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剧是影视行业里最重要的一群人,却往往处在产业链的金字塔底,甚少有话事权。大多数人需要从最底层的工作做起,经过千锤百炼也未见得能成为梦寐以求的大编剧。
没有人从第一部作品开始就能成功,而千锤百炼是冲向食物链顶端的充分不必要条件,他们忍受各种熬煎,期待 “逼到绝境处,坐看云起时”。
这个行业不缺演员也不缺钱,最缺的还是编剧,好编剧。
1
2014年,常乐27岁。这一年,他做出了人生的两个重大决定,一个是辞了老家的工作来北京,另一个是和女朋友的关系保持僵局。
常乐原本在山西老家的一家杂志社工作——《山西教育》。像所有选择在老家生活的人一样,他也感受着无味与迷茫。尤其文字工作者,更是枯燥。
和女朋友保持着不温不火的关系,没有推进也没有决断。给不出结婚结局前的大多数爱情,都是这样被搁置着,照常乐的话说“既然无法前进,那就原地踏步。”
彼时公众号、自媒体还不够繁盛,微博也没有人尽皆知,但人人网却还保持着萧条前回光返照式的兴盛。常乐在人人网注册了一个账号,开始写东西。“那时候要是选择去微博或者开个公众号,现在估计早就一网红了。”说这话的常乐跟后悔没早来北京买房的人一个语气,感觉错过了一个咸鱼翻身的绝好际遇。
人人网实名制,常乐就一直是常乐。在混迹人人的这一年,常乐写了很多小说。有的是自己尚且青涩的二十多年的见闻和感慨,有的只是一个虚构的故事。
深耕一个领域,多少能有点曙光。可能见钱难,但“见人”还是容易的。短短数个月,常乐的粉丝就飙升到几万,其中不乏被他才华征服的文艺女青年。
这样写下去也不错,至少在这里能感受到妹子们动辄“期待新文”的留言。被追捧是动力也是压力,常乐暂时在这种有点分裂的拉扯下暗爽。
当时在人人网码字的人有很多,其中就有老戴(微博@抽风手戴老湿,粉丝活跃度低的百万大V,算得上过气红人)。后来老戴成为常乐编剧事业上的伙伴,那时候俩人的交集就是人人网红之间的惺惺相惜。
有天人人网红“常老师”被北京一家编剧工作室看中,接到了邀约电话。那个时候常乐心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机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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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到北京,工作室位于双桥,朝阳和通州的交界处。尽管没什么大差别,但左边是城右边是村的划分在所有人心里很清晰,双桥仿佛是个城市进程化的灰色地带,它没人管。
环境都是次要的,能写剧本有朝一日大银幕登名才是重要。生活里鲜有诗和远方,眼前的苟且是常态。
工作室规模不大,五个人。起初存活也是靠老板关系接到一些项目。工作室有个伟大的原则:非院线电影不写。那时候中国电影市场还没有爆发,网络影视业不成体系,微型编剧工作室活下去就是胜利。在双桥乃至北京大大小小数不胜数的工作室里,全都是现实无法承载野心的“白日梦想家”。
双桥的工作室里,常乐熟悉了整套编剧工作的流程。接到项目,了解清楚制片方的意向,开始出大纲。大纲之后是人物小传,人物小传之后是分场景大纲,总之一粗一细下来,直到剧本完成。其实到现在,能够完全按照流程走的编剧已经很少,在快消时代,制片人急着要本子拍,压根不给你细琢磨的时间。
在双桥的时间很短暂,地处偏远是最大的缺点。要每天去和东三环写字楼里的导演制片们开会,除了不方便,更有心理上的压力:作为一个作品的重要分工,编剧好像最没什么分量。都知道编剧是影视作品的基础,没有好本子好故事,拍摄基本无从谈起。但理想现实云泥之别,常乐最深的感受就是毫无存在感。
这种体会并不是刚来北京初入行的矫情,被通知早十点开会,愣是等到晚十点片方都没过来。这期间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来,就像你不知道哪一部作品会写出名堂。只能等,只能写,工作流程就像梦想实现的流程,未知又没办法。
三个月后,耗尽唇舌百般托告,两个大合同签订,工作室鸟枪换炮,换到了东风北桥的瞰都国际。
新的工作室明亮又舒适,关键是大。与双桥小开间的感觉完全不一样,阳光从大落地窗撒进27层,似乎未来又光明了一些。因为在顶层,可以俯瞰东北四环车水马龙,会让人生出一览众山小的错觉。
舒服的代价就是房租的加倍,14年的东风桥下三居一万。如果还是靠那些周期被甲方拖着走的院线剧本,别说光明未来,房租都是问题。即使这不是常乐一个文字打工者该操心的,但他确实很担心:未富贵先还乡,是要裸奔夜行吗?
在双桥立下的伟大原则改了:有活就接,电视剧也可以。网剧网大,也行。这其实并不仅是一个工作室的妥协,在2014年年末,网络影视行业已经开始兴起,但比起大电影和电视剧,它们还是相对低价低质的产物。写不了大电影?那先弄个网大的本子吧!有多少想成为知名编剧的枪手们,在成名之前不停地妥协着。
不了解这一行的人,对于编剧的理解很简单:写剧本的。但实际上编剧的工作跟中介没区别,沟通甲方和导演,写出他们想要的“户型”,在未来漫长的创作过程中,你们一直“保持关系”,有事随时找你。
知名编剧好说,以自己的创作为主。常乐们只能妥协片方,前一天还说要个快递员的故事,快完成故事大纲的时候说想要侠盗。改了百分之八十的时候又想要穿越科幻,一脸懵逼的时候又接到想要中国漫威的故事的要求。
每天面对的不仅仅是写作压力,来自甲方的反复无常才是创作的阻碍。没错,六七万,想要一个中国漫威故事,常乐一直在思考到底是谁天真。
3
2015年年初,顾长卫导演的电影《微爱》上映,因与编剧有关,工作室的成员们全部去看了,倍感震惊。一方面是拍过《孔雀》的顾长卫竟然也能拍这样的作品,另一方面是震惊于这个市场的包容性。“我觉得我们的机会来了,这样的作品都能上院线,简直太好了!”工作室头儿对大家说。那时正值北京萧条冷漠的冬天,常乐听着这话觉得别扭,梦想似乎那么近又那么远。
工作室当时的状况是即将要支付三万的租金,水电网杂费数千。项目上有一个网剧正在二稿,一个综艺还没见到定金。
“加油,二稿交出去我们就能拿到二款。”离房租还有十五天,离二稿deadline还有一周。常乐有种英雄主义在笼罩自己,这一周熬几个大夜,就能拯救这个工作室。
现实总是啪啪打脸,赶在截稿前两天交出去,收到的不是等待已久的二款,而是“导演出差了,可能还要修改”的回复。那时候常乐不按项目拿钱,而是每月3500的工资,拿不到二款工资也没着落。
工作室大家每次点外卖都点盖饭,这样饭菜分离可以每个人都吃点。常乐随着大家叫一份白米饭,就着老干妈和榨菜吃。他最累最辛苦,过得也最落魄——整个工作室就他一个纯北漂。幸运的是,艰难时刻并没有屋漏偏逢连夜雨,女朋友过来陪着常乐。等二款发工资的那两周,女朋友每天请他出去吃饭,变着法的吃不一样的餐厅。
常乐总在工作室开玩笑说现在都靠女朋友养着,这混的。但心里他是有愤怒的,编剧的权益为什么如此没有保障。
不经过长期的磨砺坚持,鲜少有人能凭借单纯的才华能力,把剧本的价值完好无损地体现出来。可是很多人入行,是要靠它吃饭。生活所迫之下,哪有闲工夫琢磨旷世奇作。
很多人靠忽悠拿下投资方,把项目忽悠成。签了合同后攒局招揽一心还对行业抱有侥幸心理的小枪手们,写吧给你们署名!之后就是挂个总编剧的名字,给枪手们一点遣散费,结案。
现在说起当时,常乐气不打一处来:“当时甲方绝逼玩我们”。
4
当时有一个项目叫《XXXX手册》(为甲方利益隐去片名),整个编剧工作室都在忙活这个本子。第一是因为它是院线,其次资金各方面很到位,打算写完就拍,赶上15年暑期档。
直到现在片子都没有上映,而剧本也易主了。
当时国内《匆匆那年》正在上映,青春片很有市场,片方的要求也很简单清楚。常乐和其他人一直在围绕对方给的故事线和人物去创作,想着半年后就能在电影院看到自己的名字,还可以带着朋友去吹牛逼,好像故事情节都涌上来了。
如果说就这样发展下去,那么常乐估计也成知名编剧了。这个时代,想红也容易也难。还是老套路,在数次的对接后,片方把一个简单的校园爱情故事讨论到了一个宏伟的爱情悲剧。
给着傻白甜单纯爱情故事的钱和时间,想要《罗密欧朱丽叶》一样故事的甲方,行业内是普遍存在。
再后来甲方找理由毁约,和工作室失去了联系。对于还未注册的口头机构,这样的行为就是泼冷水打嘴巴,摆明了欺负人。
前不久,广电一批备案名单里,有这个片子,编剧已是他人,监制是大名鼎鼎的八零后导演陈XX,常乐看了愤愤不平:“十年内不让陈XX给我道歉我就不干编剧了。”
“那陈XX要是现在找你写剧本,你怎么办?”
“抱大腿叫爸爸。”
何其心酸。
5
2015年,中国电影井喷式发展,网络影视逐渐成熟,IP成了抢手货。以前写网文出书的网络写手们,运气好的被当做IP买去开发影视剧,分分钟码房买车了。而常乐还在原地,IP盛行后,对传统编剧的冲击更大了。
很多有粉丝基础的小说,一旦被立项改编影视剧,片方为了最大化把书粉转化为票房,会把原作者找来当编剧。这样的项目越多,传统编剧被需要的程度越低。此时常乐也有深深的焦虑,被时代遗弃的感觉并不是只有买不起房子的时候才有。
不仅仅是电影,网剧网大都是在这一年崛起。网络似乎是院线的接盘侠,体量不够资金不足的项目不愿意废弃都改成网大,很多编剧的标准再次降低了。
总说中国难有佳作出现,影视剧中多渣男坏女。常乐发现,大多数编剧并没有这样的三观,谁都想写出探讨复杂人性、脆弱关系的作品。别人不是特别清楚,至少常乐自己没有。
但实际情况则是,写的内容常常自己做不了主。为了迎合观众的口味和某段时间市场的喜好,片方要求写歇斯底里的中年妇女、毫无资本却被爱的傻白甜、与生俱来拥有撕逼能力的坏小三、莫名其妙残害自己和他人的职场垃圾,胖子就是傻的,无知女主就是被爱的,富家千金一定是坏人且必和一无所有女主抢男人。
想要塑造一个行为、情感、价值观都符合人物逻辑,有着丰沛富足构架的人物,似乎是很难的事。没有钱就没有话语权,编剧就是这么被动。
片方要迎合观众,要卖钱要收视率,编剧的心情永远不在商人的考虑范围内。你只能在剧本沟通阶段不停地说好,然后回家和word交战。
在国内,不止影视剧这一个行业,很多行业的技术工种都没有话语权。经济利益驱动下的银幕故事就是这样诞生的,常乐也常问自己的作用是什么?好像答案就是被牵着鼻子走的word写手。
6
2016年,常乐和老戴、超聚在一起,想继续做编剧。问到他们怎么凑在一起的,不约而同“钱”。
“这么功利能写进稿子吗?”
“写吧,我们比这个行业还不要脸。”
2015开端,网大的兴起似乎让这些蜗居在北京的工作室嗅到了一丝春天的味道,几千部片子急速等着上线,圈子里到处都在找编剧。要求?你得是快手!还得“懂流行文化”。先有一个概念,然后你把它迅速丰富成一个本子,唯一的要求是快!快!快!
去年,一首江南皮革厂火遍网络。“黑心老板黄鹤带着小姨子跑了不是人”成了人尽皆知的故事。到底是否确有其人,无从得知。
有一天常乐的朋友来找他,打算做这个“上帝IP”。这样一个传唱的故事,故事线路很明确,那就添骨加肉把它写出来。
三个年轻人接到本子很快统一了风格,用了两周完成剧本。拍摄一个月,网络大电影《江南皮革厂》就在爱奇艺上线了。
能够这么快速成品且上线,对于常乐来说是惊喜也有惊讶。要知道,国内任何一个影视剧作品,没有任何一部剧本上的创作,能由编剧完全说了算的,很多时候编剧连百分之五十的对剧本话语权都没有。尽管这么“糙”的要求,距离这些未成名编剧们的梦想还太遥远,但起码,他们体会了一把“当家作主”的味道。
这次他们三个的心血,几乎全部被投射在了荧屏上,欣慰大于兴奋。
很多时候我们看到的,不是编剧编出来的剧本,是很多专业性连普通观众都不如的人七嘴八舌搀和出来的。
“有钱,就有插一脚的资本”。
几部网大,让苦苦漂移在产业边缘上的年轻人们有了署名的机会,最起码,你有一部作品了!然后是两部、三部,尽管钱不多,但门槛已经跨过去了。
如今常乐所属的工作室已经有了稳定的项目,终于和他们原本赖以生存却又不屑一顾的网大告别,开始接一些院线和网剧,自己也有了不俗的收入。去年和女朋友结了婚买了房,虽然压力还是有,但比起2014年吃不上饭的时候,已经是太幸福了。
如今一线编剧拿的钱不如三线演员多,行业仍然有它的恶劣之处。大多数编剧都经历过被改稿、讨薪难。即使这样,编剧仍是重要于演员的一环,行业里始终有属于他的位置。好在有理想的青年编剧也在不断出现,能坚持下去就有好转的一天。
“选择了哪个行业是自己的事,就是那句大俗话,再腐败的土壤,是金子真的能发光,编剧一定要撑下去。”常乐说,“至少署名是没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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