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磕长头其实是改革开放后才有的事
前段时间,电影《冈仁波齐》近期引起热议,由于我的西藏背景,每每有类似的文艺作品上市,总会朋友主动与我交流观影体会。但我没看过《冈仁波齐》,自然也不会有体会。不过,我看了电影的海报,倒是想到了这样一个问题:
当你感慨磕长头的虔诚灵魂时,可曾想过他们身下的公路是谁修的?
不论是在文艺作品,还是现实的藏区旅行中,我们都能看到,长头都是在公路上磕的。那么,公路是谁建的?
是半个多世纪以来,由一代代的建设者建的,这包括最初的十八军和西北野战军进藏部队的战士、包括建设时期的工程兵和各族工人,还包括今天来自西藏本地的以及四川、陕西、河南多地的民工、挖掘机、搅拌机和卡车个体经营户和各类小型包工头。
相比之下,公路的建设者们,无论是工程师、包工头还是民工,都不如朝圣队伍那么有艺术气息。我敬重磕长头的人,能有毅力花很长时间做一件事的人都值得敬重。但我并不太关注这些,我更敬重的是建设者百折不挠的奋斗和“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的伟大精神。
虽然不少或肤浅或深邃的文艺青年喜欢将现代化和传统对立起来,诟病西藏的发展让西藏不再“纯洁”(而公路、铁路自然是“不纯洁”的典型代表),但
事实上,朝圣之路并非来自传统(过去只是有这说法,但没有实践的可能性),而是现代化的产物。具体来说:
第一,
在旧西藏,是不存在全程磕长头到拉萨朝圣这种形式的。
因为过去没有公路,西藏复杂、险峻的地形,很多地方猴子四条腿过去都不容易,人磕头就更做不到了。
第二,
朝圣之路是存在的,但这在旧西藏是只有极少数贵族或英雄人物才能做到的。
他们能做到,不等于普通藏族人能做到。正如姚明能打NBA,不等于中国人都能长2米2。
02
为什么普遍的朝圣之路在旧西藏不可行?
当然,我提出上述观点时,也常常遭到朋友反驳,包括藏族、汉族以及美利坚、法兰西、德意志各外国民族。他们大多也都能列举些各式各样的证据,从历史上的朝圣书籍等有一定根据的资料到“上次我在西藏玩的时候人家跟我说”等道听途说的段子。
所以,我也想认真谈谈这个问题,从比较公认的历史资料以及无须质疑的自然规律角度来分析一下:为什么普遍的朝圣之路在旧西藏不可行?
1、人身依附与物资匮乏
朝圣首先要有人身自由,但是旧西藏实行的是庄园农奴制,农奴擅自离开庄园视作逃亡,换言之,占人口比例95%的农奴是不具有自己决定自己是否能去朝圣的权利的。并且,即使得到庄园主批准,绝大多数农奴也没有可以支撑朝圣的物质基础。
具体来说,第一,旧西藏庄园制实行的是乌拉差役制度,乌拉差役具有劳役地租特征,它要求租种土地的农奴家庭必须派出一个或以上壮年男性劳动力全年在农奴主的庄园服役,相应的,农奴家庭拥有一定的份地,但这份份地就需要其他人来耕种,这意味着一个家庭至少要有两个成年男性才能维持生计。因此,“不能分家”的现实需求孕育了“兄弟共妻”的婚姻制度。
在这种制度下,在庄园劳动的农奴肯定不能获得朝圣的许可,而他在份地劳动的兄弟如果去朝圣了,全家老小都有饿死的危险。责任感决定了,一个男人不会丢下自己的家人,仅仅为了个人的灵魂的升华而去朝圣的。
第二,
根本没有足够的物资
。1951年,西藏人均粮食占有量是135公斤,历史时期的粮食产量数据也不可能比这高多少,大幅低于人均200公斤的温饱标准。而历史上的朝圣之路,最近的山南、日喀则核心区到拉萨也要走三个月到半年(路途远,交通差,另外,做不到磕长头,也至少要做到逢庙必拜,不然怎么是朝圣,这也会耗费大量时间)。
不算其他开销,一个人至少需要一百公斤口粮,农奴家庭从哪里积攒这些粮食?
另一方面,现在朝圣者普遍必需较多的酥油、奶渣等脂肪补给,否则撑不过残酷的气候。而在旧西藏,普通农奴基本吃不到酥油的,在1990年代以前,西藏农村的流行民谚是“小孩子不能吃酥油,吃了会掉耳朵”(目的是为了防止小孩嘴馋,现在这个民谚已经作古了,大力鼓励小孩吃酥油),吃酥油习惯的真正普及,其实也是现代化的产物。
2、后勤补给的困难
在今天物资丰裕的情况下,朝圣也不是一个人的事,需要专门的后勤团队。在今天比较好的道路和补给以及商品流通(有钱可以买到东西)条件下,后勤团队也在藏族朝圣者队伍中是标配。
一般来说,现在的朝圣者中,老人、妇女或者年纪较大的男子居多,一般是几个人组团朝圣,因为这样比较节省后勤力量。过去,后勤团队使用平板车居多,那么至少要有两个成年男子才能保证平板车的持续运作。朝圣是有一个漫长的准备过程,其中一项重要内容就是组建后勤团队,比如等自己的儿子挣了一些钱、有空闲的时间,或者通过半是人情半是非货币补偿方式找同村好友。这些年,汽车在藏区越来越普及,后勤人力下降,一个成年男子当司机也就够了。
然而,
不论是汽车还是平板车都是在公路上才能走的,西藏到处都是高山,和内地的平原环境不一样,过去平板车不具备长距离通行能力,就得需要大牲口(牦牛或犏牛),而在旧西藏90%以上的农奴没有大牲口。
而且,就算有了大牲口,牦牛的问题是,到了河谷地区,它热的受不了,老想下河洗澡;犏牛(公黄牛和母牦牛的杂交品种,一般和骡子一样不孕不育,各位同志,你们在西藏拉萨、日喀则、山南、林芝旅游时,你们以为的牦牛其实绝大多数都是犏牛)的问题是,到了高山地区,它冷的受不了。
没有补给,怎么支撑朝圣之路?
3、随处化缘可行吗?
当然,也有朋友反驳我说,朝圣之路不需要补给,朝圣者可以随处化缘。现在,很多书籍里也这么写(主要是现代用汉语写作的书籍)。
藏族同胞待人热情确实值得称赞。即使在旧西藏,物资十分匮乏,如果有人去敲门化缘,我相信,他们也肯定会拿出自己不多的粮食。但
化缘的前提是得先见到人,而在朝圣之路上,绝大多数时间不可能见到可以化缘的村庄。
具体来说,长期徒步旅行,长期锻炼的强壮男性在平原地区的平均速度一般是五十公里/天,而在高海拔和崎岖山路双重效应叠加下,一天最多走1一二十公里(这个众多徒步驴友都验证过),过去没有公路,行径速度要更低,也就十公里,如果是磕长头的话,一天能走五公里就不错了,朋友们不信可以自己实验下。
这样,问题就来了,在拉萨、日喀则、山南核心区之外,五十公里见不到村庄依然非常普遍,骑友们经常要靠一百公里一个的道班以及公安检查站休整。那么,旧西藏的朝圣者们去哪里化缘?
在没有公路的情况下,必然会发生的迷路问题我们就不说了。
4、恐怖并漫长的冬季
以上还不是最多的困难,朝圣中最难的是:
除了拉萨市辖区以及日喀则和山南的核心区,其他地区来拉萨朝圣肯定要超过半年,四川、青海藏区要超过一年,那就不可避免的遇上长达半年以上的冬季。
西藏的冬季,在拉萨等城市的城区其实不难过,由于日照强,基本无降水,以拉萨为例,冬季白天的气温一般能有十几度度,比北京、上海舒服多了。夜晚的温度就会骤然下降,当然大家都是在屋里睡觉,也没事。
但朝圣就不一样了,在旧西藏,绝大多数实践肯定要露宿野外,那么如何抵御零下一二十度的严寒?而且,上面说的是最好的情况,是在三千多米海拔的河谷地区,但是,
在朝圣之路上,绝大多数都是四五千米的高山地区,这些地方,七月份都能下大雪,冬天夜晚的温度一般在零下三四十度。在冬天,如何保证自己不冻死?
而且,山区一下大雪,积雪经常就是在半米以上。现在,工程兵在西藏冬季也要随时待命,用大型机械也要挖个两三天才能勉强恢复公路通行。在旧西藏,既没公路,又没工程兵和挖掘机,在高山地区碰上雪灾,就是死。而大雪是每年的常态。
我们看对比性数据。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在基本没有战斗的情况下,西北野战军从最容易的青藏线运输(川藏方向的十八军比这还更难的多),非冬季最寒冷时期,而且是大集团运输,“高原之舟”牦牛等的死亡率高达50%。而在旧西藏,不论是富人家的牦牛,还是穷人家自己扛东西的人,死亡率能比这个低?
后来,中央政府没办法,为了运输物资,选择了物资在广州上船,在加尔各答卸货(周总理为此专门和尼赫鲁协商),通过大吉岭经亚东运进西藏,耗时大半年。这意味着,在没有新中国的公路建设之前,朝圣之路的运输效率还不如去趟印度。直到今天,解放军汽车兵的死亡率还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