这个样子,”PunkSulk的口气中并没有挖苦的成分,“我们只好找她问。”
科学家面无表情地思考了两秒钟,抬腿走进了车厢。车门在他身后缓缓地关上。
列车开始缓缓运行起来。PunkSulk坐在K的尸体旁,一只手握着他的右手,静默了一会儿,对RJ说道:
“我知道你,你以前在安全部旗下的那本杂志上班。K曾经很喜欢看那本杂志,向我推荐过很多次。另外,去年在美国的时候,还要多谢你们的护送。”
RJ不禁羞愧地低下了头。他虽然知道自己不是专业的跟踪者,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被两个跟踪对象先后揭穿,也未免太让人窘迫了。再想到今天下午,他还曾经觉得自己也许天生就适合做调查工作,RJ不禁感到喉咙里一阵恶心。
当然,自己所在的杂志曾经被这样一位宛如革命组织领袖的人物所知晓,他心中也产生了一丝得意的情绪。似乎自己的人生还不算是全无意义。
还没等RJ想出合适的回答,她就又对站在一边的哥德尔说,“我也知道你。我读过你的论文。”
“……哪篇?”
“每一篇。对《复杂模态逻辑在机器学习中的应用》那篇印象最为深刻。”PunkSulk面无表情地说。
“你怎么会看到的?”哥德尔几乎怪叫了起来,“那篇文章我从来没有……”
“我知道你从来没有发表过。”PunkSulk皱了皱眉。
“那你是怎么……难道你们两个是一伙的?一直以来是你们在监视我?”哥德尔一副受了刺激的样子。
“你冷静点。”PunkSulk说,“我想问的是,假如你论文里所说的技术真的实现了,会发生什么?”
哥德尔几乎要原地坐下了。他看了看PunkSulk,又看了看RJ,脸上像个正在经历信仰崩溃的教徒一样不断更换着表情,一会儿像是要哭,一会儿又像是要露出那种疯子才有的微笑。
PunkSulk有点不耐烦地摇了摇头。“你先别管我的来历和身份。这些都不重要,我问你的才是重要的问题。或者我可能应该这么问:如果这种技术已经实现了,那发生了什么?或者换一种问法:需要发生什么,才能实现这种技术?”
RJ实在忍不住了:“对不起,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技术?”
PunkSulk歪了歪脑袋,没有回答RJ的问题,反问他:
“去年你们为什么要跟踪我?”
“我们只是听命于上级,虽然我当时也有点纳闷。”RJ说。
“纳闷什么?”
“我看过你以前的档案。你在美国毕业以后,本来是不想回来的。我们手里还有你向美国各科技公司求职的信函。结果因为正好发生了大停滞,所以你才回到国内。”RJ说。
“所以呢?”
“所以,你亲眼目睹过大停滞后美国的惨状,那你去年又去那里干什么?据我当时的观感,你不是去旅游的,而是想要找到什么东西。你应该知道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RJ说。
“不是为了找到。是为了确认。确认你也看到的东西。我知道你当时也很受刺激,但你似乎还有点不愿意相信。”
“你是说大停滞?”
“不是停滞。从来就没发生过什么停滞。是遗弃。”
PunkSulk停下不说了,整个车厢便都沉默了下来。RJ觉得自己似乎该问点什么,但问“遗弃什么”似乎又有点无聊。他觉得可能要等PunkSulk整理完思绪,对话才能继续进行下去。倒是哥德尔的样子比刚才正常了很多。
他听懂的部分似乎比RJ多得多,而且凭借着它自己的专业知识,也许理解的东西也要超过PunkSulk所意识到的东西。他眉头紧锁,明显是在计算什么,仿佛他是个正在从事科研工作的科学家,刚刚意识到自己的方程中存在着错误,此刻正在重新演算,想弄清楚错误究竟在哪儿,具体是什么。
“你的意思是,他们已经实现了。”哥德尔突然脱口而出,仿佛他终于想到了答案。
PunkSulk叹了口气,像是默认了。
“……实现了什么?他们是谁?”RJ觉得自己比刚才更糊涂了。
“这个故事有点长,我得从头说起。”PunkSulk似乎终于理清了头绪,“就你所知道的,大停滞是怎么发生的?”
RJ回想了一下大停滞刚开始时的国内报章杂志。有的说是科技文明的终结,也有的说是西方自由市场经济模式的失败。
“从数据上看,”RJ说,“在大停滞前十年左右,西方国家确实就已经开始走向衰落了。除了增长率进一步下降之外,当时生产率也特别迟缓,像什么人类基因图谱、BRAIN计划、粒子研究等等这些我小时候被吹得神乎其神的研究领域,都没能在经济上造成什么原以为会有的刺激效应。像什么新兴能源、材料开发之类的玩意儿就更别提了。”
“你不觉得蹊跷吗?”PunkSulk看着他的眼睛说。
“我以为是祖国的宣传。”RJ如实作答。
“不是,”PunkSulk说,“国家也一样蒙在鼓里。当时所有被遗弃的人应该都一无所知。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说的他们到底是谁?”RJ又忍不住问道。
“那个时候,”PunkSulk似乎没打算回答他,“美国仿佛一夜之间就完蛋了。你看过我的档案,知道我学的专业是机器学习和人机交互,结果不管在哪里都找不到工作。连本来兼职的几个小公司都全倒闭了。”
RJ想起了他在新闻上看到的画面:“所以你就回来了。”
“刚回来的时候,”PunkSulk继续说,“我情绪特别低落,跟任何人都不想来往。他给我发了一些翻墙的工具,但我当时连用都懒得用。”
“用了也没什么意义,”哥德尔突然插话道,“那时候就算你勉强翻过墙去,也几乎联系不到你想要联系的人。就好像外国已经消失了一样。”
“你说得对,”PunkSulk说,“当时就是这样的。我在家丧了一段时间以后,觉得好歹还得生活,就到网上去找工作。然后我才发现,事情已经蹊跷到难以理解的地步了:首先,几乎没有单位要聘用程序员,很多老程序员又都不知去向,就像消失了一样。
“我在GitHub发帖询问,发现不但没有人回复,连网站本身都很久没更新过了。也就是说,全世界的程序员们不是消失了就是改行了。出于疑惑,我看了看其他的国外网站,发现像维基百科、Quora这样的大站几乎都停止更新很久了。社交媒体倒依旧歌舞升平,但细心一点儿就能发现,流量几乎全是僵尸造成的。连twitter上一直活跃的那拨程序员也都销声匿迹了。
“不光是僵尸,公众账号也不务正业。那时候《纽约时报》快变成《纽约时尚报》了,要不是还有体育新闻的话。”RJ对那段可怕的日子仍然记忆犹新。
“对吧?我听K说过,你们杂志就是从那时开始一期不如一期的。”
“……还是说你吧。”
“我……找到了那些消失的程序员。”
哥德尔猛然抬起头:“只有程序员吗?”
“恩,还有科学家。但没有程序员那么多。很多都是你的同行。大家都说,要是你没疯就好了,如果能把你叫来……”PunkSulk若有所思地说,“总之,我找到了他们,发现他们都躲了起来,而且私下里已经就这些奇怪的事情讨论很久了。”
“就是说,为什么西方世界会这样消失掉。”
“对。当时有人认为是西方发生了大瘟疫,但这解释不了僵尸的存在。毕竟西方社会表面上仍在运转。”
“嗯。”
“另一种说法是,他们制造出了人工智能,但就像老科幻小说里写的那样,人工智能没有甘心为人所用,而是把大家全都屠杀掉了。”
“这种理论倒是有僵尸存在的空间,”RJ说,“可是……”
“可是解释不了为什么人工智能没来屠杀我们,只把西方国家干掉就算了。”哥德尔说。
“后来就有人想到了我国和西方的关系。有的人认为,因为我们的网络防火墙对国际互联网投毒太甚,西方已经针对我们进行了反向封锁,所谓大停滞不过是想让我们放弃与他们接触的幌子;有的则说,西方人已经基于互联网进化出了某种具有自我意识的AI,目前正在形成人格核心……”
“你认为呢?”科学家似乎已经对他刚刚计算的问题胸有成竹了,此时几乎是不耐烦地问道。
“…………我认为,墙外……那些国家的人们,通过某种方法,已经离开了我们所理解的现实世界。”
RJ听见哥德尔怪笑了一声。他知道这家伙大概是听懂了,但他自己还是不明所以:“什么叫……离开?离开以后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PunkSulk说,“我们这些人在地下已经猜了很久了,到现在还是不知道准确的答案。”
哥德尔突然插嘴:“所以那份专利是真的……我的理论也是正确的。”
“这种可能性非常大,”PunkSulk说,“看看这份专利的时间,你论文中所说的初步实验开始后不到半年,这份专利申请就通过了。你不觉得,可能就是你那篇论文的进展,使他们感到了尽快离开的压力?”
哥德尔的声音越来越轻,想必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所以,就是因为我快研究出来了,他们才仓促离去,搞得当时形势那么混乱……就纯粹是为了不带我们玩。”
“很可能是这样的,”PunkSulk说,“所谓大停滞,其实是一次紧急撤离。”
“为什么要这样?”哥德尔满脸迷惑地说,“宁可上载得那么仓促,也非要把咱们扔下不可?”
“从头说起。据我们的科学家的推算,西方世界的科学家应该是在2020年左右第一次发现了下一步进化的现实可能性。”PunkSulk说。
“什么进化?谁进化?”RJ忍不住插嘴道。
“人。人的进化。通过意识上载实现去肉体化,从此作为意识而存在并互相连接,以此实现地球智慧生物的新一轮进化。”哥德尔有点不耐烦地说。
“开什么玩笑?”RJ不敢相信他在一本正经地参加这种只有科幻小说里才有的讨论,但地铁不时发出的金属摩擦声,再加上眼前PunkSulk的装束和神情,使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这都是为了诳他而故意搞出来的。
“先不说听起来是否离奇,”PunkSulk说,“你还记得在2020年的前一年发生了什么吗?”
RJ拼命地回忆了一下。那时候他19岁,正在读大学,还没有因为向往“堕落的美式生活方式”遭到批判。
“大投毒事件,”RJ突然想到了,“因为全球性的域名污染,整个世界的互联网在一个月之内瘫痪了四次。”
“然后呢?”
“然后,在全世界的谴责下,祖国摆出了极为强硬的态度。领导层公开宣称,保护互联网领域的国家安全义不容辞,为此不惜一切代价,绝不容许西方世界横加指责,更不会坐视资本主义国家把网络战争的触角任意伸向我国互联网的各个角落……”
“我猜,”PunkSulk突然打断了他,“就是因为这件事,他们才在发现意识上传的途径后产生了遗弃咱们的打算。”
“一旦意识上传成为可能,他们绝不希望2019年的事情重演。这几十年互联网共存的经验,让他们觉得我们绝对不可信任。”哥德尔似乎明白得比RJ要快很多。
“而且,现在还只是网络攻击手段的方法,到时候就会变得比核武器更可怕,”PunkSulk说,“所以他们不想和我们分享意识互联网络。而与发动战争屠杀我们相比,这样直接遗弃我们也许是更好接受的选择。”
RJ感到刚才被灭火器击中的头部又剧痛了起来,肾上腺素也明显有加速分泌的征兆。
“那去年咱们在美国看到的那些人都是什么?难道都是假人吗?”RJ终于爆发了出来。
“那么,你自己觉得,去年你看见的那些美国人是些什么东西?”
RJ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感受。那些行尸走肉一般的人形物体,至今仍让他一想起来就几乎要作呕。
“如果他们真地离开了现实世界,为什么不干脆把…外壳处理掉?”
“可能保留那些东西有什么我们还不知道的实际用途。”
“也可能是为了愚弄我们……”科学家幽幽地说。
“我不认为他们会特意这样安排,反正他们已经走了,我们国家就是再不堪入目,也不像是能对他们构成什么新的威胁。更有可能的是,那些人形生物的存在是他们走得太过仓促而造成的副作用。”
RJ几乎有点喘不过气了。即使是去年在美国的所见所闻,也从没有让他感到过这样的不适。所有的希望仿佛都在PunkSulk的叙述中缓缓熄灭了。
“所以……他们就这样一走了之了。”哥德尔说。
“这只是我的猜想。也是很多和我在一起的科学家和程序员的猜想。”
“除了美国的现状,”哥德尔说,“你还有别的证据吗?”
“没有。”PunkSulk说。
哥德尔没再说什么。
“可是……意识毕竟不是文件啊,怎么上传,上传到哪儿去?”RJ甚至都不想再问那神秘的技术到底是什么了。他看着PunkSulk的头盔,不敢相信自己已经开始相信她的理论了。
“……说出来你可能不会相信的,我猜就在我们周围,”PunkSulk的声音似乎愈发的沙哑,“在空气里。”
“她的意思是,利用地表和电离层之间的空腔共振就可以了,只要有足够多的单元就能解决衰减和反馈的问题。而美国剩下的那些东西,可能就是用来干这个使的。”哥德尔有点不耐烦地解释道。
“也不一定,就算那些东西没了,也还有……我们。”PunkSulk闭上了眼睛。
“咱们现在是去找它们吗?”RJ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
PunkSulk没有回答。
“咱们……咱们已经完蛋了吗。”哥德尔说。
“在遗弃我们的那些人看来,恐怕是这样的。”PunkSulk说,“当然,现在把他们称为人已经有点像是修辞手法了。打个比方说,我们和他们就像进化树上长短不一的枝杈,他们作为进化的先行者,将在很短的时间内赢得进化所能带来的一切。而我们则多半已经走上了被淘汰的道路,进化树上我们的树杈多半只能长这么长了。而他们甚至都不太会意识到我们的灭亡。”
“怎么会这样,”RJ觉得自己已经快哭了,便转过头去问哥德尔,“她说的这些,你觉得像话么?”
“没什么不像话的,”哥德尔说,“只要他们真的取得了那个突破,能够实现意识上载和互联,接下来的事情就都会顺理成章地发生。”
三个人都一阵沉默。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RJ忍不住说,“你和其他程序员在做些什么?他们遗弃咱们以后去了哪里?咱们还能找到他们吗?”
“他们的世界已经和咱们没有关系了。我们现在想要复原他们完成进化所用到的那些技术,但即使如此……你读过《路边的野餐》吗?对,是一本苏联作家写的科幻小说……那本书里认为,当低等文明遭遇高等文明时,最有可能发生的,不是文明的碰撞和融合,而是高等文明对低等文明完全视而不见,根本意识不到后者的存在。而后者却又无法理解前者,哪怕只是前者留下的垃圾,对于后者也像谜一样难懂。”
“你的意思是,他们现在已经根本顾不上我们了?”
“恐怕是的。我们已经错过了进化的班车。”
“你想说的是末班车吧。”
“不知道。”
“……”
“我们现在去哪儿?”哥德尔问道。
“……去没有灯光的地方,”PunkSulk扬起头轻轻的说道。
地铁进入了一条没有灯的隧道,驶向未知而新鲜的黑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