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 国 哲 学 家 西 蒙 · 德 · 波 娃 (Simone de Beauvoir)在《论老年》(1979/2020:293)中写道:“在所有当代的现象中,最没有争议、最确定也是最容易提前预见的,而且说不定后果最严重的,就是人口老龄化。”截至2022年6月,中国60岁及以上人口达2.67亿人,占总人口的18.9%,中国正式迈入“老龄社会”。与此同时,老年群体多次成为增幅最大的网民群体(CNNIC,2022)。在老龄化和数字化并行、挑战与机遇并存的境况下,如何推动积极老龄化,提升老年人的生活质量和幸福感,已上升为国家层面的重要议题(人民网,2022)。
然而,当新媒体技术采纳和使用逐渐成为老年人日常生活的重要维度,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是,老年人在技术接入、使用和数字素养层面依然面临挑战,甚至身陷数字鸿沟,经常处于亟需社会支持的境况(贺建平,黄肖肖,2020a)。社会支持指人们从社会网络中得到的他人给予的精神及物质援助(High & Solomon,2011),它既能为个体的主观幸福感提供直接增益,也能缓冲个体对压力事件的消极认知,进而影响其身心健康(丁百仁,王毅杰,2020),同时对弥合老年数字鸿沟具有重要意义(黄晨熹,2020)。
在传播学界,虽然对传统媒体使用和主观幸福感之间关系的讨论颇多(王辉,金兼斌,2019),但新媒体使用过程中的老年人群主观幸福感研究还有待推进(周裕琼,2015)。具体到老年数字鸿沟语境,相关研究多聚焦数字反哺,探究年轻世代对年长世代的技术教辅(Correa,2014),关注老年人获得的信息支持和工具性支持,却较为忽视其他类型的社会支持,比如情感支持。此外,数字反哺仅强调家庭内部自下而上的教辅行为,家庭外部社会关系以及同辈的支持行为则处于研究的边缘地带;但现代老年人拥有多样化的社交圈层,他们从不同社交圈层获得的社会支持及其对主观幸福感的作用机制也许不尽相同(张大伟,谢兴政,2022)。
为弥补现存研究的空白,本研究立足实证调研,从社会支持的理论视角出发,结合数字鸿沟的三个维度,考察老年人在数字接入沟、使用沟、素养沟的弥合过程中,从伴侣等同辈亲属、子女等晚辈亲属、朋友及社区获得的信息支持、情感支持和工具性支持频率;同时,基于社会支持的“缓冲器”模型(buffering effect model of social support,Cohen & Wills,1985),本研究还将探索老年人从不同社会圈层获得的社会支持频率对其主观幸福感的直接作用路径和以感知效能为中介的间接作用路径,为健康老龄化提供理论指导。
(一)数字鸿沟与数字反哺
中国老龄化进程和数字化浪潮的交织汇聚,使老年人群的“触网”成为可能。不过,与玩转新媒体的年轻人不同,老年人群作为数字弱势群体,不但在接入新媒体技术的过程中尚存波折,也缺乏运用新媒体技术的技能和素养,由此引发了有关老年数字鸿沟的广泛讨论(刘海明,马晓晴,2021;周裕琼,丁海琼,2020)。
数字鸿沟指不同社会群体或地区间信息传播技术接入、使用和素养水平的差距(韦路,张明新,2006),可被划分为接入沟、使用沟和素养沟;接入沟强调数字技术的可及性,使用沟侧重人们在技术使用上的差异,素养沟则体现在人们对数字信息的选择、理解、整合和批判的综合能力上(周裕琼,林枫,2018)。以往受到较多关注的数字鸿沟研究,如城乡居民之间、残疾人与健全人之间、老年人群与年轻人群之间的数字鸿沟(即老年数字鸿沟),大多根据居住地区、健康状况、年龄等人口统计学要素而对不同社会群体进行比较,考察相应数字鸿沟的概念界定、产生机制、后续影响和弥合措施(闫慧,张钰浩,韩蕾倩,2021)。
老年数字鸿沟细化了数字鸿沟的上述三个维度,聚焦老年人群与其他年龄段人群在数字媒体采纳比率、使用程度以及借助数字媒体获取知识水平等方面的差异(周裕琼,2018)。老年数字鸿沟还可被理解为传统代沟在数字时代的延伸,由此也被称为数字代沟(周裕琼,丁海琼,2020)。先前研究指出,数字鸿沟普遍存在于中观的社会层面和微观的家庭层面(刘翠霞,2021;潘曙雅,邱月玲,2021;朱秀凌,2015)。具体而言,在接入沟上,老年人的数字设备和社交媒体采纳率远低于其晚辈;在使用沟上,老年人的新媒体使用时长、使用功能、好友数量均显著少于晚辈;老年人也更易被虚假信息迷惑,数字素养明显低于晚辈(林枫,周裕琼,李博,2017)。可见,相比于其他类型的数字鸿沟,老年数字鸿沟研究更关注个体的生命阶段特征和关系网络,着重比对老年人与其晚辈的新媒体实践。
除了识别不同世代在新媒体环境的不同表现,老年数字鸿沟研究的终极目标更在于弥合前述沟壑和提升老年人福祉(周裕琼,林枫,2018)。基于家庭关系与代际互动的丰富意涵,周晓虹(2011)指出,现代化进程催生了反向代际传承模式,原先的被教化者(即晚辈)凭借对新技术和新观念的掌握,转而援助和教育起长辈;周裕琼(2015)将这一文化反哺模式引入数字鸿沟研究,率先提出“数字反哺”概念及其三大维度,即数字接入反哺、数字技能反哺、数字素养反哺,用以强调年轻世代对年长世代在数字媒体技能、知识、流行文化和价值观上的教辅行为。此后的数字反哺研究多关注家庭场域中不同代际的教辅互动,以及这些互动对老人生活质量和社会发展的积极意义。与之相应地,虽有研究从政策设计角度出发,提及老年人群依托于同伴和社区的数字媒体实践(孙静,2021),但这些讨论尚未探究不同社交圈层(如同辈亲属、朋友、社区)在老年数字鸿沟弥合过程中发挥的作用。老年人群与其他社交圈层的互助互动确实存在,却似乎成为代际间数字反哺的注脚。
本文认为,即便老年人群逐渐脱离社会劳动,社交关系网络的重心转向家庭,但他们依然能够自主参与社会交往,与朋友和邻里形成较为紧密的交际圈子。因而,本文以老年数字鸿沟为背景,考察老年人群从不同社交圈层中获得社会支持的类型和频率之异同,以及这些社会支持对老年人主观幸福感的作用路径。
(二)老年人的社会支持
社会支持作为个体在社会互动中获得的他人援助,根据功能差异被划分为不同类型,如信息支持、情感支持、工具性支持、社会网络支持、满足自尊支持等(Cutrona & Suhr,1992;Xu & Burleson,2001),并且以前三类最为普遍(Ke,Liu & Li,2010)。信息支持主要指个体获得的他人建议、意见、指导等有用信息;情感支持指个体获得的同情、理解和关心,是一种情感上的安慰和依靠;工具性支持指个体从他人处获得的实物和劳力援助,比如金钱和物资。社会支持研究表明,各类社会交往主体可以协同合作,形成社会支持网络(邢采等,2017)。例如,Putnam(2000:22) 根据社会资本特性区分出黏连社会资本和桥接社会资本,分别强调基于亲友等强关系和基于松散的弱关系来获取社会资源(Vitak & llison,2013);受此启发,一些研究考察了个体如何从强弱关系中获得社会支持(潘文静,刘迪一,2021),具体来说,伴侣、子女、亲朋好友以及更为疏远的社会成员均能为人们提供社会支持(陶裕春,申昱,2014)。针对老年人群的层级补偿模式(hierarchical compensatory model)也指出,家庭(特别是配偶和子女)照料是老年人社会支持的首要来源,朋友和邻里其次,社会化照料居于最末(Cantor & Little,1985)。
对比数字鸿沟研究和社会支持研究,可以发现,在数字鸿沟和数字反哺研究中,其他群体对老年人的教辅行为主要体现在数字接入、技能和素养等方面,涵盖面向老年人的器物传递、技术传递、价值观传递等(安利利,王兆鑫,2020);与之相比,社会支持的类型更为多样。因此,在本文中,其他群体对老年人的教辅行为不完全等同于社会支持,主要指老年人在弥合数字鸿沟情境下获得的信息支持和工具性支持。总体而言,现有老年数字鸿沟研究偏重信息支持和工具性支持(如老年人获得的设备、软件等技术接入),相对忽略情感支持这一同样重要的社会支持。
另外,数字反哺研究具有单向性,仅聚焦家庭内部自下而上的代际支持,较少研究老年人从家庭其他成员以及家庭外部社会关系处获得的支持。而社会支持涵盖更为多样的交往关系和互动主体,具体而言,在弥合数字鸿沟过程中,老年人获得的社会支持既可能来自家中晚辈,是自下而上的,也可能来自同龄亲友,是同辈之间的。大量研究证实,这些家庭内部支持与老年人的心理健康和幸福感密切相关(Francis,Kadylak,Makki,Rikard & Cotten,2018)。同时,在交流日趋外化的现代社会,家庭外部的社会支持系统不可或缺。例如,朋友能够给予老年人情感支持,社区则发挥社会支持平台的作用,均有助于改善老年人的心理状况(李长文,2022)。鉴于上述研究,有理由推测,在老年人采纳和使用新媒体技术的过程中,除了数字反哺研究最常讨论的晚辈亲属之外,他们还可能从配偶等同辈亲属、朋友和社区处获得社会支持。
因此,本研究结合以上理论视角,基于社会支持类型和社交圈层的差异,首先考察老年人在数字鸿沟弥合过程中获得的社会支持频率,然后探讨社会支持频率对老年人主观幸福感的影响。由于相关研究较为缺乏,本文提出以下研究问题:
RQ1:在弥合数字鸿沟(接入沟、使用沟、素养沟)的过程中,老年人从各社交圈层(同辈亲属、晚辈亲属、朋友、社区)中获得的社会支持(信息支持、情感支持、工具性支持)频率有何异同?
(三)社会支持的作用机制
主观幸福感指个体对其生活质量的整体评价,包括正向情绪的出现、负向情绪的消失和对自身生活的满意程度(Diener,2000)。对于老年人来说,主观幸福感是衡量其心理健康水平和个人生活质量的重要指标,主观幸福感缺失会阻碍他们的社会融入(贺建平,黄肖肖,2020b),不利于健康老龄化。在影响老年人主观幸福感的众多因素中,社会支持具有不可替代的意义。社会支持的主效应模型认为,社会支持能为个体的生活评价和心理感知直接提供增益。既往研究亦表明,社会支持频率是老年人幸福感的关键影响因素(Czaja,Moxley & Rogers,2021)。当以智能手机为代表的数字媒体技术深度渗透进人们的日常生活,老年人群的采纳和使用却往往不会一帆风顺,也不是一劳永逸的(贺建平,黄肖肖,2020b),本文认为,在这一过程中,足够的社会支持能够直接提升老年人的主观幸福感。
在众多交往对象中,配偶、兄弟、姐妹等同辈亲属是老年人群的核心照料者和陪伴者(孙薇薇,石丹妮,2020;张义祯,2010)。来自配偶的社会支持能够满足老人的生活照料需求和亲密关系需求,进而减轻他们的抑郁症状、提升幸福感(方黎明,2016;Gariepy,Honkaniemi & Quesnel-Vallee,2016)。此外,来自兄弟姐妹的社会支持对农村老年妇女的主观幸福感也具有重要影响(张义祯,2010)。据此,提出以下假设:
H1a:在数字鸿沟的弥合过程中,老年人从同辈亲属处获得社会支持的频率与其主观幸福感成正相关。
同属于家庭成员,子女和孙辈也是老年人社会支持的重要来源。子女提供的经济支持、工具性支持和情感支持均可提高老人的生活质量和幸福感,而与孙辈同住的老年人群也可能拥有更高水平的生活满意度(Mao & Han,2018;Wu,2021)。同时,受孝道文化的影响,晚辈提供社会支持还被视为一种孝顺行为,来自晚辈的各类支持也就被视为长者养育后代的回报,能够提升老年人的满足感和幸福感(唐金泉,2016)。据此,提出假设:
H1b:在数字鸿沟的弥合过程中,老年人从晚辈亲属处获得社会支持的频率与其主观幸福感成正相关。
朋友支持亦是老年人社会支持的重要维度。就提升老年人的生活质量而言,老年人从朋友身上获得的情感支持和从子女身上获得的实物支持同样具有显著效果(韦璞,2010)。Li、Ji和Chen(2014)发现,朋友支持能够增强老年人在生活中的积极情绪。Werner-Seidler等学者(2017)则认为,家庭关系对儿童和青少年更为重要,而友谊网络更能保护老年人免遭抑郁、增进幸福感。因此,提出假设:
H1c:在数字鸿沟的弥合过程中,老年人从朋友处获得社会支持的频率与其主观幸福感成正相关。
中国老年人偏好居家养老和社区养老(中国政府网,2022),因此,社区是老年人赖以生活的重要环境和基本社会单元。通过享受社区便民服务和参与相关活动,老年人能够从中获得一定的社会支持,进而扩大交往范围、提升生活能力和生活质量(王康康,李旻,2023)。已有研究还发现,老年人参加社区或村委会组织活动的频率越高,其心理健康水平越高(孙薇薇,石丹妮,2020)。因此,提出假设:
H1d:在数字鸿沟的弥合过程中,老年人从社区获得社会支持的频率与其主观幸福感成正相关。
社会支持的“缓冲器”模型则呈现了社会支持对个体心理的另一条影响路径。该模型认为社会支持可以帮助人们缓冲压力事件对身心状况造成的消极影响,进而提升个体的身心健康水平(Cohen & Wills,1985)。具体来说,社会支持虽不会改变压力事件本身,但能调节人们对于压力事件和自身状况的判断,由此提供保护。因此,社会支持除了直接影响老年人的主观幸福感,还能通过个体认知间接影响主观幸福感。作为一类评估认知,感知效能主要指个体对于所推荐的威胁应对措施是否有效的主观判断(反应效能)以及个体对自身能否实践推荐措施的信念(自我效能)(Witte,1992),与主观幸福感的关系密切(Zambianchi & Ricci Bitti,2014)。研究发现,在社会支持的缓冲过程中,感知效能的中介效应是一个重要机制(Cutrona & Troutman,1986)。
老年人作为数字移民,常常缺乏使用数字技术的动力和成就感,其感知效能也大打折扣(田丰,郭冉,张书琬,2022:132)。而有效的社会支持或可提高老年人融入数字社会的感知效能,进而增强其主观幸福感。即便“缓冲器”模型尚未应用于国内的老年数字鸿沟研究中,但其在相关领域的适用性已得到证实。针对新手母亲和癌症患者的研究发现,社会支持能够提高个体的感知效能,从而减缓抑郁症状、增强韧性(Cutrona & Troutman,1986;Yin et al.,2022)。因此,本文基于社会支持的“缓冲器”模型,结合前述四种社会支持来源,试图探索社会支持通过感知效能作用于老年人主观幸福感的路径,提出以下假设。本文的理论假设和研究模型如图1所示。
H2a:在数字鸿沟的弥合过程中,老年人感知效能在其从同辈亲属处获得社会支持的频率与主观幸福感之间发挥显著的中介效应。
H2b:在数字鸿沟的弥合过程中,老年人感知效能在其从晚辈亲属处获得社会支持的频率与主观幸福感之间发挥显著的中介效应。
H2c:在数字鸿沟的弥合过程中,老年人感知效能在其从朋友处获得社会支持的频率与主观幸福感之间发挥显著的中介效应。
H2d:在数字鸿沟的弥合过程中,老年人感知效能在其从社区获得社会支持的频率与主观幸福感之间发挥显著的中介效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