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观点尤可见于文徵明晚年时别人为他所作的纪念性与颂赞文章。陆粲所撰的两篇《翰林文先生八十寿序》,是文徵明八秩寿诞时祝寿诗文集的序文,文中称扬文徵明的道德、博闻及出众的文采,却未曾提及其绘画。十年后,文徵明年届九十,曾与之往来的长洲同乡皇甫作了一篇类似的文章,题为“代郡守寿文太史九十序”。“代郡守”之题,使此文成为半官方性质、庆贺这位本地名士高寿遐龄的文字。该文与陆粲的序类似,同样言及文徵明的宦途及编撰“国史”的经历;皇甫将之比于长寿的古人,赞颂其诸多方面的成就,然对于文徵明为后人所牢记的画名,却未特别着墨。
我并非指称文徵明本人对于绘画不屑一顾,那未免太过荒谬。事实上,我们倒有明显的反证,例如文徵明于1533年题李唐《关山行旅图》,跋中称许李唐“为南宋画院之冠……虽唐人亦未有过之者”。他写道:“余早岁即寄兴绘事,吾友唐子畏(唐寅)同志”,且又称其早年曾致力于学习李唐风格,尤其是他无可比拟的构图。在另一则1548年的画跋中,文徵明宣称:“余有生嗜古人书画,尝忘寝食。每闻一名绘,即不远几百里,扁舟造之,得一展阅为幸。”此跋题于赵伯驹的《春山楼台图》,收藏者是某个名叫吴纶的人。1543年,文徵明与友人同过吴宅,应主人之请为该画题跋;借观该画五年后,他终于在1548年履行
承诺。在此,文徵明以题跋回报吴纶的出借画作,除此之外,文、吴二人并无其他往来的记录。尽管此事具有交换的意味,我们没有理由怀疑文徵明自称热爱古画的真诚。这点尤可自其画作(而非其诗文)窥知;因他在画中常明确表达意在与古代知名大师对话的企图。就这层意义而言,那些实际在纸、绢表面留下痕迹的作品,本身就是最好的明证,因此我们无须急于寻找文字证据来“支持”我们对不同作品何以有不同样貌的解释。然而即便如此,我们还是很好奇,在“你来我往”的交换模式里,这些作品是否不单单只是处于画家与受画者之间,也居于画家个人与李成、赵孟頫、米芾或任何一位文徵明题跋中言及的古代画家之间。借由“传”和“仿”的形式,这些古人供以文徵明所需,文徵明也对这些古人有所回报。这并不会使两者处于对等的关系,因为如前所见,礼尚往来几乎总是暗示了阶级关系,而回报总是“不足”,总是无以为报,至少在修辞上是如此。如庇助链(chains ofpatronage)中,除了最底层的之外,每一个附从之人都是其下附从者的庇主。这一个“上”与“下”的隐喻,暗示着“前”与“后”以及社会或道德上地位的不对等,若用来将艺术创作的模式概念化,则文徵明便是将前人(即位居其上之人)的风格(manner),传给后人(即位居其下之人)。这种传承关系的譬喻在文徵明论及祝允明如何吸收外祖父徐有贞与岳父李应祯两人书风的跋文中,清楚可见。这也是人们笔下所谓文徵明与其弟子(特别是其子)间的关系,在这种情形下,他们形成的“派别”被视为一个跨时代的传承世系,同时也是(或者更甚于)同代人组成的一个群体。
文徵明与古代艺术的连接是20世纪学者研究文徵明时最重要的议题,如葛兰佩1975年的专书的第二章便以“师古情节:文徵明对于艺术史的研究”为题。她敏锐地指出,文徵明对于在文学或仕宦方面表现卓越的艺术家特别感兴趣。虽然“古”字在明代是个飘忽不定的概念,但在文徵明的诗文中却随处可见,而评论家对于文徵明师古情节的理解方式也随着时间经历一连串的修正与改写。同样,就如几位现代评论家所指出,“绘画”绝非文徵明自己特意选择来定义自我身份的要素。前已提及,《甫田集》中的画跋相对于书跋,可说是屈指可数,而令人讶异的是,文徵明尝试表述其“画史”观点的跋文多未被收录在其官方文集中。诸如文徵明1530年题唐寅人物画时所言“画人物者,不难于工致,而难于古雅……初阅此卷,以为元人笔”这一类的论述,很难在《甫田集》中看到。而如下文这段题王鏊所藏唐代画卷的短文,则更罕见:
余闻上古之画,全尚设色,墨法次之,故多用青绿。中古始变为浅绛,水墨杂出。以故上古之画尽于“神”,中古之画入于“逸”。均之,各有至理,未有以优劣论也。
“余闻”是一种修辞手法,不仅可用以强调关于物品之知识的传承,也可道出物品本身的流转。这两者俱是密不可分的文化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