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意错开了新年第一天,今天写一篇推送。
跟大家聊一聊我在做的事。
想聊这件事的冲动已经很久了,但总是不确定如何表达。直到这次新年,因为一些契机,我才终于想清楚一直在酝酿的那个感受要怎么说。
它是在某种意义上的,
不自由
。
意识到这份不自由,是因为这两天收到了很多朋友的新年祝福。——别误会,这些朋友很好,祝福也很好。只是它们唤起了我的一种焦虑,觉得有必要融入这样的氛围,展现出某种社会人的亲和性,最起码简单地回一句「新年快乐」。
那已经是我相当不擅长的互动了。
要怎么回复呢?仅仅只说一句新年快乐,真的合适吗?连标点符号都不带一个的吗?标点是选择波浪线还是感叹号呢?或者表情?哪些表情适合发给这个人?……还有红包。我一般是不领红包的,但如果一个人通过私聊发来一个红包,我是领还是不领呢?不领,红包被退回的时候,传递出来的信息有一点太让人难堪了,我绝不希望给人这种尴尬。但如果领了,我又该说些什么呢?礼貌起见,我是不是也该发一个红包回去?
红包的金额是比我收到的多一点呢,还是少一点呢?总不能刚好相等吧?
更不用说还有群里的祝福了。如果一个群里大家都在发红包,我不吭声可以吗?那也要看是什么群,有工作群,家人群,不同圈子的朋友群……
有些群的消息我已经设置了免打扰,但在这么重要的日子里,我是不是该点进去看一看呢?万一别人都在说话而我不吭声,会不会招来某种不满呢?
总之,不管愿意与否,我已经被卷入到了某种并不讨厌,但
的确不擅长打理
的人际关系中。
当然我这么说,并不是想要你的建议。
我知道你们都有自己的人生智慧。比方说,不用想得那么严重啊。别人没那么在意我的反应啊。或者推荐一套表情包,甩到群里保准不会出错啊。
这些我都知道。这么多年了,我也发展出了自己的应对方式。
我只是想说,
我本性不擅长做这些事。
不擅长的事,当然也能硬着头皮做。也能做得不错。就像回个祝福,发个红包,这些事本质上没有多么复杂,花上半个小时学习,也就做好了。但是推而广之,这样需要「硬着头皮」的事,还有很多,有时甚至让人为难。
我想说一说这种为难。
这种为难,从一个人的小时候开始。
当一个小孩躲在角落里看书,而其他孩子一起玩得不亦乐乎的时候,好心的大人会忧心忡忡地提醒那个角落里的小孩:你不要这样,要学会跟别人一起玩。
你越能融入人群,将来的生活才会越好,至少看起来越「正常」。
你知道这句话最让人生气的地方是什么吗?——就在于它很可能是对的。
我也不是外宾,我来自一个典型的三线小城。前两年,我还不得不和当地的一些部门打交道,办理户口之类的手续(
希望以后再也不用了
)。所以,我当然清楚这个社会环境通行的那些文化规则。那些跟别人一起玩的人,或者说「合群」的人,相比于不合群的人,可以多办成多少事,或者拿到多少好处。
那还有什么说的呢?现实如此,也只能接受。
所以我们一直强调关系的重要性。从前说关系,后来说人脉,再后来用心理学的名词,叫跟人【联结】。联结是个好词,但已经被人用滥了。联结很重要啊,我们从一个人还是小孩的时候就告诉他:
嘿!你要多跟人联结!离开你的角落,去跟别人一起玩,加入其他孩子们的游戏!不管你喜不喜欢,你最好都装出喜欢的样子来!
你说,这是不是让人为难?
但我们恰恰是出于
100%
的关爱,才会为难他们。我们牵着孩子的手,把他交到人群里,对领头的孩子求恳:「弟弟
/
妹妹想跟你们一起玩……」
我们当然知道他不想。但我们要替他遮掩。
他「本性」并不想以这种方式跟人在一起,至少此时不想。
而大人出于关心,或者出于不在意,有意无意忽视着这些本性。大人说:「
哎呀,他就是害羞。有什么好害羞的嘛,玩着玩着就好了!
」
但今天不一样了。
我这些年做的工作,写过的文章,讲的课,如果要用一句话概括其中最有价值的部分,这句话就是对这些孩子(连同他们身边的「大人」)说的:
今天,已经可以不一样了。
几年前,我拿到了一个体制内的教职。我在老家的朋友,问我拿到这个职位花了多少钱。我告诉他没花钱,甚至连一样礼物都没送。他不肯相信。
他说:是不是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后台背景?
我说我你还不知道嘛,除了学历,没有别的背景。
他想不通:那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说:我符合他们的招聘要求啊,就整理材料,投简历,他们打电话叫我面试,我就去了,先是部门的面试,通过之后再递材料,然后学校面试……
我的朋友听到「面试」这个词,好像发现了秘密:
面试!面试不就要「关系」吗?
他固执地相信我是有所保留的,我没对他说全部的实话。但我可以指天发誓说,我已经说了全部的事实。我当然不能否认他的经验,也许的确有人通过其它手段拿到了一份理想的工作。我不了解别人,但我自己的全部筹码就是学历,经验,和专业技能。——这不是清高,相反,我倒觉得自己挺无能的。也许通过「关系」获得一份工作,是一种更有本事的表现,对别人来说也简单。但我真的不擅长,那对我来说太硬着头皮,太为难了。我只好磨练自己专业上的能力,才能让自己混一口饭吃,那是我相对容易的,或者说是唯一的生存策略。
发现这个策略的过程,就是我理解的「联结」。
联结不一定是打哈哈,发祝福,或者任何一种约定俗成的关系形式。我想
联结也可以是不说话的
。我同样在跟别人保持关系。我提供服务,换取回报,用这些钱购买别人的服务。我去超市,把货架上的商品放到篮子里,拎去收银台,一句话都不用说,收银员就开始扫码,计费。就这么一件事里,我跟好多人有了联结,都是陌生人:有人生产原材料,有人加工,有人把它包装成商品,有人千里迢迢运输过来。而我
一句话不用说
,付完钱,这些陌生人生产出来的好处,就可以归我享用了。——这不就是最伟大的联结吗?了不起的人类社会!
谁说联结一定非得是那样一种「关系」呢?
我在北京生活了十几年,现在迈入了物质和资讯都愈加发达的
2019
年。这个城市和这个年代最吸引我的地方之一,就在于
我多数时候可以不社交
——「社交」并不是不好,但它的确是不是我的本性。爱社交的人很幸运,但对于不擅长社交的人,可以不用勉强自己做费力的事情,也可以活得很好,这是何等值得庆幸的事啊。
但并不是每个人,每个时候,都有这样的幸运。
我也不是每一刻都有底气喊出「今天已经可以不一样了」。有时候我是怀疑的,怀疑我是否只在自欺。这种怀疑集中爆发在年底,在大家坐下来欢聚一堂的时刻,挨个敬酒的时刻,或者是新年一到,大家互相祝福发红包的时刻。
这时我就想躲到一个被人看不到的地方。
躲起来也没什么,最可怕的是我会被人拎出来。并不是说这些人本身可怕,他们是温情的,善意的人,他们把我拎出来,也是出于
100%
的关爱:
「嗨!你怎么跟大家没有联结呢?」
但我心里想的是:「闭嘴吧!我根本懒得跟你们这些人有联结」。这样很伤人,我试着不把这样的话说出口,但这种有点被激怒的态度是藏不住的。——年底的时候,我自己参加了一个大团体。尽管我在人生实验室里带领过很多次大团体,但作为成员,我仍然会在那里面体验属于自己的困难议题。我常常不自在,在多数人寒暄的时候,开一些(在我看来的)庸俗玩笑的时候,互相吹捧的时候,一起痛哭或激昂的时候……我都会纠结:我要假装跟他们是一样的吗?还是忠实于我自己?
如果他们发现我跟他们不在一起,我会倒霉吗?
有一次,在他们陷入某种集体感动的时候,我终于说出来了。我告诉他们我一点都不感动。不是反感,我没有负面的意见,只是没有感动的感觉。
沉默了几秒钟,有人饱含热泪地指出,也许我只是太恐惧跟别人有「联结」了。「打开自己,」她说,「打开自己你就会感受到我们的感觉了。」
好几个人一起点头。我不再说话了。
但我不只是在抱怨。
我毕竟受过很多年专业训练,它的价值是让我从对方的角度来考虑这个问题。我可以认识到,他们也只是在忠实于自己的感受,做自己热爱的事。并且,当我旗帜鲜明地宣布自己无法融入时,
他们也受到了来自于我的冒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