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女作家盛可以是庸俗龌龊浮躁无耻的20世纪70年代生人中的异数,她的存在让后人百年以后不能将这一代人全盘总结为言语短舌和思想平胸。
70年代生了我们这一拨俗人。
“文革”一代对文字无比虔诚,他们为了文字四十几岁死于心脏病,他们为了文字喝大酒嗑猛药睡清纯女星,跳上桌子喊:“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他们没有灭掉五四一代,但是他们至少丰富了现代汉语的形式和风格。我们没有用“华丰”牌圆珠笔在北京电车二厂印刷厂出品的四百字一页的稿纸上狠呆呆地写了一百万字再一百万字,文章即使发表在《收获》和《十月》上,也不会让我们泪流满面,更不会从根本上改变我们的命运。如果发表不了,我们就把《收获》和《十月》当成愚钝不开的典型,和文化馆、作协、劳保用品和公费医疗归为一类,认定它们很快会消亡。
我们的大脑权衡、斟酌、比较、分析,我们的大脑指挥阴茎,我们的大脑指挥脚丫子,我们的大脑指挥屁股蛋子。我们的大脑,丫一刻不停。
我们这一代,基本上,脸皮厚表现欲强有丁点儿姿色会用全拼法录入汉字的就是美女作家。我看到女作家及其背后书商们市场竞争的升级,没有看到文学和性情。市场的门槛的确是越来越高了,再想出头出名,看来只有在家里装摄像头,二十四小时直播三点毕露的裸体了。实在没有姿色的女的和各级姿色的男的,面对李白杜甫巨大的影子,决定用小米加步枪战胜飞机加大炮,战略转型,避实就虚,专攻下三路,准备在文学史上号称“下半身”。如果在辣椒里挑鸡肉在矬子里拔将军的话,棉棉写了三四万字好小说,李师江学朱文,由皮毛学到一些筋骨,个别中篇有些气质。
绝望之前,读到了盛可以。
我到了南中国,在香港和深圳两地跑,MSN问四分之三身体烂在网络里的出版家狂马,香港和深圳有什么作家可以见啊?香港有黄大仙和李碧华啊,深圳有慕容雪村和盛可以啊。李碧华有幽闭症啊,慕容雪村吃过饭了,是个和石康相仿的上进好青年啊,盛可以写得好吗?年轻女作家中写得不错啊。长得好吗?网上看不出来啊,照片谁敢信啊?但是大波啊。是吗?那就不管好不好看了,去见去见。
先读了《收获》上发表的《水乳》,不像有大波的人写的东西。《水乳》讲述一个女人没有浪漫的结婚,没有意外的出轨,没有快乐的重逢,没有戏剧性地维系了婚姻。文章冷静,凌厉,不自摸不自恋,风雨处独自牛逼。我想,即使原来丰满过,成形之后一定被作者挥舞着小刀子,削得赘肉全无。我想,作者如果没有一个苦难的童年,也一定有杀手潜质。恍惚间,感觉到余华出道时的真实和血腥,但是婉转处女性的自然流露,让这种真实更另类,血腥更诡异。
然后读了《北妹》,盛可以的处女长篇,没有《水乳》老道,但是比《水乳》丰富,我更喜欢。《北妹》讲述一个湖南大波少女来到深圳,干过各种工作,每种工作都是受欺诈,遇过各种男人,每个男人都色狼。奋斗一圈回到起点,一样没有钱,没有家,没有爱,没有希望,不同是奶大到成了累赘,失去灵气,仿佛失去乳头,只剩下十斤死肉。《北妹》没有《水乳》的凤头和豹尾,但是有《水乳》不具备的猪肚和更丰沛的写作快感,像所有小说家的第一次,一定不是他们最好的,但也一定不是他们最差的。
盛可以生长在湘北,门口一条桃花江,听说端个马扎,在门口坐一会儿,就能看见大群大群的美女游来游去。盛可以没有受过科班训练,很少读书,很早出来做各种杂工,吃过很多苦,受过很多委屈,但是还能气定神闲,不仇恨社会。2002年初的某一天,大星冲日,盛可以觉得心中肿胀难忍,辞工全职写作,一年写了六十多万字,其中包括《水乳》和《北妹》。
我想,没有道理可讲的时候,一定是基因作怪。楚地多水,惟楚有材,是个灵异基因常常显形的地方,过去的表象有屈原、贾谊,近世有小学文化的沈从文和残雪,现在有盛可以。这类人,不需要读书,不需要学习,文字之所以创立,就是为了记录这些人发出的声音。这类人,受了帝王的委托,就成了巫士;受了命运的捉弄,就成了诗人。杜甫说“文章憎命达”,我反复唠叨,盛可以啊,要本色,要荣辱不惊,千万不要去北京。
作为70年代一代人,我们振兴了中国经济,我们让洋人少了牛逼。作为一代人,我们荒芜了自己,我们没有了灵魂的根据地。好在还有基因变异,变异出来盛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