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嗤嗤——”二手缝纫机的针头在布料上下翻飞,阿秀(
化名)
像往常那样不知疲倦,给儿子阿杰做他最喜欢穿的运动服。
早上8点起床,除了买菜做饭,一有空就坐下来做衣服。
以前,两夫妻都在服装厂打工,但最近四年,只能把活带回家做。
先去深圳横岗那边买布,回来用尺子在阿杰身上比划,根据身形画出衣服轮廓,再裁剪布匹,缝制。
跟其它裤子不一样,阿杰的裤子藏了个“机关”,她在右侧的裤腿上装了条隐形拉链。
因为阿杰少了一条腿。
2020年,他的右小腿骨头长了个肿物,11月做了截肢手术,右腿装上假肢。
装上拉链,是方便他不费力往上扯裤腿。
她继续干,他就不断喊,直到她停下手中的活。
恍惚间,阿杰的声音褪去,针脚声停下,周围只剩医院仪器运转的响动声。
2024年12月21日,冬至,深圳出了大太阳。
中午12点,阿杰静静地躺在ICU的床上,胸腔不再有起伏,眼角还残留着泪痕。爸爸低垂着眼,从包里拿出衣服:
“阿杰喜欢穿短袖,透气。”
门外,妈妈、哥哥和姐姐的抽泣声此起彼伏。
阿杰长着1米8的大高个,即便躺着,仍衬得爸爸的身形瘦弱。爸爸一个人力气不够,请了ICU护士叶文健帮忙。
穿完短袖后,阿杰的躯体逐渐僵硬。修身款的卫衣外套布料略薄,护士给他翻身时,力气大了些:“不好意思,弄疼你了。”
爸爸在一旁安慰:“没事的,他知道的。”
抬起阿杰的身体后,爸爸像往常那样,熟练地拉开裤腿,将他的义肢装好。
仅20分钟,常服就变成了寿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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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拉链,因穿着义肢,阿杰大腿部位摩擦多,爸爸也特别做了增厚
短短一个月,阿杰经历过2次病危。
10月23日那天,肿瘤科黄医生看到阿杰,心一下子悬了起来:
果不其然!肿瘤转移至纵隔,侵犯了纵膈动静脉,导致
上腔静脉压迫综合征,
他呼吸很困难,如果肿瘤继续侵犯纵膈上的血管,很可能导致大出血死亡。
以前见到医生都会点头微笑的阿杰,现在连打招呼都费劲。
四年前,他刚从部队退伍,才工作不到两个月,就被确诊了
骨肉瘤
。截肢后,病情才短暂地稳定下来。
2023年11月,癌细胞转移到双肺。次年1月,28岁的阿杰转到香港大学深圳医院。
他之前能吃能喝,看起来不算瘦弱。别人承受不住化疗药的剂量,他都能受住。
只可惜,传统的方法效果不大,对他这个病没辙。
6月份,黄医生第一次接触阿杰时,他入组了临床试验,尝试新的治疗方案。
医生鼓励他:“希望新药能对病情有突破。”
他反过来安慰道:
“我参加临床试验是想对医学做点贡献,希望你们能找到治疗骨肉瘤更好的药。”
10月的一天下午,东莞一家小学。
一个小女孩蹦蹦跳跳跑出来,拉开路边的车门,爬上去,一遍遍地喊:舅舅,舅舅!
舅舅的状态很差,坐在车上有气无力,时不时咳嗽,身边还挂着个氧气瓶。
他正是阿杰。家人问他还有什么愿望,他说想去姐姐女儿的学校看看:
外甥女爬到车上,抱着他一遍遍地喊“舅舅”,他强忍着不舒服,一遍遍笑着回应。
父母感到很遗憾:
“他没成家,没个孩子留下,我们连个念想都没有。”
其实,阿杰谈过女朋友,之前没告诉父母。
当兵期间,战友给他介绍过一个女孩,只是患癌后,他主动提了分手。
他告诉妈妈:“要是我没病,你的孙子肯定上幼儿园了。”
妈妈问:“当时为什么不继续?”
阿杰很少凶人,听到这,他语气突然有些激动:
2024年12月,阿杰第二次病危。他已经决定不再做抗癌治疗了,既然没有特效药,那一切治疗就以舒适为主。
ICU医生李旭、肿瘤科医生李济时提出,可以继续在普通病房使用镇静药物和吗啡。另一种选择是,转到加护病房,使用无创呼吸机、静脉镇静镇痛药物,提供更高浓度的氧气,缓解呼吸困难和疼痛。但不再做抽血化验、不再检查、不使用抗生素、不做心肺复苏……
阿杰同意了第二个方案,爸爸、妈妈说:
“只要他能舒服一点就行。”
听到爸妈承诺“不再那么辛苦”
他终于把“心跳降到了0”
12月20日凌晨4点,阿杰窒息到满面通红、浑身冒汗。
无创呼吸机已经无法支撑他,他的呼吸越发困难,只能用气管插管保护气道和大剂量镇静镇痛药物来缓解病痛和濒死感。
哥哥眼睛红红的,哽咽得说不出话。姐姐站着边给阿杰擦汗、边给自己擦泪,她的女儿坐在角落,时不时看向舅舅。
他催促哥哥:“你要早点找女朋友呀。”
哥哥嘴上应着“随缘吧”,心里却想着:“弟弟都这样了,哪有心思谈恋爱?”
阿杰是梅州客家人,父母在深圳打工,他从小被哥哥姐姐带大。生病后,他的日常支出多由哥哥承担,哥哥开了家淘宝店,阿杰帮忙做客服,一个月能赚几百块零花。
“哥哥因为我,直到现在都没成家”,这成了他内心的隐痛。
他还惦记着爸妈没坐过高铁:“我好想全家人一起去西安旅游,再拍个全家福。”
姐姐忍不住红了眼眶:“照相馆都找好了。”
小学时家里穷,阿杰读到三年级,父母已经供不起姐弟俩同时在大城市读书。他二话不说,直接回梅州重读了一年三年级。
“爸,你不要太辛苦,平时多休息。”
“妈,你头风痛,出门记得戴帽子。”
阿杰像往常那般跟爸妈嘱咐,可又与以往不同,语气里多了丝眷恋。
次日中午10点,阿杰的心跳降到40、50,家人都意识到,
他要走了
。
妈妈几乎是一个箭步冲上去,开始哭,“阿杰,你别走。”
阿杰似乎听到什么,心跳重新跳到70。
姐姐哭着说:“我会照顾家里,照顾好爸妈。”
妈妈给小时候照顾过阿杰的姨妈打视频电话:“你看,姨妈也来送你了。”
挂了电话后,她边抹泪,边拍了拍阿杰的手:
“我出门会戴好帽子,你不用担心。”
“但你等等哥哥,他还没来。”
这会哥哥不在,回家拿户口本去了。
阿杰似乎也很着急,心跳直接飙到了200。
将近11点,哥哥赶到阿杰病床前:“我会早日成家,你放心。”
爸爸坐在床头,抱着他的头抽泣:“我和你妈以后不会再这么辛苦干活了。”
他终于等到了爸爸的承诺。
阿杰的眼角滑过一滴泪,心跳降到了0。
从此,天上又多了一颗星。
爸爸终于抑制不住,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