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可以萌动人心
,在我,最初的体验来自冯骥才的《珍珠鸟》。那时这篇文章还没选入课本,语文考试行进到阅读部分,毫无防范就被萌到了:
它小,就能轻易地由疏格的笼子钻出身。瞧,多么像它的父母:红嘴红脚,灰蓝色的毛,只是后背还没生出珍珠似的圆圆的白点;它好肥,整个身子好像一个蓬松的球儿。
有一天,我伏案写作时,它居然落到我的肩上。我手中的笔不觉停了,生怕惊跑它。呆一会儿,扭头看,这小家伙竟趴在我的肩头睡着了,银灰色的眼睑盖住眸子,小红脚刚
好给胸脯上长长的绒毛盖住。我轻轻抬一抬肩,它没醒,睡得好熟!还呷呷嘴,难道在做梦?
隔了多年再细打量这篇文字,觉得除了对鸟儿的形貌观察入微外,其他也并无特别出彩处,而且文章结尾“我笔尖一动,流泻下一时的感受:信赖,往往创造出美好的境界”,实属无味说教,算不得精彩的收笔。看来,此文令人难以忘怀,说到底是因为描摹对象本身就具萌态,因此只需配以平实准确的文字,即可“杀伤力”十足。
由此引出一个作家们(包括编剧们)屡试不爽的技巧:虚构作品中酌量添加萌物可大大增加阅读趣味。这方面最成功的例子莫过于沈从文的《边城》。那里面的汪星人有个朴实的名字——“狗”。最精彩的一段是这样的:
黄狗坐在船头,每当船拢岸时必先跳上岸边去衔绳头,引起每个过渡人的兴味。有些过渡乡下人也携了狗上城,照例如俗话说的,“狗离不得屋”,一离了自己的家,即或傍着主人,也变得非常老实了。到过渡时,翠翠的狗必走过去嗅嗅,从翠翠方面讨取了一个眼色,似乎明白翠翠的意思,就不敢有什么举动。直到上岸后,把拉绳子的事情作完,眼见到那只陌生的狗上小山去了,也必跟着追去。或者向狗主人轻轻吠着,或者逐着那陌生的狗,必得翠翠带点儿嗔恼的嚷着:“狗,狗,你狂什么?还有事情做,你就跑呀!”
于是这黄狗赶快跑回船上来,且依然满船闻嗅不已。翠翠说:“这算什么轻狂举动!跟谁学得的!还不好好蹲到那边去!”狗俨然极其懂事,便即刻到它自己原来地方去,只间或又象想起什么似的,轻轻的吠几声。
评论家李健吾赞叹《边城》:
“一切准乎自然,而我们明白,在这种自然的气势之下,藏着一个艺术家的心力。”
你看上面一段写狗,绝无一厢情愿给狗虚拟出多少情绪与心理,就是本本分分地为现实制作拓本。这得有多么纯熟的技艺、老到的手法、举重若轻的气度,才拓得出如此纤毫不差、浓淡相宜。我想到村上春树说他在国外时由于浪迹漂泊无法养猫,便只好逗一逗附近的猫以缓解强烈的“猫饥饿”状态;爱狗的同学们要是无法养狗,附近又无可逗之狗,强烈推荐读一读《边城》,绝对有缓解“狗饥饿”的功效。
沈从文有一种神奇的本领无人能及,就是于同一笔墨中蕴含层次,或者说善于制造一种暧昧的分殊对立。他写汪星人,写主人如何得了它的陪伴与它欢乐互动,可是整体上却使人觉得“狗吠人愈静”,其实更强化了翠翠的孤雏身份。
从《边城》全篇来说,黄狗的神态、少女的心思、船夫的盘算、茶峒的风俗……统统真实无比,但无一不真的细处聚合起来,却烘托出一个如梦似幻的纯美乌托邦。
这大概就是李健吾所谓的“心力”了,即以执着的理想扭曲现实的魄力。与沈从文相比,弟子汪曾祺虽然创作数量过之,质量也更均衡,却因缺乏这种蛮横的“心力”,到底不大抢得过老师的风头去。
不过汪曾祺状写萌物还是颇有一手的,西南联大系列里有一篇《鸡毛》,其中当然写到鸡:
每天一早,文嫂打开鸡窝门,这些鸡就急急忙忙,迫不及待地奔出来,散到草丛中去,不停地啄食。有时又抬起头来,把一个小脑袋很有节奏地转来转去,顾盼自若,——鸡转头不是一下子转过来,都是一顿一顿地那么转动。到觉得肚子里那个蛋快要坠下时,就赶紧跑回来,红着脸把一个蛋下在鸡窝里。随即得意非凡地高唱起来:“郭格答!郭格答!”文嫂或她的女儿伸手到鸡窝里取出一颗热烘烘的蛋,顺手赏了母鸡一块土坷垃:“去去去!先生要用功,莫吵!”这鸡婆子就只好咕咕地叫着,很不平地走到草丛里去了。
到了傍晚,文嫂抓了一把碎米,一面撒着,一面“咕咕”叫着,这些母鸡就都即即足足地回来了。它们把碎米啄尽,就鱼贯进入鸡窝。进窝时还故意把脑袋低一低,把尾巴向下耷拉一下,以示雍容文雅,很有鸡教。鸡窝门有一道小坎,这些鸡还都一定两脚并齐,站在门坎上,然后向前一跳。这种礼节,其实大可不必。进窝以后,咕咕囔囔一会,就寂然了。于是夜色就降临抗战时期最高学府之一,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的新校舍了,阿门。
原谅我放纵不羁笑点低,当读到“雍容文雅,很有鸡教”时,足足笑了小半宿。汪曾祺在此段中有意调侃,所以用了些拟人语。写动物虽免不了要揣度其心理,但不可没有节制。说到这里忍不住吐槽当下语文教材里的一篇课文,沈石溪的《斑羚飞渡》,说一群斑羚被猎人追到山崖边,对崖太远跳不过去,羊群中的中老年羊乃舍身取义,与年轻羚羊两两配对同时起跳,甘在半空中当跳板,叫后生踩着它的身体跃上对崖,自己则坠入山谷。读完我只想说:如果是让羚羊们说话,全然当作寓言或者童话来写还罢了,偏偏又拿腔作调地摆出一副纪实的架势。正如鲁迅所言:幻灭之来,多不在假中见真,而在真中见假。
“颜色”一篇里提到过,汪曾祺一片童心,眼睛很亮,什么东西都要细细看一看。读他的文字,简直可以想见他入神看鸡的模样。他看到鸡“把一个小脑袋很有节奏地转来转去”——鸡就是那样子转头的,留意过的人觉得他写得真是对,没留意过的人心想原来这样子啊——文学之永恒价值,就在于不厌其烦地传达最细微的人类经验,令阅读者产生共鸣,且觉知到差异。而求同存异,正是造就和谐世界的关键。
阿城也擅作细笔。他的名篇《孩子王》里有一段写小猪的:
教室前的场子没了学生,显出空旷。阳光落在地面,有些晃眼。一只极小的猪跑过去,忽然停下来,很认真地在想,又思索着慢慢走。我便集了全部兴趣,替它数步。小猪忽然又跑起来,数目便全乱了。
够萌吧?小猪的形象,替猪数步的“我”的形象,简直如“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一般,来回地反射着萌态,叫人忍俊不禁。阿城的小说里遍布着此种微景观,成为他文字魅力的一大源头。
中国现当代文学里最出名的猪自然非王小波笔下那只特立独行的猪莫属了。文章显然真假参半,和《斑羚飞渡》一样,有作者自己的发挥在里头,但高妙而用心良苦,境界远非《斑》文可比。特立独行的猪兄野性勃勃,王小波行文精练,值得品鉴,但因为这篇写的是“萌物”,在此就不转录。
川端康成也善于将动物写得可爱,小说《禽兽》里有一段写鸱鸺的:
鸱鸺一见他的脸,气得瞪圆双眼,不住地摇晃着瑟缩的脖颈,啾啁鸣啭,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在他的注视之下,这只鸱鸺绝不吃食。每当他用手指夹着肉片一靠近它,它就气鼓鼓的,把肉叼住挂在嘴边,不想咽下。有时他偏同它比赛耐性,固执地一直等到天明。他在旁边,鸟儿连瞅也不瞅碎食一眼,纹丝不动地呆在那里。待到天色微微发白,它终于饿了,可以听见鸟爪横着向栖木上放鸟食的地方移动的声音。
回头看去,鸟儿耸起头上的羽毛,眯缝着眼睛,那副表情无比阴险,无比狡猾。一只往饵食方向探头的鸟儿,猛然抬起头来,憎恶地吹了口气,又装作不认识他的样子。过了片刻,他又听见鸱鸺的爪声。双方的视线碰在一起以后,鸟儿又离开了饵食。这样反复折腾了好几次,伯劳鸟已经吱吱喳喳地唱起了欢快的晨曲。
这一段里写到人和鸟视线的相碰,就令我想到了台湾《联合报》文学奖获奖作品《鸟》,作者是费滢:
这一只脚上扣了线,没办法飞走,只是展展翅膀,然后歪头看他。这和他在以前于十五秒内就擦肩而过的动物们不一样,眼神碰在一起,又分开,而不仅是匆匆闪过的一瞬。
《鸟》中还有这样的句子:他拿近了瞧,鸟的眼睛像一枚细小的黑纽扣,看不见瞳孔的,眼圈那里带出点机灵与俏皮,嘴部一层嫩壳还没剥落,翅膀那儿的绒毛也未褪去。……他平举树枝,快步走回家……鸟儿在枝子上的每次跳动都传到手心里,催化着从指尖到耳后的一阵酸涩感。——精细的审美力,异常敏锐的感官,像极了川端康成。而且,笼罩全篇的哀伤以及人物性格的天真与残忍并存,也与《禽兽》一篇十分相似。
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还没提到喵星人。可惜,爱猫的文人众多,写喵星人的文字也很是不少。出色的名家名段,且看汪曾祺的《绿猫》:
一头银狐色暹罗大猫伏在阶前蒲团上打盹,或凝视庭中微微漾动的身影,耳朵竖得尖尖的,无端紧张半天,忽然又懒涣下来。
炉火纯青。这样的片段,我哪怕能写出一个,朝写出来,夕死可矣。
杨绛在《我们仨》里提到过家里的小猫,可惜着力点全在其“明星”老公身上,猫咪不过跑了跑龙套。王蒙也爱猫,说在新疆养的一只猫是谦谦君子,从不偷嘴,遇到好吃的还避嫌绕道。倒是看到网上流传的一篇猫文,作者是淡豹,可以摘出些精彩段落,作为本篇的收尾:
到家里来不久,她就学会了开柜子门,常钻进钻出,脖子上的铃铛,隔了柜门,远远响得生动。不知她究竟在黑洞洞的柜子里找到了什么欢愉,我猜她大概是想要一间自己的房间。一个女权主义猫。可能她在柜子里写诗。梅花瓣迹下的诗,一行行,打开门就散了。
她的好奇伴着耐心。我洗澡出来,她总是等在门口。她迷那种会发出巨大声音的机器,我吹头发、用吸尘器,她就机灵地在旁边守着看,但拿近了她又怕,噗地跳开。把吹风机架在洗手台上,她一步步谨慎移到旁边,伸爪子探探,看那东西究竟会不会动、能不能闹起来。伸爪拨弄一下,不动,她滴溜溜着眼睛又挪近些,再迅疾一拨,吹风机的平衡
打破了,掉下来,她倏地飞跳开,好似那一声巨响全在意料之内,而她终于戳破了吹风机的伪装。